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这已经是卡拉瓦乔第三次遭到“退稿”了。而在不久以前,他还是那个对工作邀约说“不”的人。现在他不能再失去工作了。新的委托到来得越发缓慢,他打架闹事并因此被关押在托·蒂·诺纳监狱的频率就越来越高。不住在监狱的日子里,他就住在战神广场那间破旧的房间里,只有很少几件家具,剑和匕首,六弦琴和小提琴,以及一条他称作“乌鸦”的狗。他还教会了“乌鸦”用后腿走路来逗人发笑。卡拉瓦乔穿着那身昂贵却又破又肮脏的黑色天鹅绒衣服,总是以“优雅的暴徒”形象示人,他和那群流氓同伙,例如奥诺里欧·朗吉(Onorio Longhi),在纳沃那广场周围的穷街陋巷里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教廷的警察对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脾气火暴,喜欢挥舞着刀剑四处炫耀,还对过往行人尖声辱骂,若其中碰巧有他一度看不上的画家,则更是变本加厉。卡拉瓦乔认为那些人都是笨蛋和寄生虫——所谓“那些人”,也就是除了他自己、他的朋友以及他瞧得起的极少数人(例如阿尼巴·卡拉奇)之外的所有人。“我们要煎了你这人渣的……”这是他们欺负人的时候最爱骂的字眼。有的受害者一看见他们就掉头逃跑,很可能觉得这群疯子真能干得出来这种事。
这位“著名画家”的行为怎么如此出格?但他又怎么可能不出格?卡拉瓦乔整个人都是一致的。动物性的攻击本能,胆大妄为地挤占他人的个人空间,在性的方面和社会交往方面都沉湎于暴力,全然接受社会底层的肮脏污秽,毫无廉耻地自我戏剧化……所有这些令他从黑暗之中升腾而起,在一道刺目的强光之中向你逼近。他自以为无懈可击,这种感觉又以某种方式伴随着无法控制的自我暗示……所有这些都使他成为罗马和教廷有史以来最需要的画家,同时也是危险且最难掌控的画家。教廷需要他,最后又出于同一个理由而抛弃他、毁了他。
此外,卡拉瓦乔也无法给自己挣来高尚和可靠的名声。就算不考虑那几次失败的退稿,他已经获得的成就也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停止那种低级的同行竞争,特别是如果有些画家厚着脸皮接手了那些踢掉卡拉瓦乔的工作委托的话。最糟糕的例子看来是乔万尼·巴利奥涅(Giovanni Baglione),他戴着一条金灿灿的荣誉项链四处炫耀,并受雇为新建的耶稣教堂绘制“耶稣复活”的画作。尽管巴利奥涅已经充分考虑到卡拉瓦乔的因素,甚至后来还用公平的口吻写了自传(想想他们之间的关系,这真是令人惊讶!),但这种尊重显然不是双方都有的。1603年的暮夏时节,巴利奥涅的跟班托马索·萨利尼(大家都叫他“马奥”)从别人那里看到了一些关于他俩的打油诗,据说这些玩意儿正在四处流传。这些当然不是什么伟大的诗作,不过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乔万·巴嘎格里亚(Giovan Bagaglia),你就是个白痴
你的画就是瞎涂乱抹
我担保你不会
靠它们挣到一毛钱
甚至都不够买条裤衩儿
所以你只能光着屁股
走来走去……
也许你能拿画擦擦屁股
或者用它们堵上马奥老婆那话儿
他这匹骡子再也不能上她了
真可惜啊我都不能来唱歌赞美
不过你真配不上你那条链子
你就是画界的耻辱……
