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BBC艺术经典三部曲:《文明》《新艺术的震撼》《艺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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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枢机主教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这位耀眼的新星呢?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去竞相将他招至麾下?一开始,博学而富有的马费奥·巴贝里尼(其家宅的装潢规模可以媲美教皇与君主的宫邸)被指定监护贝尼尼。不过,一俟贝尼尼展露才华,西庇奥涅·博尔盖塞(Scipione Borghese)就相中了他,这位贵人可是教皇的侄儿和私人顾问。教廷中的枢机主教往往身份显赫。无论在社会层面还是文化层面,他们都是贵族,其中很多人都拥有极为雄厚的家产,不惜花费巨资来寻欢作乐,在滥用权力方面更是不可饶恕——事实上,他们也经常与王权卷在一起(如西班牙和法国),在罗马争夺势力。巴洛克时期的罗马在各位主教的治理下变得日益膨胀、野心勃勃,与此同时,新教堂亟须修建而老教堂亟待修缮,枢机主教的权威随着教权的增强而与日俱增。他们宣扬基督,而且现在他们需要一位杰出又可靠的艺术家来帮忙宣扬基督。

不过他们也祷告。同时他们也是外交官、政客和赞助商,教会中的很多重要人物都极为严肃地看待自己的精神职责与个人奉献。他们是新神学的坚定追随者,这种学说宣扬基督最初的简单纯粹,宣扬对穷人的照管看护,并宣扬一种以普罗大众为旨归的基督教。其核心就是重申道成肉身的根本重要性(道/词造就世界),并寻找视觉化的方式以使这一有血有肉的福音直接传达至信众。这就是为什么如此众多的王公贵胄和神职人员一次又一次地有意忽视卡拉瓦乔的重罪,因为当时没有其他画家(或许除了阿尼巴尔·卡拉奇)能够比得上他。能够充分表现出基督教史诗传统中所具有的那种有形身体的分量。这也是为什么博尔盖塞主教准备帮卡拉瓦乔减轻罪名,以及后者是如何在完成其晚期那些最伟大的作品之后,结束了一生。

《受诅咒的灵魂》(细部)

1619

大理石

西班牙宫,罗马

《圣洛伦佐的殉难》

1613

大理石

乌菲齐美术馆,佛罗伦萨

西庇奥涅当时正在人民广场上方的宾西亚丘陵上建造一座观景别墅,意欲同巴贝里尼宫一较高下。它的装潢风格和哈德良皇帝的寝宫相似:斑斓的大理石前厅摆放着各色古董收藏。不过,古典艺术品还要有现代的创作来补足。既然上流圈子里的时尚话题,就是有关古典艺术与现代艺术孰优孰劣的无休止争论,那么兼具两者的博尔盖塞宅邸正好可以当作辩论场,而西庇奥涅本人正是辩论的仲裁者。

所以,博尔盖塞主教一见到贝尼尼为蒙塔尔托主教(Cardinal Montalto)所设计的喷泉雕塑(发怒的海神波塞冬用他的三叉戟排开海浪,好像要叉几条鲨鱼当晚餐似的),立刻就想将时年二十岁的天才招至麾下。随后,作为对这番厚爱的回报,贝尼尼为他创作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的杰作——《冥王强掳珀尔塞福涅》(The Rape of Proserpine,1621—1622),*《阿波罗与达芙妮》(Apollo and Daphne,1622—1624),*以及《大卫》(1623—1624)*——他又一次用自己的脸孔和身体作为模特。这些作品共同宣告了一场雕塑领域的革命,不过这场革命也同样体现在贝尼尼为西庇奥涅本人所做的胸像当中*

