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VIEW 访谈

李云迪：做自己的王者

Yundi: Be the Master of Myself

⊙文字_林旖

李云迪的最新专辑《王者幻想》于2014年3月10日由环球唱片全球发行——他与指挥家丹尼尔·哈丁及柏林爱乐乐团合作录制了贝多芬《降E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和舒曼《C大调幻想曲》。李云迪与柏林爱乐的上一次合作录音是在指挥大师小泽征尔执棒下录制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通过那次合作，他已经与乐团的演奏家们较为熟悉了。

2014年2月25日，李云迪的欧洲巡演从伦敦启幕，在历时两个月的巡演中，他在十五个国家的二十二个城市举办了音乐会，新专辑也于巡演之际在欧洲全面推出。

早在2013年，李云迪的“中国钢琴梦”巡演便辐射到中国各地数以亿计的听众耳中，而且他的唱片在“亚马逊2013年度唱片”销售总额排行榜前十名中就占有四席之位。除此之外，在全亚洲最大唱片销售商——星外星唱片公司公布的其2013年年度唱片销售总额排行榜中，李云迪更是古典榜的年度冠军，在前十五名的榜单中入围十一张唱片之多。

作为职业演奏家，李云迪对于自己的音乐事业一直有着自己的规划。他出唱片算是比较频繁的了，上一次我们还在聊他的《贝多芬奏鸣曲》，这一次的主题已经是他的又一张新唱片了。而且这次他还不乏霸气地以新唱片发表了内心宣言：做自己的王者。

说到《王者幻想》与上一张唱片的关联，李云迪说上一张唱片里的“热情”“月光”“悲怆”是贝多芬比较接近浪漫派风格的作品，而贝多芬的第三、第四、第五钢琴协奏曲，特别是第四和第五，都是比较偏向于浪漫派的。他认为在演奏完贝多芬的独奏作品之后，录制一部贝多芬的协奏曲，是他音乐风格发展的自然方向。“贝多芬晚期的音乐基本上都是激情浪漫派的，包括他最后的五首奏鸣曲和几首协奏曲。我目前的演奏状态和演奏风格，主要是朝着浪漫派时期去发展和探索，当然我也会尝试一些古典的作品。”李云迪自信他现在的年龄、心境和状态是演奏这些浪漫派作品的最佳时期。

舒曼的《C大调幻想曲》同样由曾为李云迪录制《贝多芬奏鸣曲》的录音师操刀。“在我看来，舒曼的独奏作品非常符合我的风格，具有线条和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他作品中钢琴技巧的变化也是需要我去挑战的。舒曼《C大调幻想曲》的三个乐章，包括第一乐章的整体性、第二乐章的结构，还有层次感，也是我非常喜爱的音乐风格，把它和很多经典的钢琴作品放在一起比较都不为过。”李云迪也同样看重现场演奏这首作品所能带给他更多尝试不同色彩及处理方式的机会。“虽然在录音时只能选择一种可能性，但在现场演奏中还是充满了很多可能性可以去尝试。在巡演和音乐会中演奏这首曲子，让我感到非常享受。”舒曼的这首《C大调幻想曲》是李斯特提议舒曼写作并献给贝多芬的，“这部作品与贝多芬的音乐还是有着某种联系的，包括一些乐句和经过句，具有非常贝多芬化的音乐风格”。

在录音的过程中，李云迪和哈丁彼此互相支持，合作很愉快。李云迪特别提到在录贝多芬的“皇帝”时，他能感觉到哈丁在很多处理上都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乐团的默契配合也使得独奏家的风格得以很好地展现。

●－林旖 ○ －李云迪

●现场录音和进录音棚录音，你更偏爱哪一个？

○现场录音记录的主要是一种气氛，而在录音棚里，也许你弹奏十遍就会有十种不一样的选择。你在录音室里可以完全安静地演奏出你思维中认同的各种可能性，至少是你能联想到的或是你希望达到的状态，你的思想可以决定你自己最后诠释的版本、节奏和风格。但比较遗憾的是录音只可能保留一种可能性，于是现场演奏可以听到演奏家更多不同的状态，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现场录音确实有当今的录音技术无法避免的噪音存在，包括咳嗽声和空气中的杂音，有时会让人感觉收音不够精致，没办法令录音达到完美。从过去到现在，人们进录音室录制唱片，就是为了让音乐达到尽可能完美，这是唱片能够让艺术完美化的一个途径。但是现场录音能更多地让我们听到一种人性化、个性化、身临其境的气氛。

