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轻商排外
当今世界,只要发生诸如义和团运动此类的影响深远的突发事件,人们就想要透过表层,找寻事件的本质和原因。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迈出下一步,预测事件的未来走向。
中国幅员广阔,外国人纵使穷其时日,也难以真正理解这一国度,这几乎是不争的事实。对于中国刚刚过去的民众起义这一艰深复杂的问题,有人要么错误地诠释,要么避而不谈,更有甚者,在对诸多事件的来龙去脉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企图用寥寥数语对此事件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诚如柯乐洪(A.R.Colquhoun)先生所言,中国历史深邃久远,人口庞不可及,因此能真正理解这个群体的人是少之又少。撇开其他不论,单就此点,对于那些简易肤浅的诠释,我们要时刻提防。
那么何为中国人?中国人口数量庞大,无与伦比,而且种群单一,居住在地球上为数不多的板块上。在历史上,中国的民族成分众多,但在历史进程中逐渐融合,汇聚成一体。另外,中国人似乎与外界隔离,过着独立的生活。中国人无疑源于某处,但究其根源,却众说纷纭;中国人的存在可以上溯四千年前乃至远古时代,因此并没有必要在起源问题上纠结争辩。由西进入中国,中国人占据大江大河流域,一直延伸至现在的山西和陕西;现在人们称呼的长江流域被纳入版图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中国人认为,臣服和“驯化”现居住在福建和广东两省的所谓“南蛮”,只是历史之一瞬(大约一千年左右)。
古代中国与古埃及属于同一时代,两国都与周边国家隔绝。但是,隔离埃及的屏障事实上则是其连接外界的纽带。诸多国家穿梭于埃及的地峡地带,埃及历史也因此与同时代其他帝国紧密相连。相反,中国的天然屏障则并不是摆设。向西,是广袤的沙漠;向东,则是无垠的海洋,护卫着疆土。还有绵延的巨大山脉,犹如卫兵般守卫着肥沃的平原。即便如此,它也没能躲过外敌的入侵,但它却躲过了被同时代人类生活的激流所同化的命运。成吉思汗的铁蹄践踏宋朝国土,建立元朝;但是该王朝气促命短,很快消亡了,古老中国却依然如故。北方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延伸至阿穆尔河流域;西边则是中亚的游牧民族,他们的名字在汉字中多使用表示“犬”意的偏旁。纵观人类历史,种族荣耀既非全新概念,亦非无足轻重之因素;倘若民族优越感能成为民族自豪感的根基的话,无疑中国人理应骄傲自豪,而且独领风骚,别无他人。然而,这是最为婉约的谄媚,因此也极为危险。但是,中国人的自豪感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消退。事实上,除了一段短暂的历史,中国人一直怀揣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而与其国家漫长的历史相比,这一段时间简直不值一提。
同时,还有必要考虑到一点,由于没有明确的现成的术语,我们姑且称之为中国性情。有人认为,一个民族可以在文明开化、教养有加、富于创造和积极上进的同时,并不渴求变更现有条件从而使得现状变得更为理想。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几乎无法达成一致。如今,尚无人有能力描绘中国习俗演变的过程,尽管这些习俗无疑是在不断变更发展的。众所周知,人类历史往往由于先前诸多原因,按照某种不可避免的顺序而不断发展。这一过程能充分体现民众的自由意愿和种种偏好,中国习俗的演变发展也并不例外。
中国人曾经一度踏上发展之路,却一再裹足不前。这是中国历史发展一个由来已久的谜团,西方人坚持要洞察其中缘由。对中国人而言,其中根本无谜团可言,因此也无须赘述其中原因。韦兰校长(President Wayland)曾经对一个班级的男孩子们说过一句精妙之言:“一件事如果业已做到极致,你便无法做得更好。”倘若韦兰博士先于中国众多先贤发出此言,那么这便是对植根于中国国民意识的先决条件最为精当的描述。
