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皮二吧嗒吧嗒赶紧吃烟,眼角儿眯眯笑。烟溜着拱篷底下往后流。好像品品味儿,还想说点什么,又都顺着口里吐出的烟绺子流散了。
“有嘞。”粗像胡萝卜的老玉烟袋嘴子含在嘴里说,“二大爷这才弄清楚你爹的意思。”
打后面瞧得见皮二大爷眼角上深深的笑纹。
“没有好话!”捶着皮二脊梁。泡泡的老羊皮袄,怎样用劲也捶不响。敢也捶不痛。
“嗐,好孝行,好生给二大爷捶捶腰。要听好话,香嫚儿,拉辆大车来拖罢。”
“好话也不要听,二大爷你说,这还要多久才走得出这遍牢地方呀?”
皮二望望歪过头顶的老阳儿。天倒真是个好天,用鞭杆儿指了指:“老阳儿到了那儿,差不多就看到大房村了。”
“要人命,唉——”叹长长一口气,人像化软了,缩回帘子里,剩大半边白胖胖的脸露在外头。
“说个书给二大爷听听,都忍个躁儿了。”
“想!”
“二大爷想什么?又不想婆家。倒是好生听你爹话,把个字儿啦,账儿啦,都学上本事,将后来找个开店作铺的婆家,强似这么……”
皮二的脊梁骨成了一面大鼓,尽管老羊皮袄里又衬着棉袄头,打上去赛似打被窝,一点也不会痛的,可还是把皮二的不是好话给打住了。
“……你爹……你爹还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到那天……日子过好了……你就晓得二大爷的话……”
那位皮二大爷,就该是强老宋亲胞兄弟,一个型。话是让皮二大爷说中了,照着开了油坊以后这日子来说,可不就用上爹教给的本事了么?只是后来那么些个波折,可就没谁想得到了,谁也就不中的。
天下就有那么相像的人,如同自己跟九跑子老婆长得那么像是一样的;其实强老宋性子才不强呢——总说信教以前是个要命的绝户头——跟皮二大爷都是那么乐和,嘻嘻哈哈过日子。他俩连那张带着些苦情又略嫌歪瘪的脸子,也都生得比一对胞兄弟还像。如今自个儿做了娘的妇人家了;若是放在当年十六七岁那个光景,强老宋怕也一样要整天逗她没个完。
“八成啊——我说,咱那个风流的爷在外边什么了……”常跟强老宋提起有那么个皮二大爷,强老宋就这么开了玩笑。“咱那个爷,可巧也有个马桩呦。”
大约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小记号,把两个人分得很明白;强老宋每使她念起皮二大爷,就不禁看一眼强老宋那双招风耳朵。
皮二大爷耳孔外沿口儿上,生有一颗枸杞果儿大小的肉柱子,胎里带来的马桩。她是老爱用指头去拨弄着玩。“痛不痛?”指甲一点一点试着用劲儿掐它。“这样呢?痛不痛?”孤单单一颗小肉柱子,不知有多嫩。迎着歪西老阳儿,透明透亮的鲜红小肉柱,活脱脱就是一粒鲜枸杞果儿——有的地方叫狗奶子。
“二大爷,你才该有武功呢,你有这马桩。”
“喝,怎不有武功?马上马下的伺候你俩嫚儿。”
“伺候马,不是嫚儿。”
“这都是闲磕牙;正经的,就照这么样,下心跟你爹多认两个字儿,学着算算账什么的,都有用场。”
“爹还不是借这个散散心!”
“别那么说。”皮二扭过头来看她,挺吃力的样子,使得贫苦的那张脸,越发歪了。
望着皮二大爷鼻翅两旁直勾到嘴角的鱼刺纹,心里冒出一个气泡那样的怜惜。气泡冒上来,随即也就破了。麻衣相书上说那是主饿死的纹。皮二大爷自个儿倒活得蛮乐和的。
“你天分高,又争气,”这种话,他皮二大爷说得太多,“好生学点别的本事。吃咱们这行饭不养老,不养小,我这话也不怕你爹听了不悦意,将后来还是挑个有家有道的,写写算算,进门就当家。二大爷是实心人,说的实心话,你别不信。”
“得了;咱们这一号,吃露水饭的,谁肯要——”
爹常那么说,吃露水饭的,一坏了天就没活儿了。
“唏,说出这种话!”
