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Part.06
何谨又一次从海水里爬了起来。
“你醒了吗?”
在他身旁,和他并肩站着的琉璃发色的男孩问道。
“又一次?我到底昏迷了多少次?”
“在这里你就该如此。”
男孩金黄色的眼睛看向天空。
“在这里,你会失去你的记忆,然后面对你记忆里所有的敌人。战胜了他们,记忆就回归脑海,被他们杀死,就会在这个世界复活,周而复始。”
“这到底是哪里?”
“你的内心世界,你的记忆殿堂。”
“死神?”
何谨突然挠了挠头。
“唉?嘛,你也可以neta这个。”
男孩一愣,反应过来。
“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明明记忆已经残缺成这个样子了,还记得动漫这种东西?”
“嘛嘛,你总不能指望一个系统盘被删了一半的电脑可以正常运作吧?”
何谨自始至终都是没有笑。
“按你这么说,我的内心世界应该还存在另一个我吧?我本身的灵魂,我和他很熟,他绝对不是你这个样子的……某种东西。”
“你触发了哈林之镜,所以我被放出来,代替了你内心中的那位……不,我没有代替你的灵魂,你还没有发觉吗?那个灵魂,其实就是你。”
“我就是灵魂?不可能,灵魂怎么会对自己一无所知?”
“你错了,人是由肉体、记忆、灵魂三部分组成的,三者互相独立互不干涉。你就是灵魂,记忆散落在这个世界,而肉体……”
哈林的目光定格在天空中唯一的物体上。
“黑日?”
何谨有些难以置信,水银般苍白的天空中,一顶巨大的太阳近在咫尺,漆黑如铅如墨,泛着黑色的光。
“黑日愈发不稳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随着哈林的话,黑日不断抽搐着的形态也配合的愈演愈烈,已经不再是球体和刺球,而是变化多端的碎片,各种能想象到或者想象不到的几何体,甚至在一瞬间有过二维展开,把天空掩盖。
“这说明你的肉体已经无法维持实体,开始分解崩溃,如果你还下不定决心,那你的肉体将灰飞烟灭,裂变的黑日也将降下审判。”
“什么审判?我要下什么决心?”
“降下对你自己的审判,然后世人失去了救世主,等待着他们的也将是灭绝的审判。”
“呃……啊……”
猝不及防的剧烈疼痛像是闪电贯穿了何谨的脑海,他痛苦的跪倒在地上,双手用力的抱着头,仿佛要把自己的脑袋捏碎。他的头上如同被开了一个洞,记忆的洪流就这样简单的涌入其中,捣碎了他的意识。
“你的记忆都已经等不及,主动来找你了。想不到三十岁的而立之人,竟然也这么的不靠谱。”
哈林背着手,从何谨身边走过去。
“幸亏我预料到了你的优柔寡断,特地托人去帮你拖延时间。所以不用急于求成,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出选择——相对的。”
“不过,等到他被杀死,这黑日可就永远失去核心了。你也,无法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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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回答我。”
男孩清冽悦耳的声音传来,他睁大了双眼,目光如同圆月般闪耀。
“为什么,罪人也由不得我们杀死?”
“不但结果要正确,过程也要正确,我们总归只是审判死侍的人,无权审判人命。”
何谨的声音字字坚定。
“哪怕那一天你被他们打的满地找牙,也不还手吗?”
“正当防卫,但不能杀人。”
“杀了人,自己就做不回人类了吗?那如果有一天,他们夺走了你最爱的人,甚至杀死了所有你爱的人,你还会无动于衷吗?”
“……”
男孩咧开嘴露出狞笑。
“那回答我,现在的我,还是不是人类?”
男孩猛地转身,手臂上长锯般的利剑搅烂了某个人类的心脏,鲜血像玫瑰花一样绽放。
“我们早就,不再是人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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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啊,何谨!”
女孩抓挠着自己的心口,细长的獠牙疯狂的生长,戳破了嘴唇,像吸血的水蛭。
“我们是什么东西?怪物?还是人类?”
女孩明知故问,她这如狼似虎的狼狈样子哪还称得上什么人类?还不如说是一团腐烂的肉泥。
但她想要听听别人的看法,只有从别人口中说出自己是怪物,自己才能死心。
“可是我们,我们也像人类一样,爱慕着某个人,同时憎恨着某个人,有着自己的愿望,有着自己的思考,想要知道生命的意义,想要……想要拼了命的活下去啊!”