尽管贝尼尼一度推崇米开朗基罗(谁不是这样呢?),但是这件胸像的理念却与这位文艺复兴艺术大师的英雄理想主义精神背道而驰。米开朗基罗想要创作神样的人,贝尼尼则要创作人样的人。因此这位主教也是肉感的:他圆润富态,牛一样的头部落在粗壮的身上,十字褡裹得太紧,于是(典型的贝尼尼式细节)一颗纽扣无法完全扣好。贝尼尼可以用他的全套工具(小钻头、锉刀、各种尺寸的凿子)让头部和面部的不同区域的表面纹理呈现出不同的变化。卷曲的额发从主教的四檐帽的边缘冒出来,上唇的髭尖儿和下颌那浓密的山羊胡(它们都是散开的,却又绕在一起,就好像主教大人特喜欢这种纠结似的)都表明这人的毛发油腻,疏于修理。肉乎乎的嘴唇向外翻,肉肉的耳垂,花栗鼠一样鼓鼓的双颊,下垂的下颌以及树干一样的脖子都说明生活的优渥,这位大人无疑是美食和聪慧艺术家的热情追寻者。贝尼尼甚至特意保证主教的面颊和鼻子都被打磨得足够光滑,以此来表现脸上有一层汗,而这正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在一座炎热的城市里自然的身体反应。

在这件枢机主教西庇奥涅·博尔盖塞的胸像(1632)身上,还有其他一些具有革命性的东西。这不是一件大人物的雕像,并未突出其尊贵和权威,相反,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巴尔迪努奇告诉我们,贝尼尼的模特不摆姿态。我们的这位雕塑家更像是最为出色的现代摄像师,他想要人物说话和活动,认识到刻意摆出的造型会束缚人物的个性。相反,人物形象越是鲜活(尤其是当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其个性也就越发鲜明直观。贝尼尼能否生动地刻画这位八面玲珑而又十分健谈的西庇奥涅主教,取决于他与后者之间的私交,这种关系使其得以放松。而且贝尼尼身上也有一些东西令人觉得难以抵挡,例如英俊、诙谐、博学以及极其严肃的工作态度。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友好,这就足以令贝尼尼敢于对西庇奥涅开开玩笑,估计主教大人自己也已经明了这一点。他的眼睛里有光。

正是凭借某种如机械般精准的高超技巧,贝尼尼捕捉到这道光芒。他的方式是将虹膜的轮廓雕得极深,这样产生的阴影就能令瞳孔看起来有反光。眼中的反光当然是最有天分的画家的专长,贝尼尼自己也属于此列。反射的光线(例如从窗子反射的光线)照在眼睛的瞳孔上,其方式足以让伦勃朗写一整本书来表现其模特眼中的神色:机警或不满,对抗或安宁。不过,在贝尼尼之前,人们无法设想能够用大理石来完成这种表现。

这种效果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千钧一发”:在已经凿好的虹膜中,只用一根极纤细的石线来撑住瞳孔。不过贝尼尼天生就是冒险家,而且他也为自己的冒险付过代价。反讽的是,在这件雕琢如此精致的人物胸像上面,好像一直有一道清晰的凿印,正是这道凿印导致了一次突然发生的严重崩裂——这道裂缝穿过西庇奥涅的整个前额,延伸到脖子后面,布满了整个脖颈。这可是这位雕塑大师的噩梦,而且这场灾难来得毫无征兆。几千年前,原始的石灰岩层在高温和高压的作用下转变成了大理石,精微粒子的转换则使得内部结构不太稳定。贝尼尼恰好碰到了这样一块石料。他苦思冥想,设法掩盖裂痕(这裂痕让主教的头看起来就是一个刚敲开的、煮熟的鸡蛋),但是无技可施。

西庇奥涅·博尔盖塞主教胸像及细部

1632

大理石

有裂缝的版本

博尔盖塞美术馆,罗马

最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贝尼尼只好做了一件复制品。原作花了他几个月的时间,而这第二位西庇奥涅则用了15个日夜(几乎是连续工作)就宣告完工。

不过贝尼尼又一次(还是在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考验了艺术家与保护人之间的交情能有多深厚,他跟西庇奥涅开了个精心安排的玩笑。胸像揭幕的那天,他先做了那个有裂缝的版本,然后尽情欣赏了主教脸上的惊恐表情,之后他才扯下了蒙布,呈现出后来那尊替代的作品。这两尊胸像现在依然陈列于博尔盖塞的宫邸之内。但是不知何故(我也说不上原因),有裂缝的那件原作似乎更为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