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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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闻稿再次被撤了下来。

我从主任办公室出来,长吁了一口气,身上已经浸出了汗。五年了,这份工作带给我太多东西,有欣慰、有笑,但更多的是痛,是理想和现实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年轻人不要太理想化,不要太固执。”主任常常这么劝我。

可我还是固执!做了五年记者,我却突然不知道记者能干些什么。真可悲,真他妈混账。我脑海中竟然冒出了辞职的想法,但突然冒出的想法总是不经揉搓,很快便烟消云散。

我没有请假,径直出了办公楼。当记者的好处就是不必坐班,没事的时候可以出门闲逛,且美其名曰“跑新闻”。出门时,门卫处的保安随口问了句:“去跑新闻?”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搭话,也不想搭话。阳光很温暖却并不刺眼。5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了点儿热度。我用手扶了扶眼镜,信步向前走去。

再往前走就是一个三岔路口,西北是紫月路,东北是三元路,两路交汇的地方延出一条向南而去的大道,那就是我们报社所在的南明路,我们都戏称“难民路”。紫月路与三元路中间,坐落着闻名汉江的百汇商厦,商厦呈梯形往后放大。据传,这座商厦是按原建设厅副厅长吕明规划而修建的,产权属于汉江的龙头企业万华地产。主任说大厦落成的时候,他还是个小记者,被领导派去跑新闻,为此还写过一篇新闻稿。

此刻,我正站在“难民路”的人行道上,看着前面这幢笨重的建筑,踌躇着往哪个方向去。

身后一阵尖锐的鸣叫声刺进耳朵,瞬时将我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是救护车,看来,哪里又有病人亟待就医。这个城市每天都有意外发生,人们对救护车的出现已然接近麻木。没人停滞观看,路面上的车为救护车腾挪出了一条道路。我脚下一顿,随即打车跟了过去。

拐过“难民路”,就是著名的省府大道。毕竟临着省委、省政府,平日里这条路很安静。但是今天,尖锐的救护车鸣笛声划破了安静。救护车过了省政府大院,又走了一段,最后在水利厅门前停了下来。我急忙下车,想跟进去,但是被门卫拦了下来。

不到五分钟,救护车又出来。我跳上在等待期间就叫好的出租车,跟了上去。出租师傅见救护车从水利厅驶出来,说大概是哪个官员自杀了。我问是为什么。他说:“现在自杀的官员这么多,何况这是在机关单位,还有什么事能用得到救护车?”我的心一紧,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救护车鸣着笛向前驶去,出租车跟着救护车,一路畅通无阻。

人民医院的急诊永远像一锅沸腾的水。我跟着急救担架,一路穿过熙攘的人群。人群像海水,分开后又马上闭合。在担架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身着西装,眼睛紧闭,头上已被包上了白色的漏网,脖领处的白衬衫上有血迹。担架迅疾地往急救室奔去,我还没来得及问东问西,急救室的大门就被关上了。随同救护车来的一个年轻人被留在门外。我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跑上去问情况。他很警惕地看着我,只摇头说不知道,又问我是谁。

我说自己是记者。他眉头皱了皱,缄口不言。我与他一起等在急救室外。这期间他接了好几个电话,只是低声“嗯嗯啊啊”地应着什么,却不主动说情况。我也接到一个电话,是主任打来的,他说水利厅那边出事了,有人跳楼,已被送往人民医院,让我火速赶过去。我告诉他我已经在人民医院的急诊室外面。他连说了几声“好”,让我赶快把情况搞清楚,随时向他汇报。

我挂了电话,凑过去想问情况,年轻人却主动开了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悻悻然退回原位,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对事情有所了解。难道只能等医生出来了再打听吗?手机从手里往下一滑,差点儿掉在地上。我将手机拿好,突然想起可以用手机上网查询。政务信息公开以来,可以在官方网站上查到各部门的主要领导。我凭着印象在网站上搜索,很快就找到了刚刚送进去的那个人。他叫陈泽兴,是省水利厅的党组成员、副厅长,主要负责水利厅的政务工作,包括水利厅下属的水电建设研究院、投资公司等单位。

“陈厅长是自杀的吗?”我仍旧试图从年轻人身上打开缺口。

他显然对我知道陈泽兴的身份感到很惊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谁告诉你里面的人是陈厅长的?”

