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BBC艺术经典三部曲:《文明》《新艺术的震撼》《艺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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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0年,在绘成《三十四岁自画像》之前,伦勃朗就已经成为这个早熟的都城的大画师,他的姓名也被载入这座城市的荣耀史册。1638年以后,伦勃朗拥有了一处房产——位于圣安东尼大道,恰好和十年前的导师彼得·拉斯特曼(Pieter Lastman),以及昔日合作伙伴亨德里克·范·尤伦伯格(Hendrick van Uylenburgh)在同一条街上。这栋漂亮的房子结束了画家的长期寄宿生活,同时也宣告着主人不凡的地位、声望和名誉。它是一栋三层建筑,入口处以石料装饰成古典式样,过道里陈列着古典半身像与小型风景画(有些出自大师之手),以及酒宴狂欢样式的画作。通往大厅的一个房间被用作展览室,悬挂着伦勃朗的挚爱——扬·波塞利斯(Jan Porcellis)和西蒙·德·弗利格(Simon de Vlieger)的航海画,以及伦勃朗从中受益颇多的视觉派画家赫克力斯·希格斯(Hercules Seghers)的图绘。楼下是伦勃朗的个人画室,一间北向的小作坊。另一个房间用以安置他那令人羡慕的艺术珍品柜。

自从伦勃朗开始迷上拍卖行以来,只要能买得起,他总会不遗余力地扑向拍卖架上的珍藏(尽管有时候买不起),从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对各类拍卖品眼红。除绘画之外,大师们的图纸也在他的收藏之列,像卢卡斯·范·莱顿(Lucas van Leiden),勃鲁盖尔(Bruegel),丢勒(Dürer),曼特尼亚(Mantegna)和提香:这些图纸不仅是珍贵的存档,也是伦勃朗创作灵感的来源。陈列室还挤满了来自异国的小物件:日本盔甲,远东鼻笛和毒镖吹管,高加索皮革,波斯纺织品,土耳其号角,爪哇加麦兰钟和皮影,古筝,还有热带珊瑚与贝壳。他相信了天堂鸟没有爪子的传说,因此屋子里多了一只无足天堂鸟标本(他甚至为之作画)。这个传说的迷人之处在于,没有爪子的天堂鸟无法落地,不得不永远在高空飞翔,至多把头埋在羽毛里打个盹。但真相却是,为了维持美丽的神话,标本制作人不留痕迹地切除了这种生物的双腿。

《戴草帽的萨斯奇雅》

1633

牛皮纸上的银尖笔画

版画美术馆,国立美术馆,柏林

尽管有些藏品——像土耳其和波斯的纺织品,还有日本武士头盔——后来作为道具出现在他的画作里,但是伦勃朗对这些玩物的渴望最初源自一个更加令人惊奇的想法。聚集一屋子珍藏——能够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将这世界上所有自然与人工的,远古和近代的瑰宝悉数陈列——理应是欧洲大陆所有高雅鉴赏家们的美梦。这同时也是磨坊主的儿子能够跻身鉴赏家行列,比肩名流的重大资本。尽管定居阿姆斯特丹之后,伦勃朗的足迹很少踏出这座城市,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保有一个鸟瞰世界的美梦。他的画作里先后出现了狮子、大象、包头巾的土耳其人,和自己想象出来的印度小王公。当他用精美的织锦霓裳打扮自己漂亮的妻子——萨斯奇雅·范·尤伦伯格(Saskia van Uylenburgh),或是突然在自己头上包扎一个头巾,脚边还偎着一只卷毛松狮狗的时候,伦勃朗俨然成了本土风俗与异国情调的结合体。毋庸置疑,这些东西在伦勃朗的头脑里同时存在。

《画有萨斯奇雅肖像的速写纸》

1635

蚀刻版画

国家美术馆,阿姆斯特丹

《自画像,与萨斯奇雅一起》

1636

蚀刻版画

大英博物馆,伦敦

不论在绘画、素描,还是版画领域,很难有其他艺术家能够如此亲密、轻松、坚持不懈地记录自己的婚姻生活。贝尼尼的刻刀下诞生了他那位任性固执的情妇的塑像,但他从未如此宠爱过自己的贤妻;大卫与妻子离婚,只身投入他所热衷的革命;透纳(未婚,与情人同居)和毕加索(婚姻不幸,后与情人同居)则先后认为,婚姻只会摧毁艺术的前程。但是在伦勃朗短暂的8年婚姻中,家庭与事业却成功地支撑了彼此。正是如此,我们才有了多样的萨斯奇雅,疑惑的萨斯奇雅,以手扶额、安静地接受丈夫描摹的萨斯奇雅,在榻上安睡的萨斯奇雅,美梦初醒的萨斯奇雅,和生命的最后一年中面带病容的萨斯奇雅。