“假吗?有个样子摆在前头了。”
缩回骡车里来,看了一眼背后一冲一冲睡得好黏的莲花姐。
车子晃晃颠颠往前游,眺着金八岭迤逦百里的灰影,走了这老半天,金八岭还没变位子。
莲花姐已是虚岁廿一的老闺女,那不是个样子摆在那儿了吗?皮二大爷宝归宝,到底是厚道。知道皮二正拿两眼瞪她,她避开不看,垂着眼皮,一下下抚弄皮二大爷有股子烟味掺和蒜味的毛朝外皮帽子。
皮二瞪着她的那一对眼睛,该是噌着她说:你俩也是站到一根横竿儿上比得的!
那就只能拿两眼瞪她;伤人的刻薄话,不是打皮二大爷那张嘴里出得来的。
强老宋可也不是那股子刺人的烟味掺和蒜味,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老光棍的味道闻得出的那种贫寒和苦情。
老阳撒出整片整片星星灿灿,撒在野湖远处那一带高滩的枯荻子梢上。
荻子满野湖都是,流着草浪,从无边无际流向无边无际,流乱了老阳直上直下照着的那一带高滩上的枯荻子梢。望久了,眼睛里仿佛印上了那些星星灿灿,眼瞳转到什么地方,变作绿色的星星灿灿就跟到什么地方。
就在那一带星星灿灿的高滩上,蠕动起一些个黑点点。以为眼瞳看岔了。
拿莲花跟自己比,当然不光是存心拿话堵皮二大爷口。
还不只是等傻长春儿再长两岁,便给他俩圆房么?有天夜里醒来,爹跟皮二大爷老哥儿俩嘁嘁嚓嚓聊着这个。吧嗒着烟袋,好像是天落小雨,老哥儿俩起来收拾家什,就那么停在一旁现搭的油布棚子底下私话起来。车篷上撒着稀稀细细的砂子声,牲口有些不安地顿蹄子打着响鼻,真是天哪,他俩做两口子么?莲花姐可乐意要傻长春儿呢?多不好,得喊傻长春儿姐夫,怎么也不像。经那么一清醒,再也睡不回去。许久许久,一边胳臂压麻了,愈睡不着,愈是这样,不是这儿刺闹,就是那儿痒痒,老要换换身儿,又怕把莲花姐扰醒了,怕她醒了,听到老哥俩儿又拾起刚才那番话头拉聒下去。
也不知莲花那场不知不晓的梦,直到什么时候才醒过来。算算年月,多半是那之后三两年光景罢?该是八福断奶那时候;八福是两三岁才断的奶。也或许等不了那么久,说不定一离大房村,爹一心寒就把他俩赶早成亲了。果真那样的话,也只有个名分罢了,傻长春儿不知傻到多大才懂得做男人呢。可怜的莲花姐,得那么耐住心等着小男人长大。
这多少年来,心里老是祷念着,爹不能那么迂,靠着那些金锞子,找个合适地方落户下来,强似吃露水饭那么没根儿地东闯西荡。祷念是藏在心里很深很深的所在,明知道不该,又老要禁不住疑心爹是要讨她。她不在了,是不是要讨莲花姐?敢跟谁提起呢?哪怕是跟他那个人也不好说。跟上天祷告更是念头转也不敢转到那上面。金锞子来的不是正路,只怕去的也不是正路;如同那些个祷念不敢见亮儿一样,这桩心事也是暗暗紧捽着。上帝若要收回那些不明不白的金锞子,实在太容易不过;只要像路过野湖那样没人烟的地方,遇上几个马贼就成了。
野湖远处那片高滩上,原先没留神那些个黑点点到底是些什么在那儿蠕动;老鸹子还是什么,再一眈眼才发现是些人。寒天里,一旦遇上这样好天,老阳把冻地烘化了,地气腾腾泱泱贴着地上回流。远看那些黑点点漂在地气上面,真就像低低打旋的几只黑老鸹子。
在那么个好像已经走了几千里路没有人烟的野湖里,一旦看见人影儿,打心里头觉得遇见亲人一样的安稳。