我晃晃手机,那上面正是陈泽兴副厅长的照片。年轻人嘴角动了动,没有回话。急诊室的大门突然打开,走出三个人来,两男一女,步履拖沓。年轻人顾不得我在场,冲上前去问道:“陈厅长没事吧。”医生摇了摇头,惋惜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手机再次振动起来,是主任。我按下接听键,向外走了两步,低声说了目前的状况。主任问死亡原因弄清楚了吗。我说没有。

“你回来吧,我们谈谈具体情况。”主任说。

“主任,可是我还没弄清楚死亡原因呢。”

“回来再说,速度快点儿。”

电话被挂断。我回头看了一眼急救室,年轻人在给谁打电话,估计又是在向哪位领导汇报情况。我犹豫了一下,快步过去,塞了一张名片到他手里,然后做了个有事打电话的姿势。

我刚到社里,宋一歆就凑过来小声说:“主任找你呢,快去吧。”

我点点头,进了隔壁主任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靠墙放着一排书架,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书架前寻找什么。“主任。”我喊了声。主任将手里的书放回到书架上,转过头来,说:“坐。”又扬扬手,“说说情况吧。”

“好。”我坐到面前的椅子上,“死者是水利厅的陈副厅长,死亡原因暂时不清楚。救护车是下午三点零五分到水利厅,三点十八分到达医院。三点二十五分左右,病人死亡。”我有掐算时间的习惯,报社里的人都知道。

“好,就按照这个发稿,一定要把时间说清楚。还有,关于死亡的原因,老规矩。”

我当然明白主任说的老规矩。在一般情况下,对于不太确定的事情,我们会模糊带过,这样也是为了避免潜在的风险。我应了一声,出门的时候主任又补充了一句:“马上写,马上发,先发网站,再发报纸。”

刚回到座位,宋一歆就凑过来,对我眨眨眼,问道:“领导跟你交代什么了?听说有官员出事了,真的吗?”

我点点头:“你倒是消息灵通,怎么,是主任告诉你的?”

宋一歆白了我一眼,气哼哼就要转身。我忙赔上笑脸:“说着玩儿的,别在意嘛!”

我所在的《汉江日报》是汉江省发行量最大的报纸,除了固定的党报版面外,还开设了法制新闻等版面。我和宋一歆负责的都是法制新闻的采写,说是法制新闻,其实主要也是社会新闻,就是哪儿都沾一点儿的那种。主任让宋一歆跟着我跑这类新闻,也是希望她能尽快熟悉本地的圈子。每个行业说到底都是有圈子的,这圈子不只是我们日常所说的人脉,更多的是你日常接触的群体对你经验和能力的肯定,有了这个,自身就是一张名片,打出招牌去办事就能方便许多。法制记者会接触各式各样的案件,因此要熟悉案件基础的定性,还要对各法律条文有一定的了解,整个要求趋近于又杂又专,其实挺不容易的。

据传宋一歆是主任的远房亲戚,所以大家都爱拿她开玩笑。宋一歆刚来不到一年,算是社里的新人。她其实不算是那种靠着裙带关系进来的,她视角敏锐,写新闻也独到,更难得的是能处理好与各种人的关系,属于那种人见人爱的机灵鬼。但新人毕竟是新人,宋一歆有时候还是太单纯,对新闻的深度挖掘得不够。社里除了老唐,就属她和我关系好。她一直把我当作师兄,我知道多多少少也带着点儿崇拜的因子在里面。被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崇拜,我在内心里免不了有几分窃喜,跟她说话也就随意亲和了许多。

宋一歆被大家打趣惯了,也不在意我用她与主任之间的关系调侃她。她见我服软,转过身来看着我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说:“水利厅的陈副厅长死了。”

“陈副厅长?那是谁?”她一脸茫然。

“你去政府网站上查查就知道了。”

“怎么死的,跳楼自杀?”

“怪了。”我咂咂嘴,“谁告诉你们当官的死了就是跳楼自杀的?”

宋一歆往我办公桌的桌沿上一靠:“这不都听习惯了吗?怎么,这个不是?”