●怎样面对现场演奏中的失误？

○发挥不好时会感到遗憾，但那也没办法，只能下次演奏得更好。艺术的心态是很奇妙的，也许这次你演奏得非常好，下次就会发挥失常。人的心态永远是越紧张时就越有期待，你就有可能超越和突破，所以我总希望自己能紧张一些，不够紧张时就有可能松懈出问题。在现场演出中，你要让听众听到的音乐是放松的，但这种放松需要你用紧张的状态去制造——你看到任何演奏者在演奏中的状态都会非常专注甚至会带有一些紧张，但他正在诠释的音乐可能是很长、很舒缓的、很大的句子，所以我觉得很多时候事物是相反的。音乐这门艺术不是机械性的，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误就判定一位演奏家不是好演奏家，也不能因为一位演奏家没有失误就认为他是好演奏家。

鲁宾斯坦曾说过：“你不知道失误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衡量任何一位演奏家的好坏都要综合来看。小时候我专挑那些录音效果好的唱片听，但现在如果我要听其他演奏家的录音，我会选择有意思的，可能是施纳贝尔、索夫尼斯基等，我听的是他们对音乐的理解，是乐句里的精神诠释，而不关心是否弹得对。当然每个欣赏者在不同时段的欣赏角度也是不一样的，比如你去听科尔托的演奏，很多都没弹清楚，但为什么他的音乐会那么美、那么令人着迷呢？你很难去界定一个演奏的最高标准，有些东西没弹清楚是不合理的，但是他又弹出了最美的线条、最温暖的音色，简直就像陈年的红酒，也许没有力道，但是太美了。而听一些非常技术化的演奏，一个音的漏洞都没有，你又可以得到另外的享受，比如你听米凯兰杰利，非常干净、有棱角。

有些音乐会你可能不停地演奏、演奏，某一场音乐会时偏向只关心对错，追求的是不失误、完整性、有一个框架；但是有些音乐会你可能想要去冒险，尝试特别的音色，主要追求音色和情感，你可能会抛弃掉一些技术上的负担，把音乐作为唯一选择。其实从表演的角度来讲，演奏二三十场音乐会，有时会感到厌倦，每次都在重复，你就会想尝试去改变它，改变一些惯性，虽然这种冒险可能会带来失误，但你会非常享受这种状态，因为你知道是在重新尝试它，而不是重复一个非常安全的演奏方式。

●现在上台前还会紧张吗？

○紧张——通常是一种期待的紧张，但当自己特别疲惫时，紧张可能就是本人无法驾驭的了。关于这点，我想很多职业演奏家都有所体会，比如倒时差，比如连续的演出，这在职业生涯中是很正常的事，人都不是神仙，看你怎样去调整应付。这也是艺术生命的一个过程，我们在这一过程中不断锻炼，让自己对演奏、对音乐有更深的认识。

●钢琴在你的生活中究竟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我常在想这个问题，这也是人们常常会问到的。任何艺术家都有状态好和不好的时候，当然我们希望状态永远好，这似乎正是艺术能够迷惑你的地方，它拽着你，令你总想去征服它，不断去驯服它。你必须借助它来表达你自己。我觉得用钢琴去表达，至少可以让我的知觉、感觉最大化，能让别人感受到我自己最大化的感受。我很难从自己的角度看自己对钢琴的理解是否更深入了，但我一直是用我的心情、感受、阅历和所见所闻以及对作品的理解去诠释音乐。我非常热爱音乐，我一定会一直演奏钢琴，除了让更多的人聆听到古典音乐以外，我觉得演奏是自己的一个兴趣，我不把它看作成功的工具，成功与否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在乎的是演奏音乐是否令自己感到快乐。