“二大爷,你瞧是些什么人。”
皮二照着她伸直了手臂指的那个方向,打起眼罩瞄过去。
“还是你小孩儿眼尖,”皮二大爷瞄上好一会儿说,“八成是些跑买卖驮贩。”
“牲口身上只骑着人呢,没见驮什么,跑得飞快。”
“我说香嫚儿,别仗着小孩儿精力用不完,目目盹儿去。大房村是个大集镇,又赶着刚过过年限,又是好天,十天半个月的,你休想闲着——”
“二大爷,”她是老不放心瞅着那伙儿仿佛不沾地,漂在地气上的人影子,“瞧着没路通过来的,倒朝咱们这边来了。”
看清楚是五匹走骑,蹄子都被回流的地气给化断了。上上隔着约莫二里多路的光景。刚开春的时令,日头还是黄浑浑的;那样黄浑浑照着一小撮上上下下颠动的人影,似乎是真的直奔过来。
“哪里什么驮贩,二大爷,你眼力不行了。”
“噢?我看看。”
皮二手里的鞭杆儿擎到头上,用杆子握手捅进翻毛领口里刮痒痒。
“也别说,这一带野湖里可是有名儿贼窝。”
秋香皱皱鼻子,不相信皮二大爷老编瞎话吓唬人。“才吓不倒人家。”
“你当是赚你!”
“就算是大响马罢,也怎么不了人。几个小毛头,不用惊动你跟爹,光我跟姐,就收拾个干净。”
“有这一手?”
“用说!”
“几时学会这么大口气,傻嫚儿?你要真有那一手,还拉住你姐做个帮手干么啦?”
“也行啊,一个人敢要稍微吃点儿力就是了。”
皮二大爷似乎挺赏识这一套,拍响大腿,嘶嘶哑哑放开量大笑,她自个也跟着开心笑起来。
“干么了,你爷儿俩?”
背后爹乍醒过来含含糊糊问了一声。
皮二越发上了劲儿地笑个不停,好大的动静,似乎既然听见老板醒来了,索性就索性罢,笑得呛出一串子咳嗽,呼噜呼噜地哮着满嗓眼儿痰,脸也憋红了。
眨眨眼儿工夫,几匹走骑拖着一股贴地尘烟奔近来。一股子三匹马穿过前头车道,冲着右首奔个大弯子,踢腾起一把把撒得高高的枯荻子渣。另外那一股,打左边斜抄着荒,兜到后头去,团团交会了打起一个圈子来。
早要认得是小抄子一伙儿,哪用得着吓成那样子。要死的小抄子,胡吣了那些个难听的死话。有那样放肆在前,活该以后不敢拿正眼看她,避着他师父,拉住独卵边子,简直要给她下跪地求着别学给师父听。
“真要照你那张没遮拦的坏嘴踹个烂。”气得人狠狠咬紧了牙。实在的,心里可又觉得好笑。跨在马上尖头尖脸的那副神气,前后几天工夫呀,又是一副孬种相。想到自个儿多大年纪,倒板紧了师娘脸子;真怕一下子忍不住,破颜笑出来。
“你就请罢,小娘,骂也骂得,打也打得,只念不知者不为罪,要让小爷知道了去,那可休想挨两脚就算了……”
当初那样气人,经这么一来,只怪自己脸软,弄得憋不住那口气,又出不得那口气。“往后你就小心伺候师娘罢。”究竟这样的话还是说不出口,刚让小抄子他娘开了脸还要压三天才是好日子。就是冲口说出要踹他坏嘴,也觉得好冒失,不知怎么会一溜嘴儿就出来了。
那一伙儿把两辆骡车和一匹枣骝包在当间儿。枣骝见了生,哗哗地嘶啸,一时间闹得兵慌马乱的一片嘈杂。
爹那副身手挺溜活,只觉得车里一个动静,皮袍子和车帘抖下一股子风,人早就纵到前面车辕上。
车帘蒙住了脸,把老觉得又潮又冷硬的油布车帘给拦到背后,掯紧了皮二大爷搐腰的粗皂带,爹那一双麦红镶黑白条子边的羊毛窝,正齐眼遮在脸前。
“请教各位小爷们儿,有啥吩咐?”