我撇撇嘴道:“不清楚,这事情我还没打听明白。好了,不说了,我得写稿子了。”

“你连人家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你怎么报道?”宋一歆回了我一嘴,转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打开电脑,麻利地将新闻稿写完,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问题,然后发给主任过目。这篇新闻指定是在网站和报纸上都发的,事关重大,须得给主任先看。况且,没有他的同意,稿子也不可能发布。

宋一歆很快看到我的稿子,说道:“高人哪,不知道原来还能这么写啊!”

我不想去论她的话中有几分真假,笑着说:“你以为呢?这年头新闻可不好写,写轻了,人家说你没有深度;写重了,又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所以就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宋一歆五官显示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来,叹道:“怎么永远在夹缝中求生存呢?真可怜。”

她毕竟还年轻。我这样想着,却回忆起自己刚做记者的情景。我那会儿何尝不是和她一样,抱着乐观的心态,可是现在呢?五年过去了,我竟如此沧桑。这么年轻说沧桑也许太早,但好像,确实没有更合适的词了。

付雪霏很出乎我意料地打来电话,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让她定好地点后发我。以往,她从没在上班的时候给我打过电话。

宋一歆早在一旁支棱起耳朵了。我电话刚挂断,她就凑过来问:“正哥,谁的电话?”

“你猜。”

“你女朋友?”她右手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一划,姿势颇为怪异。

正说着,老唐走了进来。“哟,周正,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怎么不带着让大伙儿见见?”

我笑了笑,没有否认,转而问老唐:“怎么样,有给饭的大爷吗?”

“大爷遍地都是,就是不赏口饭给我们吃啊!”老唐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这光景,真是不行喽!”

老唐最近在跑广告的事情。《汉江日报》虽是党报,有上面拨经费,但状况也不算乐观,每年总得拉些赞助回来,才能让报社看起来不那么寒碜。这个行业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我们掌握着一定的话语权,但这点儿话语权常常得向别的东西低头,比如金钱,比如权势。

“别转移话题!正哥,快说,刚刚是不是你女朋友?是的话,可得介绍给我们认识。”宋一歆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是啊,周正,你得给同志们介绍介绍。”一旁的老张搭腔道。

我架不住众人的要求,答应周末的时候介绍付雪霏给他们认识。正巧,晚上见了付雪霏,提前跟她说说这个事情。

几人胡乱聊了两句,眼看着就到下班的时间了,我打开网页,准备浏览一下在今天这条新闻下的评论。没有出乎我意料,这样一条新闻在网上引起了许多关注。有不少网友猜测陈泽兴应当是自杀,还有一小部分人说可能是谋杀。我赶忙喊老唐过来看。老唐拿过鼠标上下滑动,看了看内容,说:“哟,下午发的呀?你还别说,关注的人还不少。”

我套老唐的话:“那你说,自杀的可能性大,还是谋杀的可能性大?”

老唐狡黠地一笑:“这我就猜不出来了,你是见过死者的人,不如你来分析分析?”

我稍有些尴尬地一笑,说:“我也没太看清楚。不过好像大家在潜意识里都觉得是自杀。”

“不是潜意识,是习惯。”老唐纠正我,“官员自杀的事情多了,所以大家都会这么以为。”

正说着,主任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周正,今天这个新闻不错,你下来继续跟一下。”他手中提着公文包,应该是要下班回家。

主任走后,我和老唐他们打了个招呼,也拿包出了门。我转身出门的时候,宋一歆对着我挤了挤眼睛。鬼丫头,我心中暗道一声。

到付雪霏所说的餐馆时,她已经坐在那里等我。点完菜,我问付雪霏:“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你们研究院的工作虽然不忙,但你上班的时候可从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付雪霏在大学毕业后进了汉江省水电建设研究院,不过她并不是里面的研究员,她属于行政体系,类似于服务人员。

“没打扰你上班吧?”轻柔的话语从付雪霏嘴里冒出来,她双唇紧闭,让我恍惚,恍惚以为这句话不是她说的。

“没有。”我说,“我很高兴你能打电话给我。”

她很平静地笑笑。我猜即便是有人用近乎炸裂的方式来跟她说话,她也平静如水。这两个多月,我几乎没见她有什么大动作或者大表情,总是恰到好处,小心翼翼,像一个优雅的贵妇。哦,当然,她还是个少女。和她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的糙劲儿无处掩藏。幸好她似乎并不介意。

吃饭的时候,我说起下午新闻的事,她很感兴趣,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便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她。我一直以“政府里的一位领导”来称呼,这会儿才说起是水利厅的一位厅长。付雪霏追问是哪位厅长,我说名叫陈泽兴。她听完忽地站起来,好像被突然电到。我受到惊吓,懵懂地看向她:“怎么了?”