“……”
何谨不愿意去直视这个女孩,他不会认为她还是人类,但他又不想承认她是怪物。这一切并非因他而起,甚至和他没有半分关系,可是他还是感到心痛,像是被攥住一样无法呼吸。
“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是这样,这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事情啊!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当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可这就是命运,我们无法忤逆,我知道。”
“可是……可是!我们也想要活下去啊!比任何人类都想要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为这些被强加在我们头上的,由不得我们左右的罪恶,偿还代价!”
女孩耗尽了活力,瘫软在地上,肩膀颤抖着,眼泪从已经垮掉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一定有……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们和人类一起共存下去……呜……啊!!!”
“喀呛”
锃亮的伯莱塔92F枪管反射着阴雨天最后一丝光亮。
“对不起,方法……没有方法……我没有找到方法……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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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谨。”
时宁的哭腔怎么也藏不住,她只能专心支撑手里的盾牌,不让身后的何谨看到她不争气的眼泪。
“我们倾尽一切来救你,不是为了让你也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里的。”
“但是……”
“闭嘴听我说!”时宁粗鲁地打断了何谨,“如果,你能活着出去,请带我向世玉说几句话。”
时宁哽咽,仿佛所有话语都在嗓子口那里堵了车。
“我曾经是那样的喜欢他,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能迈出那一步。所以世玉一定要勇敢的迈出步伐,只有这样才能追到他喜欢的人。”
“啊……不,这些话你要活着回去亲自和世玉讲!”
“别这么任性了何谨!谁都希望所有人能活下来,可是万事都不会如人心意,曾经那个理性至极的何谨虽然很讨厌,但是也要比现在这个优柔寡断的何谨要好太多。”
“何谨,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只有你活着,才有机会创造新的未来。所以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未来,我们甘愿牺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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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生……”
何谨顶着钻心的疼痛用浑身的力气抱住了那个即将跌倒的老人,他不敢相信,先生会这么轻易的倒下。昔日里的他曾以一敌千国士无双,他像一位神明,刀光犹如闪电,可以斩断阻挡在他面前的所有恐怖和魔障,一刀就可以划清混沌。
这位老人已不复当年之勇,钢铁般的肌肉渐渐解冻,像是暮冬的白雪逐渐瓦解。
“何……谨……”
老人双目早已失明,伸出手想要抓住何谨。
“颜格先生!”
他回应着老人的呼唤,握住了他的手。先生他再一次来救他了,就像过往曾经的无数次那样,信守诺言的来救他了,可是这一次他却没能幸运的全身而退。以前的先生拉着他的手为他指明生的方向,现在的先生却在他的怀里奄奄一息,等待死的降临。
“快跑,你要活下去……”颜格凛冽的眼神已经涣散成迟缓,他抚摸着自己当作孙子一样抚养长大的何谨,眼泪混着血水滑落眼眶,“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先生,你不会有事的!我还需要你,我一个人没办法继续走下去……”
何谨慌张地捂住伤口,但鲜血像死神的脚步那样无法阻止,炙热的像是要烫伤他的手心。
颜格紧咬着牙关,回光返照似地挺起了身子,反握住何谨的脸颊,额头顶在何谨的额头上,闭着眼睛说道:
“你已经长大了,不要把自己蜷缩在懦弱的阴影里,不但要独当一面,还要领导着暗影会去开辟人类的未来!”
“可是,没有了先生您,我没……”
“我不会消失,我将留在你的内心,成为你的支撑,你的依仗,你为世界而战的一份力量!只要你还记得我,还信任我,我就会永远陪你走下去!”
“砰!砰!”
