舞鹤三游(代序)
我写过的文章有舞论、舞评、舞人、舞事等。其中,乐意写的,是舞蹈家的人物特写。那不是写作,是朋友之间的心灵重逢,故而行文落笔之际,无须掩饰,潇洒自如,一气呵成,绝对是精神的享受。如今,要写自己,却不知从何说起,怎样下笔了。好在栏目标题是“舞蹈·读书·写作”,它给了我大致划定的三个空间,又恰好包容了我舞蹈生涯的三个阶段,三种状态,只需把一些印象深刻的体验描述出来即可,不必故作文章,这样一想,又觉得容易下笔了。
舞鹤游空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四川雅安上小学。在所有课程中,算数最差,作文最好,甚至可以说是全班“最棒”的。全雅安市举行小学作文比赛,我获得一等奖。老师高兴,家长高兴,我自己也美滋滋的。父亲曾许诺,无论花多少钱,也要供我上大学文学系,想把我培养成作家。他可曾考虑过,作家是从课堂里培养得出来的吗?家长没有料到,我中学尚未毕业,便自作主张地选择了在他们眼里属于最没出息、最没有学问的行当——舞蹈。
腰腿不软,个头不高,长相平平,根本不是搞舞蹈的材料,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人生常常被一些身不由己的偶然因素所左右,我选择舞蹈,竟是许淑媖的母亲促成的。
新中国成立前夕,我和许淑媖是“北京女三中”的同班同学,又是经常在课堂上互递小条子倾吐心曲的好友。十几岁的女孩,正是多梦的年龄,又是最丑、最疯、最讨人嫌的年龄。我们自己却不这么看,感觉很好,美梦很多。两人一时兴起,便去报名参加“南下工作团”,到南方搞土改去。说来可笑,军管会竟然批准了我们的申请。准备就绪整装待发之际,许母察觉到我们的秘密,哭得死去活来的“拉后腿”。我们以报考华北大学文艺部为交换条件,否则,坚决南下,许母满口答应,其实是缓兵之计,心想,就凭你俩这身材,这长相还想去演戏?让你们去撞撞南墙,才知道天高地厚。嘻!她没想到我俩不但连中三榜,而且名列前茅。我们考的是戏剧科,学的是打腰鼓、扭秧歌、排《兄妹开荒》等秧歌剧。还没有来得及上台展示歌喉,就因为要排《人民胜利万岁》大歌舞而调进了舞蹈班。从此,便迈进了舞蹈的门槛。眨眼之间,在舞蹈的世界里磕磕绊绊地工作了几十年。
当初,若真的南下搞土改,那是正宗地道的“老干部”了。一次许母开玩笑地说:“当初我若不阻止你们南下,说不定已经是两位女县长了。”我们接上她的玩笑:“可不!那肯定是最民主、最有闯劲的女县长,不过,舞蹈界可就少了一位舞蹈理论家,一位民间舞专家喽!”
感谢上苍,感谢许母,促成了我对舞蹈的选择。如若不然,我今天的人生状态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许多经历、许多欢乐、许多成功、许多失败、许多“高级的痛苦”、许多神圣的感觉、许多清醒的自豪、许多盲目的痴情……形形色色的人生感怀,哪行哪业有如舞蹈这般广阔的天空供我去体验?去品味?舞蹈是天神,舞蹈是魔鬼,她不断地变换面孔,折腾舞蹈家,使舞蹈家在甜与苦的交织体验中,对她越恋越深。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歌剧舞剧院,的确风光之极,国内国外,天南地北,走到哪里都是最受称道的国家水平。那个年代,出国演出有着极为强烈的使命感,以“文化大使”的心态跃上许多国家的第一流舞台。我们曾在比利时“联合国大厦”前散步;在巴黎市政府大厅齐唱《东方红》;在圆舞曲之父施特劳斯的铜像前唱《小二黑结婚》;在伦敦的大街上躲避记者的跟踪拍照……多么天真,多么幼稚,以不懂政治的行为方式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意识,好一群可爱的俊男靓女们!在我们的观念中,刻苦练功是天职,频繁演出是义务。当时的舞蹈界有这样一种说法,“总政歌舞团的小伙,歌剧院的姑娘是舞蹈界水平最整齐的演员群体”,确实如此,那一茬齐刷刷、水灵灵、活泼泼、苦苦练的小子、丫头们、令多少编导喜爱;令多少观众赞叹;在国际舞台上为祖国争得了多少荣誉啊!