她僵硬的身躯慢慢柔软下来,慢慢坐到椅子上:“哦,我认识他。”

“你认识?”

“我认识。”付雪霏说,“我见过他几次。”

鉴于付雪霏的“认识”,我和她多谈了谈陈泽兴的事。我们很少能找到一个让两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这天的晚饭吃得很顺心。

我不可能不好奇。付雪霏与陈泽兴之间,到底会是什么关系?但不论我从怎样的侧面打听,付雪霏都像是上了铁锁,不露一点儿风声。这让我感觉到了几分不悦。然而这不悦散得很快,因为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送付雪霏到她家楼下时,我想起答应老唐他们的事,便对她说希望她能空出周日的时间,我想带她去见见同事。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当晚我回到家里,想再查查陈泽兴的资料,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可能与付雪霏产生关联的信息。我查到了陈泽兴的大致履历,看到了这几年他参加一些会议及奠基典礼的材料。材料基本都是略略而过,他不是在显赫职位上手握重权的一把手,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过去,媒体对他的关注自然是有限的。最近与他有关的新闻都与汉江的水能开发连在了一起。

汉江发源于我国西北部的玛卡丹山,一路从西北流向东南,上游途径高山峡谷,水势落差极大,原本有开发水能的极好资源。但囿于险恶的地形,另外也考虑到保护自然环境的原因,汉江上游的水能没能得到很好的开发。汉江省位于汉江的中下游,是汉江流经的主要区域,汉江省境内高原、山地、丘陵、平原成阶梯状分布,地势落差大,具备开发水能的有利环境。三年前,汉江省委在中央的号召下,制定了开发汉江水能的具体计划,并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和督查小组。陈泽兴以水利厅副厅长的身份,兼任领导小组的副组长。

这条新闻是以“陈泽兴”为关键词搜出来的数量最多、重合率最高的新闻。我反复阅读每一条新闻,却没发现与付雪霏可能产生联系的任何东西,不由感叹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多疑起来。

隔天一大早,我刚到报社,老唐他们还没来,宋一歆就带着一股兴奋劲儿过来告诉我,昨天那人真是自杀的。我瞅着她,意思是问她怎么知道的。她神秘地一笑:“你还别不信,等着瞧吧。”

这个小妮子,常常撩起我的好奇心,然后戛然而止。我扯出一张笑脸,凑过去问她消息来源。主任让我跟这条新闻,现在有现成的消息在我眼前,不由得让我动心。宋一歆这会儿掐着字,一个一个让我从她嘴里往外抠。我连哄带套,最终以给她买三天早餐的代价成功取悦了她。她眉头一蹙:“看在你这么想知道的份儿上,那我就给你小小地透露一下。”

“快说,快说。”我心里早已经猫爪子挠一样急不可耐。

宋一歆拍了拍旁边的凳子,示意让我坐下。“我有个同学,今年刚进水利厅,昨天的事碰巧被她撞上,可把她吓了个半死。本来她是去给水利厅的另一位副厅长送材料,经过陈厅长的办公室时,听到里面传来了争执的声音,好像是陈厅长在跟谁打电话。她当时没怎么注意,也没当一回事,就去了厅长秘书的办公室。等她办完事情下楼的时候,陈厅长办公室的争执声已经听不到了。她绕了一圈下了楼,刚走了没几步,一个东西从天而降砸在了她面前。当看清楚是一个人时,她就蒙了。她听见楼上有人在问怎么回事,也有人在议论会是谁。后来有人打了120,有人急急忙忙下楼来。直到摔下来的人被抬上救护车拉走后,她才回过神儿来。”

“就这,没了?”

“嗯,没了啊!”宋一歆双手环抱在胸前。

我用手背蹭了蹭鼻尖,说:“你不是说他是自杀的吗?”

