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令是立秋的时令,太阳还是三伏的太阳。饕餮了整一个长夏的馋老阳,仍然不知还有多渴,所有的绿被咂尽了,一直就是这么嗞嗞嗞嗞地吮吸着弥河两岸被上天丢开不要了的这片土地。
真不能教人相信这是青纱帐的季节;整个华北和关东,都是通天扯地的到处覆盖着发怒的高粱和玉米,只有弥河两岸,扯开五六个县地,无告地陷落在百日苦旱里。
一百个老阳,烁烁生烟的一个紧跟一个打这里滚过。一百个老阳,直烧干了弥河这条旱龙和旱龙身上每一片鳞甲。龙多主旱,人多主乱,今年十二龙治水,旱是旱定了。
从金八岭元冥古祠接来雨师老神,一簇簇的旗幡,蜿蜒成行,远远看过去,时不时翻起星星点点,绸缎和金绣的闪亮,沿着干裂的河堤,沐在黄荡荡的土雾里蠕动,一副仆仆的行色。
被烧干的地壳,随土质各有差异,有些地方是深可没进踝骨的热砂,有的则像老泥灶里烧熟了的土块那样坚硬。
祈雨的长队沿着河堤匆匆奔行;任脚趼子多厚多硬,也耐不住像烧红了的烙铁的火地。一片大红大绿和金黄的拥挤,熏热的香烟,以及乱草一般吹打的铙钹锣鼓,天是给吵闹得越发的热燥。所有这些成串嘈乱的声色和气味,使得炎炎的日头平空多出九个;老后羿已曾射死的那些老阳,又活过来了。
“肃静”,“回避”,桐油抹色的木牌,挺在最前头开道。木牌的污黑,已经显不很出那上面肥得挺有福气的黑漆老宋字。随后虽是整对整对本该鲜亮的旌旗、长幡、华盖、高灯等等,但和一律被香火烟子熏成火棍一样的钢叉、月斧、缀着响环的镗镰,以及大皮鼓种种响器,都是一样的污得教人丧气。
一张张的长脸,苦楚地皱紧了,甚至抽搐着,汗吸了上去一层可见的黄沙。口是为难的干得闭不上,口里的牙齿都很坏——虽说跟天气无干,仍教人觉得是被旱天旱得上火,旱成了那种样子。日头靠近晌午,直上直下浇淋着火雨,被忧苦的模子塑成一个式儿面型的长脸,日光打头顶上直射下来,苦脸上一窝窝的凹黑。
原就是要用赤脚走在烙人的火地上这种苦行,才讨得到上天怜悯的。
大锣是取火的火刀火石,一股劲儿击打着,迸出一团团的火星星。八抬神龛,一耸一耸地过去,里面端坐着雨师老神,也是被烟火熏得黑污污的好似乌金铸的,然而满不在乎地微微笑着。祈雨的长队所过之处,黄荡荡的土雾扬起得更高了,腾腾而上地停在空里。浑糊的混沌,属于沙场上的那种腾腾杀气。
唐家宅子前的大水塘,已涸得板硬。黑深的裂缝,该已裂进阴间去了。塘底上卷翘起干鱼鳞一样的土皮。那里残留着冬腊天里暖鱼的枯辣椒秧子,草草乱乱,团团的狼藉,脏黑里翘起白骨一样嶙嶙的老茎子,倒像整堆子糜烂的鱼尸骨。
往日,油绿的青纱帐里,总是蒸笼那样地喷着腾腾的热气,一种含有大量水气的蒸发。如今塘岸外面只是一片火燥,刚秀穗就枯槁了的庄稼,给炕得过了火候,白扎扎地凌乱在地里,抓一把到手上,一搦就搦一把粉碎。只要落上一颗火星儿,不愁不一下子席卷千顷,焚到天涯海角。
绕着干水塘的岸边,有整行同龄的杨柳,半树的秋黄,遍地是夭折的落叶,可仍是一树的知了,近乎叫苦地争吵,把天吵翻了——本该生得出云和雨的那一面天,被吵翻了过去。
