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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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点也不曾留神打哪儿冒出来的那么一个家伙。一张教人打怵的脸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长相。一张脸子又宽又霸道,原不算瘦的,却教人觉得满脸尽是棱棱方方的骨板子。或许下半个脸都包在枯黄枯黄的胡桩子里那个缘故,那个阴凄凄的,又那么高洼不平。

割过的麦根子似的短胡碴儿,兜着一张没血色的嘴,嘴唇浇薄浇薄的,不知为了什么性命关天的大事那么吃紧的样子,把整个一张方脸给牵扯得板硬板硬的。

或许不全在那两片吃紧得发硬的薄嘴唇上;是那一对黑不黑,黄不黄的黧瞳子,兜在凹得深深的眼眶子里,发狠要胡来一阵子的那副蛮相,把一张脸子弄得铁青。

不管怎么说罢,就凭这么一张森人的脸子,真不相信方才那一声笑,是从那上面响出来的;可也该说,只有那张面无人色的铁青脸,才笑得出夜猫子的磔磔怪叫。

心里头越是害怕,越不放心地又多瞟了一眼;这次避开了那张脸子,只见一顶黑皮帽子像个尖屋顶,短像魁魁绒的黑毛,有一波一波水纹亮光。狐腿皮袍子袖口翻卷过来,真是烧包要死。

骡车给高低不平的石板挡了一下,车身挫后去。一眼看到了这个铁青脸子背后,跟着那个尖头尖脸的家伙,旱湖里碰见的那个小头目,一眼就认出了。

心像陡地掉了车去。

没好气儿地咬咬牙,白了一眼尖头尖脸的家伙。

车子往前蠕了蠕,又停下来。蛤蚌精不知又到哪儿黏缠去了。街上看热闹的,一时还散不开,又围着看起他们这两辆耍把戏的骡车来。

心里头有病,噔噔噔噔地跳个不停,觉得出鼻孔止不住一张一合。不管怎么说,总得装出不在乎;找着皮二大爷讲话,说说笑笑的,把二大爷手里的缰子拉过来。

麦秸靶子上少了一只桃红风车,还是开着一树吵吵闹闹的花。只她看得出来哪儿谢掉了一朵。鞭子抽下去,黑骡子伸直了脑袋使不上劲儿。

麦秸靶子傍着骡车走,不紧不慢的,好像愣要等她回心转意,再把那朵掐走了的桃花给插回原位子上去。

“老大爷,你也舍得走开点儿,留神车轮儿拐着了。”

又是铁青脸子的豺狼之声,哑嗄嗄的,仿佛拍着踩劈了的竹竿子。

抽一个不让人察觉的空儿,跟皮二低声打了一个招呼。“二大爷,咱们是闯进贼窝儿来了。”

沿街兀自一片年景,多半都已凋残了的红纸压金花的门吊子,飘在两旁铺子门上坎儿。街是够老的,钢硬的青石板,也禁不住积年累月,压出了两道深辙。铁蹄掌磕出一街清清脆脆冰渣子响。

皮二大爷故意没事儿样子。“瞧大房村儿这个市面哪,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盘搅。”口里大声说着,一面避过人家疑心地往四下里遍伺着。

“是说啊,又加上还没出年,天又这么干晴。”

顺口这么搭讪着,一面笑得那么样没收揽。要说把戏上不上生意,才没工夫为这个发愁呢;就是生意好,也犯不着乐成这样。心上是悬着一个沉沉小秤锤,料得出那俩家伙还钉在车旁没离开。都是那只桃红风车招来的蹭子,要死不要死!插口里掏出一个两个铜角子也就买得了,强似这么着让人抓住了小辫儿根子。

眼角上时不时跳闪出那片宝蓝——华丝葛面子的狐腿皮袍子。那样子不在外面加上罩袍,敞穿光皮袍子,总不是安分的正经人,多半是流氓地痞罢。大房村是个什么鬼地方呀,容着这贼羔子大舻架儿走在大街上摇吗?正经人里头也少有那么体面的。多使人心烦的宝蓝华丝葛皮袍面子!