说到这儿,我要谈谈中国人的理想。他们虽没有上帝的教化,却凭借自身的智慧,创造出了最为崇高的道德准则。这些凝练的教义已经成为宝贵的遗产,由古至今,代代相传。中国历代文人对此深信不疑,认为这些准则是处理人际关系的最完美体系,体现了人的最高智慧。如果感觉等同思想的话,即使没有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也持有同样观点。文人墨客的感觉因思考而生,下里巴人因无思考而生此感觉,但与前者一致,而且当触及它们的本原时,常常这种感觉也同样强烈。或许,中国之外,这种现象难觅踪迹;然而,中国之内,这一概括可能普遍有效。在西方,天文学上有别于托勒密的哥白尼学说被广为接受;同样,孔子的学说无论作为整体,还是细节,无论在学术界,还是在普通大众的心中,都广受推崇,等同于自然法则。很明显,这样的比较有不足之处,因为时至今日,在美国的一些地方,中小学老师还会按家长的喜好,给学生讲授地球“圆或平”之争;还有人会在公共辩论中公然支持“太阳每日绕地球运行”的学说。先贤所言皆为真理,因此真理皆为先贤所言。中国人认为这两个命题并无出入之处。如今已无圣人,因此中国人的黄金年代只能是在遥远的过去。
这些事实影响深远,与本章论题休戚相关。中国人与历史紧密相连,想要割裂两者势必是徒劳,也是一大禁忌。这已然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是由本能决定的,就像翱翔的猎鹰不会俯冲入水去猎捕可望而不可即的鱼儿一样,或者像鱼儿不会为了躲避天敌铤而走险地游上陆地一样。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有位国君曾说过一句话,颇为隽永,大意是圣训与民诚如鱼水,圣人与民亦如鱼水,两者相互依存。毕竟,池塘干涸,鱼儿焉存?因此,虽然在中国多数民众并不信仰佛教或道教,但每逢重大礼仪活动,总是会请和尚或者道士来主持仪式。不难看出,他们在本质上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如若有人弃儒家于不顾,那么十之八九是由于受到外来学说的深重影响。此时,他便如脱离轨道的小星星,遭人排挤,受人非议。
中国人爱好和平,憎恶战争,由来已久。但一旦身陷囹圄或遭遇外侵,他们势必会群起而斗争。史实表明,中国人骁勇善战,自古以来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虽然如此,在他们眼中,战争并非生活常态,无论他们曾经多么英勇无敌,曾经屡建战功,武官地位始终不如文官。众所周知,是中国人发明了火药,但是火药并没有被用来延续习俗,统一民众。可以想象,如果中国人好战动武,他们恐怕早已夷平地球了。但事实是,历代中国上至君王,下至百官,恐无一人怀有踏平世界的野心。如遇朝野叛乱,外敌入侵,他们便会集结部队,平敌维稳。然后,一切照旧,恍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以这么说,中国过去历经战争洗礼,并非为改良现有弊病,而仅仅是为了坚守传统习俗。中国文人历来鄙夷军人,认为他们多数是因为科举不中才弃笔从戎,认为打仗作战都是粗活。的确,武官中身居高位者,目不识丁的不在少数。普通士兵则来自下层社会,他们中的多数都是怀才不遇、悲天悯人的厌倦按部就班的家庭生活,急切尝试充满变数却险象环生的生活。因此蠢蠢欲动的他们走进了军营,正是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好男不当兵”。在中国,人们认为军队就是“必要的邪恶”,虽不可或缺,却对其鄙夷有加。他们无意通过主宰军队来革新去弊,这便是他们对军队的看法。考虑先前所述诸多原因,这一看法便不足为奇了。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遭遇西方列强侵犯,他们发现自己在武器装备上与别人相去甚远,逊色很多。但是,中国人颇为自信,认为如果综合来看,他们仍是中国国民,优势自不待言,非西方蛮夷所能媲美,最后的胜利也自然会归己所有。西方列强逼近,扰乱民众生活,于国于民都是巨大威胁。虽然他们觉得必须对付外敌入侵,但仍然不愿诉诸武力来攘外安内,而是选择隐忍屈尊,任由事态发展。因为中国人始终认为,武力解决争端是下下策。
孔庙,北京
佛教寺庙,北京