那时,我们对舞蹈的认识既简单又痴情,舞台是我们青春闪光的阵地,演出是我们生命充实的内容,我们心中只有一个最美的天地,那就是舞蹈的世界。只有一个最神圣的专业,那就是舞蹈事业。无忧无虑,像一群展翅飞翔的舞鹤自由地游空、前行,尽情地放射生命的光彩,享受着艺术中自我体验到的陶醉与美好之感。
人是环境的创造者,又是环境的造物。优良的艺术环境培养着优良的艺术心态,优良的艺术心态铸就了优良的事业心。虽然,在这个集体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成员,但我与重要人物一样地体会到舞蹈生命的灿烂与神圣。演员时期所积淀的“舞蹈情结”,舞台生活所养成的严谨态度,丰富多彩的舞蹈作品所培养的求新兴趣,这些平凡的现象所织成的基本心理结构,使我终身受益,享用不尽。“人格”与“艺格”形成时期的底蕴,对后来的“人格”与“艺格”的不断自我完善,有着基石般的重要作用。
我们似乎很幸运,有一个美好的青年时期。
舞鹤游寻
一位诗人曾经感叹:“假如我能随意剪裁岁月……”是的,假如我能随意剪裁岁月,我一定将生命的年轮倒转,使我有更多的时间到书海中去寻觅,去探求,去重塑自己,让自己变得更智慧一些,更踏实一些,做学问的视野更广阔一些。然而,人生没有完全相同的经历,心境没有完全相同的体验。假如我能将时光倒转,谁知我会不会用它来读书?用它来做学问?用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与不足?人应该寻找的不是已经失去的,而应是现实中存在的。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在于他懂得不将时光浪费在闻嗅已经走过的脚印上,而是紧紧地把握现在,计划未来。任何宏图大志都必须在现有的基础上起步,重要的是现在,是今天,是此刻。
几十年来,我确实看了不少书。但那不是认真地读书,那是玩,那是乐,那是好奇。中学时期,迷上了武侠小说。父母不解,一个女孩怎么会被武侠小说所吸引。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被那些剑客侠士们深藏不露的气质、惩恶扬善的秉性、清高拔俗的人格、踏雪无痕的轻功、专同高手较量的豪气搞得神魂颠倒,想入非非地要去拜武林高手为师。演员时期,又迷上了文艺名著,前苏联的、法国的、英国的一些著名小说都翻过。记不住情节,讲不出故事,只留下一些情景场面,一些感受,一些思绪。这也算不得真正的读书,只是一种营养,一种品味。那时,不知自己阅读的“主食”应该是什么。
“文革”后期,从下放的农场回到北京,等待“处理”。当时的心态,既实惠又俗气。每天关心的是什么地方卖排骨,什么地方卖白糖,织织毛衣,拉拉闲话。什么舞蹈,什么事业,早已拋到九霄云外,还有什么心思读书、学习?!
一位外地朋友来访,谈起他们单位一个著名的“逍遥派”,利用“文革”混战八年的时间攻读了三门外语,已接到通知,即将赴联合国任职。好一个远见卓识的有心人,好一个“临场不乱”的智慧者。这一消息,如醍醐灌顶,使我茅塞顿开。只要国家不亡,民族不灭,知识、学问、专业就是社会发展的永恒需要。一个没有文化基础、没有专业知识、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就如浪叶无根,漏桶无底,放在哪里都挺立不起。机缘是偶然因素,个人条件是与机缘相撞击的必备前提。无数事实证明,不是人选择机会,而是机会选择人。一旦省悟,立即行动。于是订出了一个较系统的自学规划,求师访友,买书借书,从师范大学文科四年制自学教材开始,逐步深入,逐步扩展,越读越有劲,越读越有味,开始尝到到书海寻觅的新奇滋味。
为了使阅读不成为强制性的补课,在时间和内容上有意地安排出反差,上午读理论书籍,下午阅读文学名著,晚上阅读报章杂志,又是笔记,又是剪报,那段时间真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书海游”的劲头。逐渐体会到,当读书不是为了谋事而是一种心灵的需要,当读书不是为了填充个人不足而是一种精神享受时,心就真正的静下来了,习惯就真正养成了。
然而,人类智慧的结晶无终无止,人类笔耕的成果浩如烟海,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能领略“畅游书海到尽头,回眸一望无后人”的风光。所谓心静,所谓享受,也只是远离繁杂琐事包围的一种特殊体验罢了。书,是永远读不完的;寻,是生命的过程。读书学习是一生的任务,更多的新鲜内容还须在工作实践中去确定。