嘈杂的枪声响起,颜格猛地一掌拍在了何谨胸前,最后一丝能量化作掌中的冲击波,把何谨弹飞出去。看着何谨不舍的目光,感受着子弹撕裂后背的疼痛,回忆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烁而过,想要抓住,却转瞬即逝。他只能报以无奈的微笑,在心里默念:
“能再见到你……真的太好了……小子……你还是让人放心不……不……是时候……相信你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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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青要丢掉性命!明明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死去!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老天爷啊……就算是因果报应,也应该找我来清算吧……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来替我承受所有的罪过……”
何谨看到了停尸床旁边的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可怜人,他每一下痛哭的颤抖都那样有力,可是话语里却没有一丝力气,怮哭里夹杂着从五脏六腑里吐出的灵魂和感情,失去了一切。
“对不起,明诚…”
何谨紧涩的喉咙里拼命地挤出来几个音节。
“对不起?对不起!”明诚猛的直起身子,通红的双眼凶恶的盯着何谨的双眼,目眦欲裂,射出慑人的怒火,“你凭什么说对不起!凭什么!”
“因为小青是为了救我而死的,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不!你不能说!小青救得是一个救世主!不是一个懦弱的只知道道歉的混账!”明诚大吼着,双腿却抽空了所有力气跪了下去,他扒着何谨的衣摆,气绝地失声痛哭。
“何谨…你总是一直在道歉,一直想要弥补我们。可是你的道歉有什么用?因为你的道歉小青就能复活吗?就算你的道歉有用,你可也道不了这么多歉了。你知道吗?从你出现在我们视线里开始,我们所有人的牺牲,整个暗影会的所有损失都是为了你,为了保护你付出的代价,为了你的成长交出的学费,为了你的过错而买的单。小青的死,颜格的死,世玉的伤痛,晓晨的双亲……还有很多很多,都是因为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就是那个该死的救世主!不管是预言里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你一定能拯救世界,所有人包括我都相信着,整个暗影会用血与泪浇灌着你长大,为你铺平了屠神道路上所有的艰难险阻,不惜一切!所以你不要自责,错不在你,小青的死……小青的死……是我们活该!所有的牺牲都是我们理应承受的!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所要付出的代价!不止这些,在你拯救世界之前,还会有更多的代价要付出。可是你不要担心不要自责,这都将有我们为你承担下来。战神者的眼睛只需要盯着王座上的神明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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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这样的……”
记忆的碎片划伤了何谨的神经,大脑疼痛地痉挛起来,一幕幕的回忆包含着明显的恶意向他袭来,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渗出了血。
没有这种道理,没有人是理应死的,活该死的。我的心胸没有那么辽阔,装不下整个世界,所以我身边的人,在乎我的人和我在乎的人就是我的世界的全部。如果为了拯救这个世界要牺牲自己身边所有珍重的人,那我宁可不要这个世界。
可是我说不出口,我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半途而废。即使这是在我自己的内心世界,即使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我也无法卸下扛在肩上的责任。
前有伤痕累累的同伴和如狼似虎的敌人,后有九泉之下含恨离去的友人亡魂,撕扯着我的灵魂,让我支离破碎。
何谨想起来了,当被名为“世界上所有的人想要活下去”的浪潮推上神的王座,杀掉神明的自己回首向芸芸众生望去,看不到归宿,看不到亲人朋友,看不到任何一个“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人”还可以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没有褒奖,没有诋毁,没有人记得何谨做过什么,他们只是若无其事的把何谨拯救世界这视为理所当然。但何谨却真真切切的失去了,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和每个英雄的末路一样,记忆的最后,何谨自杀于,那个阳光明媚的夏日里。
二十三点五十分星期四海滩
夜晚的海风,比任何一次都要凛冽,像一把刀在她的脸上剐蹭。
同样是夜晚,那一晚她失去了两位至亲,而今晚过后,她可能还要失去更多的亲人。
“我到底该怎么办?告诉我啊!”
夏利抱着脑袋蹲在海边,把脸埋进腿里,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头发。
“想要拯救所有人不行,那就多救一个是一个。可是到现在,我连自己的爷爷都劝说不了……”
“对不起……”
何谨只能一味的道歉。
“之前倒是说的天花乱坠,可是现在事关人命,你却只会在这里说对不起?你自作聪明的想法呢?你的大道理呢?何谨!”
夏利只是斥责,她也是在六神无主的胡乱发泄自己的情绪罢了。
“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果然说的没错,你一点也不是一个好人。你没有办法给你的朋友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你只会逞嘴上功夫,说的还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你以为自己为他们指点了迷津,可是却只能徒增他们的痛苦!”
