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ature 聚光灯下
Three Encounters with Pianist
Jean-Yves Thibaudet
与钢琴家蒂博代的三场“相遇”
在蒂博代的眼中,年代不重要,学派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台上演奏的人与台下聆听的人,
能在这一场两小时的音乐会中,
找到一些足以对抗世间失意或颓丧的暖意和温情。
©Andrew Eccles
©Decca/Kasskara
©Decca/Kasskara
相较于流行音乐,古典音乐并不是一个过分看重“颜值”的世界。爱乐人不太会计较表演者的外貌或弹琴时的姿势和表情,只要他们能将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弹得流畅自在,或是将德彪西的钢琴小品弹出缱绻生动的质感即可。但即便如此,一些古典音乐家无论从颜值还是从风度上来说,都丝毫不逊于流行偶像或电影明星,法国钢琴家蒂博代(Jean-Yves Thibaudet)即是一例。
1961年出生的蒂博代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可是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这位钢琴家“冻龄”的功力实在了得。他不单样貌年轻,步态轻盈,神情更是生动,与人交谈至激动处甚至眼睛里亮闪闪的,宛若一位浪漫的、涉世未深的年轻男孩子。谁能想到,这位半点也不显老的钢琴家,入行已接近四十年,可说是见惯了乐坛的辛酸起伏。在过去的十年间,我与这位法国型男钢琴家有过三次会面,要么在音乐厅中,要么在音乐会之前或之后的排练间隙。每次他都给我以不同的、新鲜的印象。
有些人喜欢按部就班地生活,不愿轻易改变生活的轨迹,也不太愿意尝试新鲜的事物。可蒂博代不一样,他从来不曾停止对未知、新奇的探索。
我第一次见到蒂博代,是在2008年的暑假,我申请了学校的暑期交流项目,前往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修读英语课程,并参观当地的艺文机构等。那时候,我已经自诩为初入门的古典音乐爱好者,开始大量地买唱片,每每去到一个新鲜地方旅行,一定要去当地的音乐厅或歌剧院听一场现场演奏才会安心。在那一个多月的异乡生活中,我在华特·迪士尼音乐厅欣赏了洛杉矶歌剧院的普契尼《三联剧》,也在慕名已久的好莱坞碗(Hollywood Bowl)听到洛杉矶爱乐乐团的现场演出。
那晚与洛杉矶爱乐合作的,正是蒂博代,他演奏的是俄罗斯作曲家哈恰图良的钢琴协奏曲。当时初入音乐世界中探索的我,贝多芬、舒伯特和肖邦的名字已然熟悉,不过,哈恰图良是谁?当我聆听了蒂博代那激情的、近乎灼烧的琴音之后,竟然对这首如此陌生的曲目有了兴趣,回到家中仍念念不忘,睡前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总谱对照回想了一番。
那年的我,记得蒂博代与洛杉矶爱乐演出时的夜色很美,也记得我身旁的一对老年夫妇一边欣赏美乐,一边分食一篮面包的惬意。也正是那一次蒂博代演奏的这首哈恰图良,令我在德奥古典与浪漫派之外,找到另一处领悟音乐之美的入口。现代音乐对我来说不再是艰深晦涩的,而是充满激情、变化以及作曲家和演奏者对这世界的好奇。
我与蒂博代的第二次相遇,是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后台。那是2012年的初夏,我已离开北方故乡,来到南方这座繁忙的半岛城市工作、生活。碰巧成为本地报章文化版面的记者,算是学以致用,将兴趣当成工作,频繁接触世界知名的艺术家,聆听他们的人生故事,从中得到滋养与慰藉。
01 蒂博代在卡内基音乐厅的演出
©Carneigie Hall/李之中(Chris Lee)
02 蒂博代的唱片
03 蒂博代的唱片《德彪西:前奏曲》
04 蒂博代的唱片《萨蒂:钢琴独奏作品全集》
与蒂博代的会面,在5月末的一个午后。当时他来到香港,与香港管弦乐团合作法国作曲家圣-桑的钢琴协奏曲。在一次例行排练结束后,我见到这位装扮时尚的钢琴家,那天他穿了一件天蓝色碎花衬衫,戴一条造型夸张的金色项链,看上去像极了常常出入爵士酒吧和时尚派对的设计师,而不是我们惯常想象中严肃甚至古板的古典音乐家。
虽说蒂博代的衣着装扮常让人产生距离感(像他那样对服饰和外貌细部的精心修饰,连很多女孩子都会自愧不如吧),但他本人却是和善亲切的,从不端着架子,也不故弄玄虚。他自言从来不是那种过分勤勉的钢琴家,非要一年演出两百场,过“酒店—音乐厅—机场”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他渴望能在繁忙的工作间隙,留一些时间给自己和家人,还有自己的宠物狗。“我穿时尚的衣服,是因为我喜欢,”蒂博代说,“我演奏谁的作品,去哪里演奏,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喜欢。”
真是再典型不过的法国人,不是吗?