《舞蹈》复刊以后,机会选中了我,有幸成为一名编辑。鉴于舞蹈界文化素养方面的特殊情况,对大多数来稿,都须做修改工作。一名优秀的编辑,应有一双识才的慧眼,一副敏锐的触角,一颗大公无私的爱心,一支倚马可待的快笔,方能为来稿藏拙露巧,锦上添花。因而,要求编辑具备严肃认真的态度,较为广博的知识,比较扎实的专业文化。要达到这种水平,只有不断学习,不断改善自身的知识结构,绝无其他捷径。我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行色匆匆地赶去上各种业余进修班,如戏剧文学进修班,电影文学进修班,普通心理学培训班等,以多样化的知识去提高自己的专业修养。
在各种各样的进修班中,我是属于年龄较大的学生。坐在教室里,演员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年轻的同学从四周投来奇怪的眼光,但我不在乎。有道是:“闻道有先后,学道无长幼”。在老师面前,我们都是学生,有什么难为情的。有了心理准备,我就能不存负担地进出各种课堂,坐在职业不同、成分不等的青年人中聆听老师的讲授。这不仅使我学到知识,也给了我接触年轻人的机会,了解到他们的苦闷与追求,困惑与理想。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我这五十年代的青年所不懂的东西,体验到我年轻时无法体验的社会心态。我尊重他们,理解他们,同情他们。这可能是我如今喜欢同年轻人交谈、“乱侃”的引子和前奏吧。
工作逼着我学习,学习又促进了工作。在编辑部工作期间,我读过许多有滋有味的稿件,接触过许多在第一线进行创作实践的舞蹈家,深入过许多有争议的作品,结交了许多心灵相通的朋友,佩服过许多治学严谨的学者,也看到过不少沽名钓誉的滑稽戏。这些都是书本上难以学到的宝贵知识。对于书,对于理论,有了新的悟解与认识。我想,书是人写的,是实践经验的抽象和提升,实践不是刻板经验的重复,而是永无休止的生动创造,每一次创作实践,都是一次全新的体验。我在书本学习的同时,更重视向生动活泼的实践学习,向实践着的人学习,然后用自己的所感所悟、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认识,用自己的见解写出自己的文章,在理性思维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天空,发现自己的色彩。
我永远感谢编辑部——这个多色的、杂味的天地。它给了我许多东西。身临其中,八年有余,所得所获,难以言尽。它给了我一个逐渐成熟的头脑,教给我追求新知的重要,锻炼了我的写作能力,增生了不怕挨骂的骨质。它给了我许多许多。最后,在编辑工作上的猛然刹车,去寻求更加奥秘的专题,仍然是编辑工作所培养的决断和勇气。我要去寻找那色彩更斑斓、空间更深邃的理论天地。
舞鹤游静
“认识你自己”——这是刻在古罗马阿波罗神庙里的一句箴言。认识自己,谈何容易。它需要真实,需要勇气,需要冷峻。我能做到吗?不能肯定,但我有这种愿望。
从舞台表演的天空跃进理论探索的天空之后,每年平均发表七万字左右的舞评文章。有时是应命而写,有时是自我冲动之作。文章品种不限,长短不一。到了这种年龄,不再是为了追求知名度而发更多的文章了。所以写作情绪有很强的自我限制。在三种情况下,我不能写任何东西,即心念混乱时不能写,心中无底时不能写,不愿写时不能写。哪怕是一篇短小的千字文,也要心境真正处于宁静状态下才写得出。我把这种状态叫做“写作态”。一个小时宁静的“写作态”比心绪不宁的四个小时效率高得多。所以,一到要写什么时,就拉上窗帘,打开台灯(白天也如此),造出一种夜深人静的气氛,渐渐进入“写作态”。夜,具有一种魔幻力,它能使人很快进入奇思妙想的境界,一些异想天开的亮点,像不断闪烁的霹雳在脑海中游荡、燃爆。闪爆一点,引出一串,连成一线,织成一片……客观生活,对艺术家不偏不倚,为什么不同门类的艺术家对同样的生活情景,会创造出不同美的形态的作品来?舞蹈材料,对舞蹈家不偏不倚,为什么不同的舞蹈家运用同样的材料,会创造出不同美学情调的作品来?舞蹈的本性与诗、乐同类?还是与戏剧同类?用戏剧的法则去编创诗性的舞蹈是理论的失误还是实践的失误?所谓掌握舞蹈创作规律,其实就是对舞蹈美内在生成过程的把握,这种把握是不可解析的吗?是能够解析的吗?……这些舞蹈美学问题,既简单又奥妙,它搅得我躁动不安,跃跃欲试。于是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创作心理的角度研究舞蹈美内在生成的过程,将只可意会的创作经验变成可分析的规律,可成文的理论,使舞蹈实践成为有理论的实践,使理论成为有实践意义的理论,那将是怎样一番光景?“舞蹈创作心理学”这个课题强烈地吸引着我,鼓动着我。我具备研究这个课题的能力吗?此时此刻,真的要冷静地“认识自己”了。