想着恼着,使个坏罢;一咬牙,往左首紧紧缰,陡地再打回右边来。这样连连的两鞭子,车轮打青石条沟辙里咬上来,重又陷回沟辙里,骡车摇摇抖抖折了一个小弯子,狠晃了一下。

“留神你拐着了人!”皮二大爷瞪过来一眼,抢走她手里缰绳。

大街上给年尾巴甩下来的闲人还是那么多。

就是存心要拐上一个人的,把那一身宝蓝华丝葛给扯掉半个襟子就好了。可惜街道干干净净;若是车辙里存着些泥水,溅他一身脏也挺大快人心。

鞭子还在手里,试了试,咬出一嘴的白牙,只是估量着抽不到偏后一些的华丝葛皮袍子,不禁泄气地把鞭子还给了皮二大爷。

骡车耐住性子走走停停往前游,别想甩掉那两个存心不良的家伙了。

后来重提起这一段,“爷有那闲工夫!相亲相中了就结了,还猛钉着干么?”到底还是小抄子给他通的风。

“剩下的,就看怎样把你弄到手。”

“那一下能把你绞到车底下也罢了。”

“你是白使坏。”

“真恨没打你脖子上辗过去。”说着又狠狠咬出一嘴的白牙,送到他脸前,鼻子皱到额头上。

“爷可头一眼就看中了你这副狠相。”

不是他这么提醒,压根儿就不知道自个儿打哪儿学来的那副坏样子;动不动咬牙切齿要啮人一口的那么泼,到今天还改不掉。

车毂子没滚过半条街,孩子便嚷嚷着跟上一大串。有个小瘸子纵着纵的,攀住辕架跳到脚踏子上来。好像走到哪个地方,都少不了这一类混事儿的地保小人;又好像都是跟一个师傅学来的,抓住辕座上的把手,跳上来领路。

车圩子门里,一大片空场子。整个大房村都是干干净净的黄土层,只有这一带高地势,独独是胭脂一样的红土。小地保走路有些点腿儿,将就些说,还不算是大瘸子,一挪一拐地绕着车前车后打转转,帮忙卸车,赶小孩,一面大吹这儿宿过凤凰,宿红了这片土。大房村的人都把这儿唤做凤凰墩。

“敢情都来这儿挖红土,腌咸鸭蛋罢?”爹接腔儿说,仰脸看看晚晴的天色——粉绿粉绿的天上,似有若无一点儿霞尾子,仿佛啃到了青皮的红瓤西瓜。大白天的味道就这么缓缓地淡下来。

“您真是,佟老板,真是的,”小瘸子缩着肩膀笑,“给您说中了,咸鸭蛋,就是了。”挑尖了笑声,不知道是打嗓子之外什么地方挤出来的。

爹对这帮人,总是出手很大方,撩起袍子,打板腰带钱兜里摸出一大把铜角子,数也没数一下,就赏了酒钱。

“不行,这不是骂人嘛,您老真是……”小瘸子地保虎着脸,一挪一拐地躲闪,好像躲一锅热油,生怕溅到身上来。

“改天,小哥子,改天得空儿,咱哥们儿再好生共一壶。”

“不像话,佟老板,初来小地方,您真是……”酒钱还是挺为难地收下,受了冤枉似的一再摇头苦笑。

这一类的小地头蛇,似乎走遍了天下,到哪儿都遇得着。就像到哪儿都见得到土地庙一样。真教人以为地保都是住在土地庙里。

嘴里横衔着风车棒棒儿,夹在大伙儿里抢着打桩子,扯幔子。若不是野湖里一场耽搁,大街上又堵得水泄不通,天色不会这么晚。

这么着,幔子围起来,就算是家院子;两辆骡车架平了拢在一起,便是里外两间房,牲口家什的都杂在一块。走到哪儿都是这么一般大小的家院子。

好像都是坐北朝南一个方向;就只是脚底下踩着的不是一样的土。

桃红小风车贴在腮帮子上,随着匆匆忙忙的操作,贴着腮帮儿顾自转转停停的,像只爱跟脚的小猫,跟着里外打转转儿。

索性让自个儿忙中多打几个转转儿,好教腮帮儿上的风车转得滴溜溜儿快,转眼就把宝蓝华丝葛给忘了。到底还是没花钱的小玩意,占一个天大的便宜。拍拍里面小襟子上的花荷包,压岁钱还没动呢。可若是花钱买只风车来玩儿,这么大的人了,不成的。