那次访谈中,蒂博代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很多琴童五岁才开始接触乐器,而蒂博代五岁的时候已经进入法国里昂音乐学院,跟随当时法国最有名的钢琴教授学习了。七岁那年,他首次登台演出;十二岁那年,他得到里昂音乐比赛的金奖;十五岁和十八岁那样,他又分别在巴黎和纽约得到重要音乐比赛的奖项。
以“音乐神童”身份出道的音乐家并不少,有些聪慧沉稳的,一早找到自己的风格,持之以恒,事业逐步上升;另一些则没那么好运,过早地消耗了自己的才华,最终只能落得“泯然众人”的下场。蒂博代显然属于前一种。他对于自己的职业生涯一向有清晰的规划,不紧不慢,有张有弛。过去数十年间,他与这世界上众多一流乐团如芝加哥交响乐团、洛杉矶爱乐乐团以及法国国立交响乐团等建立起长久的合作关系,与知名唱片公司合作灌录唱片,推广法国作曲家的作品,并在2010年进入好莱坞碗(定居洛杉矶的蒂博代已经记不清究竟在这座洛杉矶的露天音乐厅中演奏过多少场了)“名人堂”。连高傲的钢琴家霍洛维茨透过电台节目聆听蒂博代演奏的李斯特,都忍不住频频用“无比精彩”(amazing)来形容他的琴音。
蒂博代不单在衣装上乐意尝试新鲜,对于不同艺术媒介的跨界合作也饶有兴趣。他在好莱坞明星云集的洛杉矶生活多年,身边的朋友不乏设计师、演员、导演和电影音乐作曲家。在一些古典音乐家眼中,为电影写作配乐的作曲家总像是“二等公民”。“这样的想法真是太荒谬了,不是吗?”蒂博代说,“一部好的电影中,音乐占据相当重要的分量,而真正优秀的电影音乐作曲家,笔下的旋律完全不逊色于所谓的古典音乐作曲家。”
蒂博代总是很乐意参与电影配乐,在《傲慢与偏见》和《赎罪》等知名影片的背景音乐中,我们都会听到他的琴音。在他看来,绘画、电影、音乐和文学之间,从来都是彼此连通的。“当我们谈论浪漫时期的音乐,怎么可能避开当时的德国文学不谈呢?”蒂博代的父母都是大学教师,他从小随家人出门旅行,目的地中一定有博物馆和画廊之类的地方,而这个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和蒂博代的第三次相遇,在一通越洋电话中。当时他在巴黎,正在为即将与美国国家青年交响乐团的亚洲巡演做准备;我在香港,问起他对于将出现在亚洲巡演节目单中的美国作曲家格什温钢琴协奏曲的看法。蒂博代说,格什温的出众,不单在于他对爵士音乐的精通,还在于他尝试融合古典音乐与爵士音乐,写下众多兴之所及的、畅快自在的旋律,让后来的作曲家看到旋律在不同流派和风格之间顺畅流淌的可能。
“欣赏音乐不只是听,还要感觉。”在蒂博代的眼中,年代不重要,学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台上演奏的人与台下聆听的人,能在这一场两小时的音乐会中,找到一些足以对抗世间失意或颓丧的暖意和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