柳塘北岸,宅子高上去,龚家寨子东梢上的唐油坊,一座孤凋凋的小土圩。碾房的烟囱吐着直直的烟柱,传说熰狼烟就是这样子,好没韵致。天是一丝儿风也没有。
油坊的年代看来还新,土围墙和墙里尖出来的屋脊,比起老寨子里挤挤挨挨的房舍,要少经多少风雨;棱归棱,角归角的,屋草缮得切糕样整齐,叫春的猫子都不曾到那上面踢蹬过。
方亭子架式的大碾房底下,一对一人高的石碾缓缓地滚动着;一前一后,像有知觉的什么活物,滚着滚着滚进黑黑的碾房深处,滚着又滚到亮处这边来,震动着地面微微地打颤。
老油把式打黑深的碾房底下出来,倦倦地望着一点云意也没有的老天。两只污手不经心地勾到脑后去,紧一紧松了的白大布首巾。那一对松当当的眼皮,不知断了哪根吊筋,低垂着,脸要仰得很高,才看得到天。
天是没有什么可看的,望到天边还是天。可窝在深黑的大碾房里,总是觉乎着天阴下来了。蹲在碾房里,应该最知道天要不要变;青石碾盘只要一泛潮,尽管外边大晴响亮的天,不出一个子午,就准定来雨。
可青石碾盘也得了老旱病,就也不肯出汗儿。
老油把式扯下披在光脊梁上拧得出黑水的湿手巾,抹抹下巴,睨一眼井边上八福摇着辘轳。
“林爷爷,再帮我缒井罢?”孩子停下手来。小脸子故意拧皱,用那副模样儿讨好人。
“够用的啦,水。”老油把式说,“你来一下,小福,看看你眼力。”
“要我干么?”八福似乎没有听清楚。
“来一下,害不了你。”
老油把式急于要看清楚什么似的,肥厚的大巴掌狠狠搓了搓老眼。
八福跟着老油把式朝天上找,手底下把辘轳一阵子紧摇。
美孚牌洋油桶子改装的水桶打井里摇上来,碰在青石井口上又空又像破锣的噪噪的响,听着就知道桶里打上来倒有多可怜的一点水。
“这天哪,怕要出旱魃了。”老油把式嗡嗡跟自个儿说。
“林爷爷你说什么?”
“要借你童男子儿好眼力。”
可蓝板板的天,什么也没有,孩子皱紧了眉头在那上面找。
“看飞艇?”
“他姐的,啥飞艇!”老油把式屈下板板的身腰,“来,林爷爷教你看,要瞧仔细,别分心,看看可有旱魃……”
孩子不看天上,转过来盯住老油把式。“什么包呀?”
老油把式照着八福的胖屁股给了一巴掌。“别插嘴,你听林爷爷给你说。你别管旱魃是个什么长相,只看可有个什么玩意儿在那儿扫云彩。”
“用什么扫?”
“敢情是扫帚;你就别管用什么扫罢,竹扫帚、秫挠子苕帚,他姐的都一样。”
八福愣愣地张着口,天上实在什么也没有,似乎觉出老油把式不定又拿他耍,诳他上当。一丝儿要笑不笑的模样,回过头来望望老油把式一下巴白有六七成的胡碴子,望望那一对给密密的鼻毛堵住,老喘粗气的黑鼻孔,还有一对看不到瞳子的老眯缝眼。也许老油把式那么认真的一张脸上,着实找不出什么可疑的假来,八福收起了一丝儿要笑不笑的坏相。
“盯住看哪!”
老油把式把八福的脸蛋儿扳过去,对正了天上,一头催促着。
“赚人的,一定赚人的啦。”
“嘿——林爷爷哪天赚怕了你!”
“还用得着讲!”那边强老宋搭上茬儿,“没做贼,心不惊;没吃鱼,嘴不腥。”
“日你姐,你知道哪头逢集?”
