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内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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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于艺术,本书所阐述的观念,是否具有真理的意义,目前难以定论,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拥有同已有理论不同的立场,从这一立场出发,它向关心艺术的人们提供了全新的观察和思考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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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艺术历史,从远古到当代,从最初的西班牙岩画到古希腊雕塑、文艺复兴的实践、现代主义的兴起,直至当下的无序;似乎我们很难在已有的艺术理论辞典中找到关于艺术的统一而准确的定义。

如果,我们认同古希腊哲人“艺术是模仿”的定论,那么,梵·高和毕加索的艺术就是一种拙劣的东西;如果,艺术是美学意义上的表现,那么,从蒙克的《呐喊》到达明安的骷髅头骨、弗洛伊德的《女主管》和波普主义的垃圾艺术,等等,充满了恐怖、阴郁和颓废的气息,无疑是对美的嘲讽;如果,艺术是以艺术专属的技艺来显示它自身的存在,那么,杜尚的“便器”和安迪·沃霍尔的“复制”则因其毫无技艺可言而必须从艺术中剔除;如果,艺术仅仅是各种政治文化谱系的观念表达,那么,它无形中就成为某种政治文化的不完全诠释,其自身的存在将被纯粹的理性主义的论述所覆盖;如果,艺术是理性,或者是情感、欲望的体验性投射,那么,疯子们的喊叫和涂鸦则可堪称最真诚的艺术。

艺术是否存在一个统一、准确的定义?如果存在,它一定存在于已有定论的他方。通向这一他方的道路,需要一种探险的精神。

我们的探险从人类的内在世界开始。

人类的内在,不是西方理性主义者所描述的心灵——在那里理智是当然的主宰,独立于情感和欲望,而情感和欲望只是它的仆从。人类内在的本质真相,是情景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它不同于外在的广延世界。在这个内在世界中,任何个体的内在情景都有异于他者,理智、情感和欲望被含纳其中,同时,理智、情感和欲望就像一杯加糖的咖啡,相互接纳,水乳交融。

内在世界不遵从外在世界的时空逻辑,它的情景结构,往往是一种类似电影蒙太奇或者虫洞穿越式的时空重组。

大量的内在情景,通常我们称之为记忆,无论它们和某些外在世界的情景如何相似,都不是对外在情景的简单克隆,而是一种独立的自我建构。那些同外在情景相似的内在情景,在建构过程中,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对外在情景里的众多图像(它们是建构素材)进行选择,最终的情景构成,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

我们只有在冥想状态下,即对外在世界“视而不见”并且高度专注于内视时,才能较为清晰地观察到内在情景的建构以及成果。

艺术家的工作,就是在冥想的状态下建构最精彩的内在情景并将之呈现出来。所谓精彩,因为它们不是一般性情景,而是一种极具仪典意味的景观——公众景观(比如古代的图腾和神像)或者自我景观(比如文艺复兴以降尤其是现代艺术),它是聚焦于生命存在核心的内在图像性显示,其内部含纳了极为浓烈的理智、情感和欲望的混合体,并因之辐射出不容忽视的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的存在意义。

艺术发生的过程,是艺术家内在景观在外在世界“空白立方体”中物化的过程。打个比方,内在景观是外在景观建构的蓝本,外在景观是内在景观的镜像,它们之间的关系犹如量子力学理论中的量子纠缠。诚然如此,但在艺术发生的过程中,由于种种原因,往往也会出现内在景观和外在景观相互对抗、排斥的现象,导致艺术的发生出现困顿。这种困顿的解决者,是量子力学所揭示的“第三实相”,它相对于第一实相(物质实相)、第二实相(内在实相)而言。第三实相存在于冥想的恍惚之际,通常我们称之为突如其来的“灵感”、苦苦思索后瞬间的“顿悟”——一种精彩闪现的“想法”。它对作为蓝本的内在原景观施加影响,使之进行自我修正或重建,最终使外在景观的建构完全接纳内在景观。