打小到今,玩是一直都在玩,可玩的是让人家寻乐子。自个儿原就是这么一只油光纸做的小风车,不停打转转儿。打转转儿好卖钱。拿手的把戏就是打转转儿。跑马卖解,绕着枣骝的肚子上下打转转儿,七宝莲花儿的七只盘子打转转儿,空心筋斗,倒筋斗,蹬坛子,打旋,都是打转转儿。自个儿原就是一只地地道道小风车。

小瘸子地保见她把螺箱扳斜了,等莲花来合伙搬过去,便赶来帮她忙。爹是吃软不吃硬的,对这些苦虾虾总是大方得很。想起白胡老头子和宝蓝华丝葛,就觉得大房村这个地方有股子邪,未见得就如皮二大爷那么个想头,这儿是个出金出银的十里长街。

螺箱里一层一层装的尽是小家什,本来倒不沉,可跟这么一个小瘸子合伙儿抬,退着走,就觉着有点吃力。别看瘸得不怎样惹眼,圆筒子螺箱倒被他左右晃着,老是有些往两边摇滚,箱里的小家什啷啷地滚动,一路小心着不要让猴三儿那些副烧泥的鬼脸子碰破了;这么就和着小瘸子,就感到螺笼很沉了。

“问你一个人,小爷子……”放下螺箱,把嘴上衔着的风车拿下来。

“好说,小大姐。”小瘸子忽让人喊了小爷子,倒有些慌张。

“有个……”跟咧着嘴等她下文的小地保做了做手势,“这么大把白胡子,该有六十来岁——”

“骑着匹花叫驴,是罢?”

“那你认得?”

“跟你们一前一后进的圩子,对不对?”人是提眉溜眼儿不知有多乐,像是可也猜对了一个挺难破的谜。稀稀朗朗的老鼠胡渣子上,不知怎么沾上去的一抹口水,或许是透亮儿一滴清鼻水。

“还以为是个什么精灵呢。”

“哪儿是个精灵——嗳,也别说,差不离<口欧>。”

“怎么呐?”

“洋精灵——福音堂的金长老。”

那还是头一回听说什么福音堂。小瘸子地保给她讲福音堂是个做什么用的去处。重重倒倒讲了好些好些,人家正忙着,得帮忙莲花姐去张罗张罗下桩子饭呢。也听不懂那许多,总是个大庙罢。听着有些不耐烦了,傻长春儿拎一斗子绿豆切面回来,愣在一旁听。原不要知道那么多,只要知道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不是个老狐仙就行了。而外,本还想探听华丝葛狐腿皮袍子是个什么人,着实不敢再惹这么碰一碰就像黄河决口子滔滔没完的小地保。

接着话头,小地保又跟照应牲口的杨老爹扯淡起来,连忙借着帮莲花姐烧火,避开了这个噜苏鬼。小瘸子似乎还在那儿讲着他们大房村哪个人家老宅子让黄鼠狼作祟给闹得全家搬进县城去了。

好一个洋精灵!别怪那个后来跑来说媒的小瘸子地保罢,当初自己还不是无知无识那么可怜。还记得好清楚,那个刮风下雨的坏天,马车停在福音堂盘花铁栅栏门前,心里直念着洋菩萨、洋菩萨……如同那之前,一进龙云寺直念阿弥陀佛那样,像有了巴望,又像什么也抓不着的那么空落落的。