强老宋放下刚打仓房里扛出来的牲口料,一路抹着汗过来。
“二大爷,你要赚人也挑个日子,抓住个小不点儿的哄个什么劲儿,不害臊的你丈人!是不是,小福?”
“宋爷爷赚我天上有小鬼儿扫云彩。”
“你滚开,一边凉快去!”老油把式不等强老宋插上嘴,抢到前头说,“万岁爷毛缸——这儿没你的粪(份)儿。”
“林爷爷说,天上出了旱……旱什么嘞,林爷爷?”
“出旱魃,可是?”强老宋忽然正经起来,一面连忙仰起脖子看天。脖子下那松松粗粗的红皮子,使他像一只要打鸣的老公鸡。
“你看个啥,日你姐,有你那么大年纪的童男子儿!”
这回,强老宋让了,没跟老油把式拌嘴,倒是顶真地拉聒起旱魃不旱魃的……
人是数着日子挨,数着日子盼,一百天没见雨丝儿。
天是旱到露水也都绝迹的地步。
庄稼户跟老天允的愿,随着旱日子一步步退让下来。
棒子要吐缨儿的那个时节,正要雨水,忠厚的庄稼户一点儿也不敢非分地妄想什么,只跟老天乞求:赏些雨水罢,不敢多要,只要一犁雨。口上这么祷告着,可以了,只要一犁雨,压住不让那些偷偷巴望着一场好雨的妄想生出来,免得触怒老天。
能有一犁雨,也就接上土层底下的潮气了。那个时节,地表只干下去小半尺深的光景,犁头耕进田里,倒还能翻上来一些色气深些的鲜土。
然而一天数着一天,一天旱下去一天,地面儿干得更深,人们反而只求一锄雨了,一步又一步地退让,求着老天慈悲,一锄雨,给地里吃进两三寸的潮湿,将将就就的,棒子总还有一线指望,总比就此枯在地里,当柴火烧都不熬火要多落住一点儿。
后来这样的乞怜还是落空了,老天背转过脸去不理人,高粱梢子也蔫叶儿了,刚秀穗子就干瘪了,人脸上绝望的苦纹更深,大豆叶子也耷拉下来,旱火在庄稼户的心上烧剩一片灰,只得妄想天上能有几朵云,老阳儿能不天明烧到天黑,靠着一宿过来的夜露润一润,好歹灰沙里还有耐旱的地瓜,往后长长的冬腊,长长的春荒,得靠着地瓜去接明年的新粮。
可天是死了。天是石女,生不出一朵云,一滴水,决计不给人一点点回生的指望。庄稼户认命地一再退让,一直退让出一百个火毒的太阳。
老天死去,庄稼户坚韧的盼望不肯这就死去,把一线隐隐约约的生机寄托在地瓜和香火上面——这是最后死守的一点点盼望。
香火一直不曾断过——只剩这个去套取神明慈悲。
坚韧的盼望是一根愈缫愈细的生丝,临到不曾断绝的边口儿上……
地瓜秧子栽下去,天天要抢在日出之前,每一株上搦起一个土包包,把两三寸长的秧苗埋进泥土的襁褓里;日落前后,再赶着扒开一个个土包,好让软耷耷的秧苗抿一点夜露,滋润滋润。从来没有什么庄稼要这样子劳神;几亩、十几亩、几十亩的地瓜,就这么样大把大把花着心血和劳力,只为着一丝儿生机——地瓜的一丝儿生机,人的一丝儿生机。
这是一种叶子也吃得,梗子也吃得,根子也吃得的口粮。好一些的年成,这都是猪饲料儿。
短短的紫绿色秧苗,是在地瓜垄上点的一炷炷香火,给庄稼户点起一线隐隐约约的生机。
也是最后的一线线盼望,多少菩萨、罗汉、龙王爷、城隍爷,全都请过,龚家寨和左近几个村子,这又联庄儿到远地去迎接雨师老神。
寨子里头,初初听到老远老远那一丝隐隐约约的锣声,只像一只马蜂在附近哪儿嘤嘤地飞绕。就有那样的远法儿。
真还够远的,寨子里渴等了两天的人家立刻惊扰了。有些香案昨天前天就摆到寨子口上等着迎神,夜里都没有收进去。
日子是数着过的,日子记得很清楚:谷雨那天来了一场杂着雹子的坏雨,过后一直就没有落过一滴滴水。一百整天了。都说那场古怪雹子不是个好兆头。
祈雨是老早就开头了,一直没断过。村童跑去涸干了大半边的弥河河底挖来一些淤泥,赛着捏把出一条比一条花哨的盘龙、长龙。各色的碎碗碴子黏成鳞鳍,抬在条凳拼搭的神舆上,走村串庄子去祈雨。
孩子头上箍着杨柳条子编的圈圈——那时柳枝儿还是翠绿的——敲起不成套的响器,柳枝儿沾着桶里浑水,一路洒,唱着那个唱老了的歌子:
青龙头
白龙尾
左童男
右童女
迎来龙王下好雨
大雨下到庄稼地
小雨下到菜园里
收过粮
打过场
金满屋
银满仓
猪头三牲供龙王
……
村童哈哈嘻嘻不知有多乐,要不是闹天旱,哪儿来这么个热闹!