纵观艺术史,20世纪艺术风云骤变,各种匪夷所思的艺术景观高调汹涌而至,好比一个蛮不讲理的重量级拳手,一记记重拳砸向艺术观察者,以至于连著名艺术理论家本雅明都叹息道“艺术是漂向大海的信瓶”,似乎显示艺术正在对自身进行本质的颠覆。其实不然,艺术的本质,依然是对内在景观进行物质性外化。惟一不同的是,20世纪以来,艺术家的内在出现了与前辈不同的景观,并且,这些同外在世界情景迥然不同的景观,被视为绝妙的艺术蓝本(此前,古希腊以来的艺术家们始终坚持将那些和外在世界相似的内在景观作为艺术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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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以西方为代表的世界性艺术主流,呈现出严重的病态。无论波普艺术的虚无主义、意大利皮耶罗《大便罐头》为代表的玩世不恭、好莱坞所有关于未来的叙事,还是严肃的表现主义诸如近年创出现当代艺术家作品拍卖天价的马斯科、达明安、弗洛伊德和培根等的作品,尽管它们形式迥异,但都在不约而同地呈现着末日景观。

这种呈现于外在世界的末日景观,当然是艺术家内在景观的显示。沉闷、抑郁、痛苦、绝望、放弃未来甚至直接表现死亡,艺术家内在阴森景观所蕴含的病态意识,集中而强烈地昭示出当下人类内在的高度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并不令人陌生,当中世纪行将结束,死亡的主题在西方独领风骚。对此,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一书中有精彩的诠释,大意是:人的终结,时代的终结,都将以巨大的死亡恐惧胁迫着人类。人类为了解除这种恐惧,就把它变成一种日常的形式,再现于生活场景中,把它分散在一切人的罪恶、苦难和荒唐之中。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艺术家的病态景观植根于当下人类对未来恐惧的大地。

是的,人类的内在世界存在着病态,导致这种病态的最明确不过的原因,在于当代人类社会自身的病态。19世纪末以来,上帝死了,以追求普遍真理来确认存在价值的经典哲学大厦坍塌了,西方文明主导的工业社会乃至后工业社会粉碎了大地之上的田园牧歌,历史虚无主义和个人存在主义在资本主义的放纵下,不动声色地使唯物主义异化为唯物质主义。核武器可以非常豪迈地一次又一次毁灭人类。丛林法则披着进化论的外衣,成为一切存在价值的仲裁。巨大的自然危机已经出现,更大的足以威胁人类存在的自然危机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我们。病态社会的种种充满负能量的物象,成为我们建构内在情景的素材,因此,我们的内在世界别无选择地充满了病态。

追根溯源,当下社会的病态来自西方的文明基因。当西方古老的思想家确认了主客体的二元立场,大自然仅仅是人类观看的对象,是站在主观者对面的客观存在,“人是一切价值的尺度”时,悲剧就播下了它的种子。实事求是地说,在20世纪以前,这颗文明悲剧的种子的生长是被制约着的。那时,一方面,人类尚未掌握对大自然为所欲为以及彻底毁灭整个人类的技术手段;另一方面,上帝还在,而大自然作为上帝为所有生物缔造的栖居之所,人类还保有着某些对神权必需的敬畏。然而,当下,在人类内在世界中,大自然已经卑微地沉沦为人类存在资源的提供者。

这一切,便是人类内在世界病态情景的根源。黑格尔“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断言,永远不会过时。艺术家的冥想就像聚光镜,他们那些作为外在景观蓝本的具有末日意味的内在景观,是人类内在病态情景的聚焦性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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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本雅明在《救赎美学》提出的一个观点值得我们深思:人类的原罪,并非是对某些戒律的触犯,而是忘记和丢失了我们原本绝不应该丢失的某些存在准则。回顾20世纪,一批杰出的艺术家,像毕加索、马蒂斯、保罗·克利们,贡布里希说:“他们企图像儿童那样创作。”他们之所以如此,难道意味着他们对精妙艺术手法的厌倦和摒弃吗?中国古典的艺术理论中,把“返璞归真”的作品视为巅峰级别的艺术。二者异曲同工,事实上,都在下意识地尽可能地接近生命的原点,渴望着在那里找回我们丢失已久的珍贵的东西。