“何谨你让我不要把死侍的事情说出来,这样对我对大家都好。大伙相信了这些话就会滋生猜忌,大伙不相信就会排挤我疏远我。可是这对于我的内心来说,对于我的家人来说,无论哪种情况发生都是在谋害!”
“你总是一副好人的样子,口口声声说着为了谁好。其实你才是最自私的人,把所有成为好人的机会都揽在自己手里,却把那些当坏人的选择留给了别人。”
夏利扑到何谨怀里,两只小拳头捶打着他的胸口,眼泪又一次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这并非出自我的本愿……
何谨已经不想再说出这种话了,他说的已经够多了,比他说“对不起”的次数要多得多。
他只能搂住夏利的肩膀,任由夏利在他怀里发泄情绪。
“所以说啊,不要一直标榜自己是个好人,也不要追求去当个好人。”何谨的语气里不知为何充满了寂寞,“好人之所以是好人,就是因为他总是置身他人的痛苦之外,撇清身上的淤泥,让别人觉得他是个天使。成为好人的道路就是伤害他人的道路啊。”
“明明是别人让我成为一个好人的……”
夏利咬着嘴唇,眼泪早已流满了脸颊,流进嘴角,温热苦涩。
“没必要把别人对你的期许当作枷锁束缚住自己的。”
“没办法啊……爸爸死了,妈妈死了,没有朋友,不知道要做什么,这样的我如果不对别人的希望回报些什么的话,我就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目的了。”
“一定有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回忆起罢了。”
久远的曾经,还没有经历过绝望和痛苦的岁月里,天真烂漫的你对着星空说出的那些童言无忌的话语。
“刚踏上冲浪板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了不是吗?”
每一个踏出步伐的人,或者说每一个活在世上的人,都有着自己的执念,自己的初心。自幼被深埋在记忆深处,让自己可以从人生的道路上走到现在的支柱。
“对啊,那个时候,妈妈都对我说过什么呢?”
夏利抬起头,是深邃的夜空和闪烁的繁星。
群星汇聚的光带贯穿了星空,白地惹眼,那是银河。
妈妈被爸爸失误被海浪扑了个踉跄逗得合不拢嘴,爸爸好不容易游上浅谈,我们两个拍着手笑话他,他害羞的挠了挠头,俯下身子用手掀起水花泼打我们……
那真是,最美好最幸福的日子。
面对再凶猛的海浪,人虽然势单力薄,但是总有办法征服它驾驭它,让所有的困难险阻做自己的骏马,带自己一往无前直奔目标。
“我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对妈妈说的话坚信不疑。直到爸爸妈妈遇难,我就束手束脚起来,总害怕自己冲动地走错一步,就会和爸爸妈妈那样万劫不复。我开始怀疑,一往无前真的好吗?”
“其实并不是让你一往无前,而是让你不要逃避,不要逃避困难险阻,不要逃避悲苦伤痛。这不是一往无前可以办到的,一味的前进,无异于逃避,拒绝思考前路,拒绝其他可能,只会茫然地横冲直撞。”
何谨抚摸着她的头发,为她抹去眼泪。
“并非我只会说大道理不会教人怎么处理困难,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自己的理念。我强加给你的方法,对我来说是解决万难的良药,对你来说说不定就是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曾经的我,甚至不会说什么,就直接妄断地为别人做好了所有事情。虽然在我脑海中对所有人都完美地方法,但实际得到的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
“如果我说了我认为对的方法,对你来说说不定也是一种启发,让你能思考出更好的出路。可是往往人最伤心无助的时候,总是会失去理智,放弃思考自暴自弃地按照别人说的去‘一往无前’。然后事与愿违了,就会回过头来反咬一口,埋怨我的武断和自私。”
果然,何谨他一定是承受了很多不堪回首的伤害,才让他那样的成熟稳重,那样的温柔善良,
“喂,别说的……”
夏利抹干净了眼泪,却也止不住哽咽。
“别说的自己什么都懂啊。”
也许是烦恼都倾诉干净了,自己不应该这样埋怨何谨。他为人着想时傻乎乎的执着,让人起不了疑心。
我如此的喜欢着他,不止是一见钟情,还有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一切。
我或许是一个丑恶麻烦的女人,他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