听见头顶上,爹声音洪钟一样响。
一阵踏动的马蹄响近来。
够到皮二大爷身子一旁往外看。瞧不怎么完全:一个二十来岁,尖头尖脑的小伙子,勒住马缰,马头勒得高高的,顶住了挽骡,堵住去路。胯下的小川马似抵不住这匹高大的黑骡子那派气势,心虚不安地动着四蹄。
“打咱们湖里过,也该招呼一声吧?”
小伙子一手按在腰里的盒子炮上,狐皮帽子斜罩着一张存心使坏的尖脸。
就是那一类歪戴帽子斜瞌眼儿不干正事的家伙。
“小哥子,话不是这么讲法——”
“好啊,刚还小爷们儿,一下子就矮了一辈儿!”
有人一旁插嘴,声音很近,紧隔在车篷外面,不知道是个什么样油嘴滑舌的坏蛋。
顶面那个尖头尖脸的家伙,朝着车旁这边打个制止手势,手落下来,又回到腰里盒子炮上。似乎那儿是他命该放手的地方,就像老年人,手底下离不开拐杖一样。
那家伙把爹打量了一下。“瞧你这位老人家,也是外头闯荡了大半辈子的,张口怎这么不够意思!”
“这是怎么说!生来一张嘴,吃的百家饭,要够意思还不是现成?”
瞧见皮二扯了扯爹的袍襟子。可是没扯住爹又是骨楞又是刺儿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官路阳关道,有前人留的辙,就有人跟上车毂子,不关不卡的,要排场也得拣个风水地是不是?”
“嘿,老头子,”一个尖嗓子插进嘴来,“你是仗着谁,出口这么强梁?”那真该是闺女家的小嗓门儿,至少也是个傻长春儿那样没变声的小子。
“叫明了说,要怎样吧,别误了咱们各赶各的路。”
“当是你那些破锅烂灶的还值得咱爷们儿脏脏手?”
“那就截了;卖艺的腰不缠财帛,夜不存隔宿粮。逢关过卡,钱粮赋税,课不到卖艺的头上,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奔前程。”
“少跟他老小子噜嗦!”尖嗓子的说,唧唧哟哟的一口女人腔。
“把那头大走拉了走!”
“嘿!还有头狗黑子。”声音贴着背后接过来,以为人已打后头上了车子,吓得她连忙回头看看车里。莲花姐攀在她肩上。“什么人这么气势?”嚓嚓地小声问。
“大走要拉,”紧旁着车壁外面的家伙,策马到前面来,勾头看了看她姊妹俩,眼睛直了。“倒有这么两匹小骒子,好水色!怨不得咱们抄哥傻了,要拉就一条绳吧!”
一下子就听出油嘴滑舌的那个意思,吓得她赶紧放下车帘,躲进里面来。
莲花姐还趴在她肩上,一闪身子让她落了个空儿。
真是傻糊糊的愣大姐,还以为妹子让出地方给她,忙不迭要去掀开油布衬棉的帘子,生怕放过了不大遇得到的稀罕景儿。
左右都在那儿唆使尖头尖脸的小伙子。看来该是个小头目样子。
小头目一直没开腔,哪个出主意,他就看看哪个。姊妹俩又害怕,又不放心,分两下里贴着车帘两边细细一道缝子偷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