生命的原点在哪里?在被物欲遮蔽的生命和自然血肉相连、休戚与共的集体无意识深处。近年来,科学界、哲学界、心理学界、生物生态学界和宗教界纷纷发出对良知的呼唤,呼唤结束人类孤立主义和人类霸权主义。我们认为,这是人类在经典精神大厦坍塌的废墟上重建文明的预兆。谦和地亲近大自然,摒弃丛林法则,将是未来人类文明大厦的基石。对此,古老中国的世界观,那人类和自然一元化共存、共洽和共融的“天人一体”意识,将提供正能量的支持。

艺术的现实,从来是拥有两个面的硬币,其中一面是前述充溢负能量的病态景观,而另一面则是充溢正能量的昭示未来的美的景观。在生命的原点,“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国杰出艺术家许江的鸿篇巨制《葵园》系列第三阶段的作品《在东方》,呈现出无数浪潮般生命力澎湃的葵花簇拥着、汹涌着回归东方大地怀抱的景观,这是一种面向东方大地集体英雄主义般的皈依,其中蕴含了人与自然归于一的理智、情感和愿望,并以此呼唤未来。

沿着上述思想脉络,我们把目光聚焦于作品以《冥想宇宙》命名的华裔艺术家诗迪。

诗迪的艺术景观,来自于回归生命原点时大时空的自由冥想,荡漾着奇特的宇宙乡愁,具有神秘的东方艺术血统。如果说中国传统艺术的母题是人对大地的皈依,而诗迪的艺术,则是存在之在,向世界的大地、天空和万物恣意敞开,向广袤无边宇宙时空的下意识融入。

这种非世俗的、蕴藏古代东方智慧的冥想,不是抽象的概念,不是晦涩的逻辑推理,而是极具美学意味的景观的展现。是的,是生成于内在世界的景观,是灵动的、生机勃勃的和趣味盎然的图像,饱满的理智和荡漾的情感满溢其间,就像中国哲人庄周《逍遥游》所描绘的情景那样,灵魂就是一只大鸟,大海无际,天地无涯,自由自在。

可贵的是,这种自由的、超然于滚滚红尘之上的冥想,不是悲观弃世者的逃逸,而是驻足于对人类文明的强烈反思的立场之上,在对人类霸权主义、人类孤立主义进行批判之后,超越世俗的自在。

这一超越性的自在令人惊异,它奇特地回响着返璞归真和博大母性的和声。在她的自述专著《冥想宇宙》中,大自然不是人类予取予求的资源库房,宇宙也不是视“万物为刍狗”的“天”,而是视万物为一体的母体。因此,诗迪的艺术景观,既有视万物为友的童真和率性,又有那预言宇宙轮回的母体所流露出的关怀,它们相互激荡出美的和声,具有深远而玄妙的意蕴。

正因如此,在她作品的深处,丝毫没有当下艺术时尚的抑郁的病态,也没有绝望的艺术虚无主义的轻率和颓唐,反之,却将一种仿佛我们目光不可企及的、生机盎然的景象,神秘地呈现给所有的观察者,就像中国著名艺术批评家水天中所评论的“那是一处处没有人类痕迹的风景”——

那里,象征时空玄妙的天水漫溢,象征生命的色彩融合流离,宁静包容了喧哗,灿烂闪烁出纯粹……这是大美,只有大时空的自由冥想才能孕育的大美,这,是否就是当生命回归原点之后内在世界的精彩?或者,是一种宇宙赋予人类而又被人类遗忘太久的造化?

在大时空自由冥想状态下,回归生命原点,建构作为艺术景观蓝本的内在景观,在那里,人不再是一切价值的尺度,一切生命在宇宙母体中欢愉自在成为存在价值的坐标——我们认为,这是一种面向未来美的救赎,它是对当代良知之声的呼应,它对未来更多的充溢正能量艺术景观的发生,具有启示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