“对啊,是自杀的。”宋一歆说,“他是从窗口跳下来的,当时他的办公室空无一人,门从里面反锁了。”

这才是关键,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一个刚与别人发生过争执的副厅长。这样一桩命案背后究竟掩藏着什么?

我转身上网搜索相关的消息,没有看到有报道陈泽兴如何死亡的新闻,证明陈泽兴的死亡原因还处在未公开阶段。

宋一歆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你看什么呢,这跟我说着话呢,怎么就突然……”

“你看,网上还没有关于陈泽兴死亡原因的新闻。”

“那是,听说领导发了话,不让往外传。”

“不让传,你还不是知道了?”我“嗤”了一声,看着宋一歆,她眼睛明亮,闪着刺人的光芒。

“可我只知道他是自杀,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这不算知道具体情况。”

老唐进来,张着大嗓门儿问道:“你们俩又凑在一起说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宋一歆回问他。

“那可不一定。”老唐憋着一股坏笑,“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情况都很正常。”

我看向宋一歆,她的脸上氲起一片绯红。之前办公室里全是大老爷们儿,大家没事干就说些带颜色的段子,权当调剂生活。宋一歆来了后,我们自觉收敛了很多,但偶尔一两句话还是会逗得她脸颊绯红。我出声维护道:“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老唐,你说话注意点儿。”

“谁是小姑娘!”宋一歆不领我的情,气咻咻回了自己座位。

我哭笑不得。老唐对我挤挤眼睛,端着茶杯去了自己那边。

临近中午的时候,主任来了。他铁青着脸,一来就喊我去他办公室,拉着吸了二十多年的烟嗓子说:“昨天那条新闻,别再跟了。免得那帮人又说我们给政府工作添麻烦。”我想他大概又是挨了训,不敢搭话,只应了声“好”。两人都沉默起来。

主任将手里的公文包搁到桌子一角,拿起水杯接连喝了几口水,然后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肩,叹了口气,说:“今天早晨他们通知我去开会,指名道姓地批评我们就盯着政府那点儿事报道,问我是不是有意给他们的工作添乱。你说说,我们干的这还叫新闻吗?”主任发泄一通,又放缓语气说道,“既然不让报道就算了,再找别的新闻吧。”

像是在安慰我。

“那已经发出的报纸呢?”以往如果觉得有重大问题,上面会要求我们回收报纸,所以我才这么问。

主任摩挲着自己的双手说:“已经发出的就不用管了,没有发的就别再发了。”

出了主任办公室,老唐他们围过来问情况。我说:“昨天那个新闻被腰斩了。”

宋一歆很夸张地“啊”了声,我故作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啊什么啊,稿子被毙掉有什么可惊讶的,小屁孩儿大惊小怪。”

“就是就是,咱们这些人,谁的新闻没被毙过几次啊。主任说过,没被毙过几次稿子的,都不算好记者。”老唐呷了一口茶,指着宋一歆说,“小宋啊,你可得做好准备,以后你的稿子也会被咔嚓的,到时候可不能哭鼻子。”

“我都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唐老师,你当我是你家小女儿啊!”

老唐的小女儿刚刚三岁,中年得子,夫妻两个十分宠爱这个孩子。每次他老婆打电话过来,我们都能从电话中听到响亮的哭声。后来大家索性把所有与哭有关的都归到老唐的小女儿身上。

大家凑在一起闹了几下,我郁闷的心情稍微得到了缓解,老唐见我心情好转,非拉着我下午跟他一起去跑广告。纸媒行业日渐萧条,很难看到光鲜的前景。穷则思变,不得不转型。除了开发新媒体外,报社也将广告费作为重头戏。如今报纸的发行常常是逆价的,如果没有大量的广告费支撑,一般性的报纸能不能办得下去还真难说。老唐早些年从政府机关下来,在报社一干就是十几年,我刚来报社时他帮了我很多,我们亦师亦友。我知道拉广告费是一个得求爷爷告奶奶看人家脸色的事,一点儿都不想去,但架不住老唐的左磨右泡,就勉强答应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江南大厦。