这种打油诗还有很多。马奥把它们拿给巴利奥涅看,1603年9月,巴利奥涅以诽谤罪将有嫌疑的作者告上了法庭,即卡拉瓦乔及其朋友,还有追随他的艺术家奥拉奇奥·戈迪莱斯奇(Orazio Gentileschi)。在庭审期间他们都被关押在托·蒂·诺纳监狱,这地方很快就会成为卡拉瓦乔的第二个家。对他不利的证据虽然详细,但是很难证实(没人亲眼见过他写下这些句子,也没人见他念给那些可能将其记录下来的朋友)。不过谁也不是傻子。卡拉瓦乔的辩词充其量也就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强词夺理。他毫无诚意地声称,自己从未见过任何攻击巴利奥涅的东西,无论韵文还是散文,无论是拉丁语写的还是意大利语写的。然而他又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些文字所表达的观点相当赞同,还说在他认识的人里,谁也没有诋毁过巴利奥涅。在被问到他曾经诋毁过什么人的时候,卡拉瓦乔列了一个单子,上面全是他认为“技艺娴熟”的人。这份名单包括阿尼巴·卡拉奇、德·阿尔皮诺,以及费德里戈·祖卡洛,这位圣卢卡学院的前任院长、空洞精美的艺术风格的典型代表(卡拉瓦乔把他列在名单上还挺令人意外)。
审判持续了数月,却毫无结果,其间卡拉瓦乔和戈迪莱斯奇先是被关进监狱,然后又改为软禁以等待判决。法庭搜集了大量证据,一些男孩声称曾受雇于戈迪莱斯奇和卡拉瓦乔来散布这些打油诗,不过法庭没有做出任何判决。
不管怎样,这次险些被判坐牢(或者可能更糟,被罚苦役)的经历没能让卡拉瓦乔哪怕有一丁点儿收敛。接下来的十八个月里,卡拉瓦乔在托·蒂·诺纳监狱进进出出,他那暴躁的脾气不断给自己惹来麻烦。1604年4月,在莫洛酒馆,一位名叫皮耶特罗·达·法萨奇亚(Pietro da Fusaccia)的男招待端来一盘洋蓟摆在他面前,一共八只,四只用黄油煎,另外四只用橄榄油煎。“哪个是哪个?”卡拉瓦乔问道。“谁知道,”法萨奇亚回答,“你怎么不自己闻闻?”或许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听着,你这个该死的老乌龟,你以为你跟什么小混混说话呢?”这显然是一个反问。卡拉瓦乔把整盘洋蓟都扔到法萨奇亚脸上,然后,按照后者的说法,卡拉瓦乔拔出了佩剑。这种喜欢亮出武器的冲动给他带来了更多麻烦,警察两次前来制止他。他说服警察相信自己作为受主教保护的人,有权携带武器。于是警察准备让他离开,不过这位警官犯了一个错误——对卡拉瓦乔说了声“晚安”,结果得到的答复是“去你妈的”。于是,卡拉瓦乔又进了监狱。1605年7月,他因为闯入劳拉和伊莎贝拉这两个女人居住的房子并打碎窗户而再次被捕。
当月的晚些时候,一位名叫马里亚诺·帕斯夸洛内(Mariano Pasqualone)的公证人在纳沃那广场被人从背后袭击了,有人说凶手使用的武器是一把斧子,也有人说是一把剑。尽管流了很多血,但帕斯夸洛内还是活了下来。袭击者披着黑色斗篷,逃进了黑暗的夜色之中。不过,人们都清楚凶手是谁。帕斯夸洛内的错误在于他对蕾娜·安托涅蒂的品德表示出担忧:她是卡拉瓦乔的模特和女友,有传言说她“在纳沃那广场站街”(这大概意味着,事实上已经没什么品德可以担忧了)。但是帕斯夸洛内被蕾娜迷住了,并且找到她的母亲,向她说明女儿长期为声名狼藉的画家担任模特,并承诺要使蕾娜成为一个体面的人。这位母亲找到卡拉瓦乔那里。而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卡拉瓦乔当时肯定暴怒了。两个男人站在科索大街上对骂,由于帕斯夸洛内拒绝带剑,卡拉瓦乔无法和他决斗,并为此暴跳如雷。于是,在纳沃那广场,他径自采取了行动,然后一路逃往该诺亚。在那里,他接受了一份委托,为一座贵族庄园作画。不管卡拉瓦乔做过什么,也不管他犯下了多么糟糕的罪行,总是有人愿意对此视而不见——只要他们能够得到卡拉瓦乔的作品。这次也是一样。不过,当他从该诺亚回来以后,他发现被房东太太普萝丹琪亚·布鲁娜(Prudenzia Bruna)锁在了门外,而且她还没收了他那几件可怜的家当,想要将它们出售以抵偿他所拖欠的六个月房租。卡拉瓦乔对此的反应则是破窗而入,并且威胁要打断房东太太的骨头。