令人惊讶的是,1636年,也就是伦勃朗结婚两年之后,他为自己和爱妻制作了一幅双人肖像。画面上两人按照传统夫妻次序排座(丈夫的肖像浮现在画的前端,尽职尽责的妻子被安排在后部较窄的空间里),但是伦勃朗在其中又有突破。更令人吃惊的是,伦勃朗理应对婚姻生活传统有相当的了解,因为他绘制过两幅妻子处于附属地位的双人肖像画:一幅描述造船主的妻子打断丈夫的冥思;另一幅描述门罗派传教士的妻子屈服于她力大如牛的夫君,在丈夫的“告诫”之下顺从地躺下,并紧张万分地揉捏一方手帕的场面。但是在这幅双人肖像中,伦勃朗重新塑造了画风:萨斯奇雅成了丈夫画笔下的中心。她以惬意慵懒的目光向镜中看去,欢快地享受来自丈夫的每一笔描摹(看哪,丘比特弓形的唇在粉嫩的脸颊之间噘起)。虽然画面中萨斯奇雅的面容落在伦勃朗身后,可事实上这是一对90度镜面产生的透视效果。他们俩并排坐在镜子面前,如同他坐在她对面。当他大功告成的时候,可以想象那只握着画具的手掌上,食指和中指微微分开一条缝隙,旋即本能地移开纸面。那一刻,我们恍惚觉得,伦勃朗将转身面向他的妻子。

如果说他们是伙伴,这想法也未免太开放。但是认为两人并不臭味相投也很困难——但这一点至少绝不会体现在新教徒传统的婚姻生活中[从1635年所作《自画像,与萨斯奇雅扮演圣经故事〈浪子回头〉》(Self-portrait with Saskia in the Parable of the Prodigal Son)中可以判断]。*尽管按照《圣经》故事所描述的那样来着装是常见的做法,但是把自己打扮成终日在酒馆痛饮的浪子,兴致勃勃地插科打诨,炫耀自己挺拔的阳具,然后将妻子打扮成妓女,用丰满的臀部坐在自己大腿上——当然不多见。画作完成之后,伦勃朗不得不急切地为它贴上道德教育的标签,他确也在画面中提示了奢华生活的代价:石板上一笔一笔地记载着账单,象征着虚荣的孔雀落在萨斯奇雅身后,而表达克制、节俭之意的量杯就握在伦勃朗手中——可画家忘记了它的真正含义。

当萨斯奇雅在弗里斯兰的亲戚们开始说三道四的时候,这幅画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敬——随他们怎么说去吧。因为在他们眼中,伦勃朗挥霍着萨斯奇雅从已故的父亲——莱瓦顿前市长那儿继承来的遗产。诚然,伦勃朗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极富传奇色彩,但他喜欢把萨斯奇雅描绘成纯洁静好的模样,他的纯真之花,*而不是端庄贤淑的家庭主妇。在伦勃朗最初为妻子所作的画像中,她戴着一顶草帽,铜色的麦秸柔顺地垂在双颊前,低头采撷一朵野花。当他把她描绘成芙萝拉(Flora)——风月女子的守护神——她的发梢开满鲜花,手执一支缠着雏菊与紫罗兰的神杖。她永远是伦勃朗挚爱的尤物。1635年,在那个瘟疫肆虐的年代,疾病每周都要夺取几百人的生命,而萨斯奇雅却临近了痛苦的分娩期。她忍受着孕育的痛苦,最后却没有得到绘画作品里美满的结局:他们的三个孩子,有两位已经在出生时夭折了。几年后伦勃朗创造了这样一幅作品,骸骨森森的死神从敞开的墓穴中爬到一对年轻夫妇面前,而画中的妻子正戴着萨斯奇雅钟爱的那顶羽翎饰帽,帽檐下轻垂几丝秀发。由于紧张,年轻的妻子右手紧紧攥着一枝祈福的紫罗兰——但我们知道,这命运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