江南大厦坐落在城西,两栋十多层的建筑分列左右,中间以天桥相连。大厦往北,便是汉江;往东,是曾经的“汉水花园”所在的地方,现在是汉江省最神秘也最有名的别墅区。江南大厦并不是因为在汉江的南边所以叫江南,它的得名来源于江南地产。江南地产是一家大型的地产集团,总部在江南地区。这家集团所开发的房产建筑,突出江南水乡的特色,讲究生活品质,在作为西北大省的汉江省独树一帜。之前在社里负责跑广告的同事曾经提起过,说这家集团很难缠,他跑了好几年,愣是没从人家口里扯出一点儿吃的来。老唐接手他的工作后,基本上不打算在这里找牙碎,他不止一次地跟我们说:“聪明人啊,就是把别人撞破头的教训直接拿来用,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套早过时了。”后来在主任的一再过问下,老唐象征性地去江南逛了一圈,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去“打秋风”。不出我们所料,老唐果然铩羽而归,他说压根儿就没人鸟他。这次是江南集团的人主动打电话给他,约今天见面,所以他估计今天有戏,这才拉着我给他撑场面,同时也壮胆。

电梯停在了十二层,出了电梯,迎面看到的就是“江南”两个醒目的大字。一位身着职业裙装的女性迈着妖娆的步子从我们身边走过,细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一串“嗒嗒”声,伴随着女人一扭一扭的臀部和若隐若现的香气飘然离去。我和老唐道明来意,前台小姐绽出微笑,带着我们上了十六楼。她将我们带到一间宽敞的会议厅后,很仪式地说让我们稍等,然后走了出去。

我打量着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心里却暗暗咒骂资本家都是万恶的,吸人血、食人肉而不吐骨头。汉江省的房价正以火箭般的速度上升,很多人根本就买不起房,甚至连租住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而这里却空无一人地闲置着。老唐看上去有些紧张,一会儿整理衣服,一会儿清嗓子。大约三分钟后,有人走了进来。来人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脸上氲着笑意,伸手过来说:“你好。”

分别握过手之后,他径直切入话题:“这次请两位来,是鄙公司有点儿事情想和贵社协商一下。”

“不知您怎么称呼?”老唐表现出罕有的客气,连带着动作也显得拘谨。

“失误,失误。”他手上变戏法一样出现了两张名片,“鄙人尹峰,刚到这边任总经理。”

“原来是尹总,幸会,幸会。”老唐用胳膊肘戳了戳我,我知趣地跟着他说:“尹总,幸会。”我对这个叫尹峰的总经理印象还不错,但我确定如果他再多说几次“鄙人”,我对他的好感度就会唰唰直降。

凡事要有度,谦逊也一样。

好在他没让我失望。接下来的谈话中他都以“我”自称。

据尹峰说,他到汉江省的时间很短,才理顺江南在汉江省的工作,有意在宣传方面打破之前的格局,开创新的局面,所以亲自抓起了这块儿。尹峰的话很笼统,也很官方,但我和老唐的关注点却在他究竟能为江南的广告付出多少钱上。套话听多了,人会习惯,也会怕。老唐接手这项工作一年多,这样的话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习惯了,也怕了。“就怕打太极啊!一打太极就变成一团糨糊了。”老唐曾经这样感叹道。

“尹总真是高屋建瓴,宣传对现代企业来说必不可少,对像江南这样的大集团来说更是十分重要。不知道您打算开创怎样的新格局呢?”老唐在试图让尹峰说出些更重要的东西。

尹峰微微一笑,透出商人的精明来:“既然唐记者问到了这个问题,我也不妨透个底儿,我打算每年拿出500万来,在你们《汉江日报》做做工作。”

500万!我相信老唐心里和我一样,都吸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汉江日报》每年的广告收入不少,但像这样长久租用版面的,数量是很有限的。如果能将这个单子拿下来,那老唐绝对会成为社里的大英雄,甭说让主任天天对他笑,我估计就是让主任给他亲自端茶倒水,主任也会屁颠屁颠地去。

“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能不能通过,还得经过上面领导的审核,但我个人觉得希望还是蛮大的。”尹峰补充道。

老唐依然沉浸在这个数字带来的巨大震撼里。尹峰,或者说江南集团愿意为广告付出这些钱,还仅仅是在《汉江日报》一家省级报纸上,那么是什么样的项目让他们愿意付出这些,他们所期盼的收益又是多少?我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