夜半三更,反复思忖,严格分析,自我审度。无需谦虚,也不必逞能,实事求是地面对自己。开创一个新课题,无疑是自套磨盘,套上容易,取下可就难了。分析的结果,我的条件优劣参半,静下心来,钻研进去,劣势可以转化,优势可以飞跃,不妨鼓起勇气,斗胆一试,舞蹈创作心理的研究,总要有人去做,我来当一块垫脚石吧!1983年,确定了这个研究课题,进入舞鹤游静的研究状态。
几年下来,抬头远望,舞蹈创作心理的研究,犹如一片博大深邃的“原始森林”,我单枪匹马、孤独而行。虽涉足不深,由于心有所寄,在踽踽独行中享受到一种追寻的美,宁静的美,专注的美。这项研究,不但对我的学术有益,对我的人格更是一次冶炼。虽然很苦,很累,但可自慰的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我为自己不知深浅地斗胆一试而庆幸当初的决断。
庆幸的是,并非我的研究成果,而是由于学科本身的重要,使我有可能超越舞蹈的门槛向更远更深的地方展望。当我读到一位心理学界的老教授在给我的信中说:“我教了四十多年的心理学,今年已八十有余,但还从未有过舞蹈的体验,过去,由于找不到这方面的撰稿人,所编的文艺心理学著作中缺了舞蹈这个重要的艺术门类,今后我可以弥补这一遗憾了。”当时,我深知肩上的重担又加重了,而且是在另一个层次上的加重。我还庆幸,因为涉足这门学科,才有了从书桌走上讲台的可能。我的工作重心,逐渐从写作转入教学,从而迎来了我艺术生命最有光彩的人生阶段。
教室的讲台,是一方圣地,在几十双渴求知识的眼光的注视下,你会自觉地净化心灵,面对真诚。
教室的讲台,是一座高山,站在山上,会顿觉心旷神怡,世俗的功名利禄,犹如山下的枯枝败叶统统踩在脚下。
教室的讲台,是一面明镜,站在镜子面前,几斤几两,赤裸无遗,没有掩饰的余地。
教室的讲台,是一副灵药,走向讲台,任何烦恼愁闷,怨气不平,顿时烟消云散,一片明媚阳光照亮心底。
自1985年以来,我先后在全国十余省、市办班讲学,并在舞蹈院校讲授创作理论。我和同学们相处十分融洽,课堂之内是师生,课堂之外是朋友。侃,聊,谈,说,自由交流。事业、前途、人生、学问、人格是我们经常谈到的话题。不少编导的作品,在他们构思过程中我就先睹为快地“看”过了。听他们口述构思,听他们描绘场景,比坐在剧场看演出更有意思,更有味道,更有灵气。说起来,他们是来向我“请教”,其实,他们的才气,他们的冷静阐述对我则是更加实际的学习。
说来奇怪,最近的心境特别平和安详,好似飞鹤闲云,逍遥自在,内心恬静,爱意充盈,超然与投入相间,理智与情感相谐,的的确确是我艺术生涯中最愉快、最充实、最洒脱的人生体验。
舞鹤三游,积累了不少人生话题,说出的已经不少,未说的还很多很多,留下那些想说而未说出的东西吧!珍藏在心底,那是我心中永恒的歌!
我由衷地感谢舞蹈,感谢事业对我的赐予:我庆幸每到关键时刻的戛然而止,重新起步。事业成就的大小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舞蹈给了我一个多姿多彩、五味俱全的人生。
注:此文发表于1990年《舞蹈论丛》第二辑。这篇文章的完成,可以用“一挥而就”来形容。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文章之一。读过这篇文章的朋友们也以“感觉很好”几个字做评语。我不知他们感觉的是文心?文体?还是文风?不管是哪方面,给人一种好感觉就行了。自这篇文章发表后,我再也写不出自传性的东西。有朋友曾给我“字数不限越快写成越好”之邀,要我写写自己。终因写不出而婉拒了。这篇文章所写的,已浓缩了那些水分过多的经历,写出了我想说的话。以为代序,并且原文照登,未做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