成功的定义有很多种，但成功不是我学钢琴的初衷。我从小的学琴之路就不是这样的目标。我是因为热爱才学习钢琴的，我父母从没觉得学钢琴一定要拿奖。我的家庭是个非常朴实的家庭，爷爷奶奶一直从事文化教育，当年考音乐学院时，他们甚至还不太赞同，认为学好文化课才是正常的道路。后来为了跟随但老师学习，我们全家去了深圳，再后来出国学习，又到现在走上职业演奏家这条路，我父母从来没要求过我要干什么，只是在背后默默支持我，还时常告诉我不要这么辛苦。就像在音乐上对自己的要求一样，我对生活的追求和标准也是很高的。

2013年，李云迪在三个月内完成了八十场音乐会，密度很大，压力会有，也确实劳累，但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极限，倒觉得作为演奏家，有时应该去挑战、尝试一些东西，而不是只做一些大家都觉得很轻松的事情。“你对未来工作的期望，可以把自己放得很轻松，比如每月只演两场音乐会，舒舒服服，但这至少不是我目前想追求的。我宁愿有些冒险，我想知道我的极限和能力状态能去到哪里。年轻就可以去挑战，未来还很长，你还可以有很多变化，就如同音乐。我觉得与外国人相比，我们中国人最大的优势就是没有条条框框，什么都可以尝试，错了再来，没有负担，就好像我以前去参加肖邦比赛并不是为了去拿奖。从那时到现在，我都是这样，把自己的激情投入进去，去闯去拼。”

对于李云迪来说，连续几天在不同城市演出才算是短期的极限，比较考验人。“按照最好的演奏状态来讲，当天是一定要休息的。小泽征尔在晚上演出前会把床搬到后台，睡醒起来就上台了，他觉得这样氧气比较充足，头脑比较清醒。我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一般会在演出当天上午去音乐厅练琴，下午休息之后演出，这样思想和状态能够准备到最充分。”压力有时不可避免，李云迪逐渐找到了自己排解压力的方式。“我不会在琴上宣泄情绪。表达是在舞台上演释的方式，是一个有准备的状态，就像你在演讲之前会把思绪整理清楚。钢琴是我的专业和职业，去练习就严肃地练习，不练时就想都不想它。”而发泄压力的途径也有很多。“我会把压力转移到某种兴趣上，发泄方式还是偏静态的。比如我喜欢喝茶，压力大时就去多买些茶叶，就好像有些人喜欢艺术品会去拼命搜购，购物也是种发泄。我也很喜欢葡萄酒，我们这次在柏林录音，每次录完都会享用两瓶勃艮第的葡萄酒。我还计划今年巡演结束去勃艮第度假，参观一下不同的酒庄。”

李云迪并没有回避有些敏感的“云粉”话题。“我希望乐迷可以尽量多地关注我的音乐，而音乐之外的关注也可以看作是对我的关心，就好像父母平时的唠叨。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想法的权利，都代表着不同的意见和角度，没有对错。我希望我可以用自己的正能量去引导年轻人积极快乐的生活，用音乐感染更多人。”李云迪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粉丝的榜样，鼓励他们不畏惧任何阻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这样看来，其实李云迪的梦想、他的“中国钢琴梦”是简单而近切的，他对于自己梦想的描述也很清晰、直白：让更多的年轻一代人接触到古典音乐，了解钢琴这件乐器和钢琴作品，走进音乐厅欣赏音乐会，在欣赏流行文化的同时，拿出一点时间来沉淀、欣赏“高雅艺术”，不管你从哪里入门、到哪里去听，至少能够有意识地培养兴趣。“我相信等他们长大后，小时候打下的古典音乐基础能让他们的生活更加多姿多彩。”榜样也好，偶像也罢，这些都是不由分说的钢琴正能量。

最近，李云迪又在计划2014年的巡演了，主题当然是“王者幻想”。关于曲目，舒曼的作品和贝多芬的“皇帝”是他心心念念设定给自己的重心。“我一直觉得我是自己的王者，觉得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管是在生活中还是在音乐的学习、演奏中，从来都是在寻找更好的‘自己’，不断地突破自己。这个状态对我而言特别好，人生的每个时期都能感受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这种不一样，不是改变，而是跟着音乐一起成长的发展。“我常说，每个时期、每位作曲家、每首作品都赋予我全新的生命，演奏不同的作品会给我不同的心境和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