起先,天还不算苦旱,那样子祈雨,终归是半真半玩地取乐子。黄历上多少多少主雨的日子,都白着眼子过去,孩子光脚板子给热砂烙得直跳,祈雨就让给大人去了。
主雨的日子多得是:四月二十六,南鲲鯓李王爷千秋。四月二十七,南鲲鯓范王爷千秋。五月十三,关平太子千秋,青龙偃月刀不使一滴水,干巴巴儿地磨了一天刀。《丰歉歌》唱的是“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五月本该是个涝月,五月旱到了底子,六月更不必说了。六月十八又是南鲲鯓池王爷千秋,干鳞干翅的打了一天滚。六月二十四,雷祖大帝和关圣帝君圣诞;关老爷试青龙刀,敢情是学着剃头匠,只在挡刀布上干蹭了蹭。所有这些主雨的日子,净是白白过去,如今晚儿,只等明天七月七,牛郎会织女,但看七星娘娘哭不哭一场眼泪下来。
龚家寨这一带联庄儿祈雨,上城请过城隍爷、地藏王。北大寺迎过倒坐观世音。又说湖东关帝庙最灵验,也去请来过,关老爷脊背上居然泛潮,都说可也好了,可也好了,关老爷出汗了,一时传开来,家家户户平空多出一番喜事那么骚乱,井口上站了人,不准谁下桶汲水,怕触了神忌。可三天下来,什么动静也不曾有,水缸底子干得嗄嗄响,井里倒是积聚了半井的水。只当那是关老爷出的汗儿了。
祈雨的锣鼓嘤嘤地敲打,还在老远老远。
寨子口上,黄黄的日头当顶降着火雨,人是跪在滚滚生烟烫人的热砂窝子里,一颗颗脑袋上擎着虔诚的香火。辣和暖和火爨,给人一种举家围炉的肉墩墩的年意。庄稼户像是等着受戒的小僧,下跪、合十、喃喃祷念,在浑噩的土雾和香火烟里……
寨子里,总觉得唐油坊那方土围墙里,老是往外漫着什么。比方那是一只做囤子底儿的栲栳,粮仓装过了头,粮食哗哗地老是往四下里流泻不完。
天旱到这个地步,七十岁的老人都不曾阅历过,可唐家的水井不枯。唐家的菜园、瓜园,一片泼绿。唐家当院子的葡萄棚子底下,整嘟噜整嘟噜的青的紫的桂花葡萄。伴着这些成串葡萄的一只只鸟笼,里面养着粉眼儿、洋燕儿、黄雀、百灵、红裆靛颏,还有无论寒夏都要围着三面皂帘子的画眉,整日价争着啼唤。顶真地计较起来,唐家到底是些什么老要从那只栲栳里往外流泻呢?说不齐的,也不过就是漫过土围墙的那些个绿,那些个一条声儿的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