卡拉瓦乔是一个正在等待机会的杀人犯。到了1606年5月,机会来了。他们一伙人与来自特尔尼的托马索尼兄弟发生了争执,这两兄弟的父亲是法尔内塞家族的卫队长,这个家族在教廷可谓权倾一时。吉安·弗朗西斯科·托马索尼(Gian Francesco Tomassoni)是战神广场附近地区的地方代表,而他的弟弟拉努奇奥(Ranuccio)则是成天跟妓女厮混的自大狂,他是出了名地擅用刀剑,而且脾气跟卡拉瓦乔一样暴躁。关于这场致命争斗的确切起因,警局报告、庭审记录以及卡拉瓦乔的早期传记作者之间的说法不一:有人说完全是因为一场比赛或是一个赌(因为这一暴力事件发生在斯科罗法大街的网球场);另外还有人说,网球场只是两人相约一较高下的地方,因为拉努奇奥对卡拉瓦乔的姑娘(可能是蕾娜)出言不逊,惹恼了他。不管怎样,这场较量成了两伙小混混之间一次经典又地道的罗马式群殴:托马索尼一伙人对阵卡拉瓦乔及其朋友佩特罗尼奥·特罗帕(Petronio Troppa),他是博洛尼亚人的“头头”。群殴的结局是拉努奇奥被卡拉瓦乔在肚子上或是腹股沟(这取决于我们怎么理解警察的报告)狠狠刺了一剑。托马索尼被人抬回不远处的住所,因失血过多而死。卡拉瓦乔自己也受了重伤,但是设法逃走了,与仁慈又有权势的保护人(很可能是科罗纳家族)一起躲藏在罗马郊区的山里。他昔日的保护人——卡拉瓦乔侯爵和侯爵夫人也和他们在一起。很有可能是科隆纳家族(Colonna family)在1606年秋天帮忙铺平了道路,他才得以逃往西班牙治下的那不勒斯。教廷已经悬赏要取卡拉瓦乔的首级,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要让他逃出教廷的警力范围,躲开那些急于取得赏金的搜寻者。
他在那不勒斯居停了九个月,创造出阴暗且令人瞠目的祭坛画作品,例如《基督受鞭刑》(The Flagellation of Christ,1606—1607)*以及《七桩善事》(The Seven Works of Mercy,1606—1607)。那不勒斯的这些祭坛画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其中流露的怜悯与温柔,即使是(也可以说尤其是)在《基督受鞭刑》这幅画中,我们也会在眼前上演的这幕毫不留情,甚至可以说近乎狂乱的残酷戏码中产生怜悯的感情。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卡拉瓦乔就已经很有名了,通过这一系列有力而素朴的作品,他更是声名远扬。在那不勒斯,他有很多慷慨的主顾,有一连串的工作邀请,而且,说来奇怪,他在这里没有打架闹事,也没有牢狱之灾。在1606年下半年到1607年上半年之间的短暂时期里,卡拉瓦乔似乎可能想在此定居,为这座港口城市中的虔诚商人、金融家以及被封为贵族的官员们作画,令自己的天赋和性情都变得稳定,并使这二者共同为了某个目标而效力——无论是为了上帝的更大的荣光,还是为了画家自己。
然而对于卡拉瓦乔来说,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第二年,有人发现他到了马耳他岛,这里是圣约翰医院骑士团(Knights Hospitaller of St John)的要塞所在。卡拉瓦乔侯爵夫人将他引荐给骑士团的统领阿洛夫·德·维涅亚考特(Alof de Wignacourt),他向卡拉瓦乔承诺,后者不但有可能在马耳他岛获得宽恕,而且还能获颁骑士身份。长久以来,作为建筑师、管家的儿子,卡拉瓦乔的社会身份一直模糊不清:既不能明确地算作上流阶层,也不完全属于底层社会。其他那些罗马画家(比如德·阿尔皮诺)喜欢炫耀他们的骑士身份。而现在,这名在逃的杀人犯将要变成圣约翰骑士团的一员,并因此而高人一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