妇人来到门口,一尺高的门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还不曾走出大门,只见牵着白底麦斑小花驴的金长老,都已到了塘边上。

洋精灵!——有多该死,还老记着这个。

那张白大似胖的脸盘儿,红扑扑的热上来,眼瞳立时就被一泡子烫人的眼泪给蒙上了。

白胡子飘飞在大太阳底下,耀眼的雪柳一样,只能看得出一大团闪闪抖抖的白。闪闪抖抖响着串铃。

好似有一腔子装不完的那么多委屈,又说不出是些个什么委屈,胸腔鼓着,鼓得不能再饱了。

背后响起大牯牛蹄子那样重的脚步声,约莫二墩子也听到串铃响了。

大白胡子老头拉着毛驴上了宅子。

不知给什么提醒了,这才忽叫着“爷爷!爷爷!”伸直了双手迎上去。不知这样子是要接过什么,还是送出去什么。“爷爷!爷爷!”一路叫过去,仿佛只叫一声两声着实不够。孩子那样灿开的笑,又衬托了两眶眼泪,该说是老阳儿全都照在她大脸盘儿上了;就有那么样地闪闪惹眼。

金长老停下来,停在平硬得反光的麦场当央,默默微笑,好似什么都让他料准了那么有把稳。

毛驴儿钻摇了一阵脑袋,打着挺大声儿响鼻。

跑到跟前,女的那一双手臂张开,一下子抱住垂到脐下的一把白华华大胡子。

“只说爷爷再不来了。”把白胡子捧在面颊上揉搓着,像捧着一方新漂白毛巾,洗脸上泪迹子。

“要来的。久了些就是了。”金长老不住拍着这个比他哪一个孙女好像都要小得多的大妞儿,尽管这个小孙女个子不比他矮多少。

“怎样,小二哥?壮得像条大莽犍一样。”

二墩子傻哈哈地红了脸,低下头去看看他那一身骨架,不大相信自己居然壮得像头大公牛犊;又似乎很羞惭不该长得这么壮。这么一来,手脚着实不知怎么安放了,这才笨笨地猛转过身,赶过去,抠住高门堑上的两枚铁环,把门堑提起来,让路给老人。

“你老太拘礼了,这么大年纪,别说进村子,就是进宅子不下驴,又该怎么样!”二墩子搓着两手说。

赶着过来拉牲口的二墩子,说出这样通情达理的话,两个人都显出有些另眼相看的神情。

“两腿再不多活动活动,还行,小二哥?”老人说,“寨子里都嫌咱们信教的不守礼法了。旧礼里头要守的,还多得是。八福呢,怎么没见?”

“别提了,林师傅硬把他给提溜去,那边……”

妇人往寨子头上噘噘嘴,陪上长长地叹一口气。

“不妨事。”老人家咂着嘴,似乎只图安慰人家,不得不勉强自个儿一些。

“人是给旱疯了,”老人家说,不让人插手,打了一铜盆洗脸水,端到屋檐底下。

“天这么挺住了劲儿不来雨,真是怕人呐。”

“人是给旱疯了……”

老人还要说些什么,停了下来,眨眨眼睛又算了。然后搂起一胸的白胡子往后一甩,担在肩上,低下头去往脸上哗啦哗啦抄水。

“进县里去的那条官道,你可走过罢?”不知是冷水激的,还是脸朝下控成那样,老人红起一脸好健旺的气色。望着老人,妇人吊梢长眼睛眯觑着。也许用不着那么仔细眯着眼,用力去记。“走过。”恍惚地说,又像是没用心,顺口应了一声。

“沿着官道不是扯长了一根根电报线?”

“是了,”女的这才醒过来似的抢着说,“那年正月,爷爷你在县里办奋兴会,全家都去了,爷爷还叫了八福他爷去作见证。”

“嗳,你脑筋是好。”

“记得的:还像才是昨天的事儿。”

“那就记得那些电杆儿了;打电报的。”

“八福他爷讲的那些话,可都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