如果要说中国人天生擅长某事,那无疑是生产交易。他们知道物尽其用,清楚何时何地才能将自己的产品卖出最好的价钱。哪怕为了些许酬劳,他们宁愿不厌其烦,饱受劳作与跋涉之苦,历经艰险去兜售自己的物品。他们生来便是优秀的工匠,便是极具天赋的商人。即便如此,中国历来轻商却已成传统。过去,中国社会分为四个阶层,即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末位。上至朝廷,下至郡县,中国人只要有个一官半职,每每谈及商人,都会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洋人最初来华,只是为了通商,贩售商品。由于中国的轻商传统,因此从一开始,中国人对洋人就有鄙夷之意。多年以来,洋人在华数量不多,交易量也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然而,随着后来交易量与日俱增,洋货开始充斥中国市场,双方获利也随之不断攀升,直至庞不可及。这种情况,无论是中国政府,还是西方商人,都是有利可图的,也实现了双赢。但是,自始至终,中国政府都一如既往地以王者自居,认为是自己屈尊才容忍“蛮夷”来到本国通商,把洋人当成了天朝子民。中国人向来敬畏海洋,虽然他们发明了指南针,也曾经在航海中加以应用,但是他们的舰船陈旧落后,难堪航海之用,这也成了航海史上的笑谈。或许是由于他们的畏海情结,他们很难理解西洋商贩的坚韧,不明白他们为何远渡重洋,一再要求进入中国口岸。对此,能够想象出来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他们认为洋人出海经商是无奈之举,乃不得已而为之。他们认为,洋人来自地球一隅,那里偏远封闭,民不聊生,而且土地贫瘠,既不产茶,也不产大黄。没有茶叶,如何饮水解渴?没有大黄,如何消化饮食?这对中国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因此,在他们看来,洋人是为了生活才来华经商的,否则他们在中国虽屡次遭到驱逐却仍坚韧折返逗留,就无法解释了。另外,洋人商贩从遥远的地方带来了“象牙、猿猴和孔雀”等新奇物品和动物,虽价格不菲,却华而不实,而且这些动物还不时地吵闹不止,惹得麻烦不断。因此,中国人觉得通商只是好玩而已,对它也并不十足重视。
在十九世纪初的中国,对金发碧眼的洋人持这种看法的人相当普遍。当时,允许洋人经商的地区有限,当地中国人无一例外都以大清子民自许,清高排外。虽然经历长达一百年的启蒙开化,还有很多忠诚子民认为本国地大物博、雄踞东方,占地球面积的五分之四。国土未及之处,散落在各地,要么是海洋,要么就是英国、法国,或者是回族的领土。除此之外,他们全然不知地球上尚有诸多国家。但很快这一情况有所改善,地理知识开始普及,地理课堂甚至开进了衙门,各级官员开始了解世界。他们在“革新”热潮中,热情高涨,从传教士手中大量购进西学书籍。然而好景不长,这种热潮仅仅持续了一年。是年,有一位北京本地官员,他能力出众,学识超群,为了启发引导本国学人,刊发了一本精心编写的小册子,供人们传阅。在这本小册子中,他开宗明义,反复提及前人陈见,认为洋人所居之地,人口众多,民生凋敝;洋人来华经商,是天子开恩。他还列举所谓的事实,指出洋人之地人口密度之高,难以想象;民众生活困顿,虽勤勉辛劳,也只能驱豺狼于门外;留守本国洋人少之又少,只能靠天吃饭,聊以度日。我觉得开明的中国老师在教授学生时不会、也不值得提及这些所谓的事实,同样,它们出现在这本小册子中似乎也显得不合时宜,不甚妥当。
直到十九世纪末,西方世界不约而同认识到并且也坦承,对一个国家而言,与外通商势在必行,必不可少,否则国将不国。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数的中国民众仍坚信锁国政策,认为将经商的洋人扫出国门,禁止与外通商,对本国有百益而无一害。这种观点的荒唐自不待言,因为上海通商后已从一个鲜为人知的县府一跃成为远东的商业中心,其曾经不值一文的地产现在价值飙升,堪比伦敦;因为烟台以前只是个无名的渔村,现在已然成为繁华喧嚣的港口城市,把手进入内陆的大门;因为二三十年前的天津还是遍地菜叶垃圾,如今却是北方四省的大都会,是仅次于上海的商业重镇。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业已成为事实,都能雄辩地证明通商为中国带来的改变与革新。那么这一切所为何故?于洋人而言,其目的不言自明;于中国人而言,他们鲜有关注。在中国,任何形式的归纳总结都不奏效,因为中国人总是话外有话,心口不一,外国人几乎不可能捕捉到那话外之“音”。但是,观察审视他们的做法与行为不失为一个良策。如果让中国各个阶层的民众,包括士、农、工、商,通过投票决定洋人去留的话,结果将会怎样?在通商口岸,甚至在其他地区,民众的言行已经给出了清清楚楚的答案,难道不是吗?
这种排外情绪在后来的一些事件中显露无遗,但是一些人坚持认为这些事件持续时间短,仅仅是孤立的偶发事件。在天津,洋人遭到屠杀,他们将此归咎于暴民的凶残;在镇江,洋人寓所如旋风般地遭到洗劫焚烧,他们认为这只是漕运船民难以管控所致;在宜昌,洋人在口岸遭到突然袭击,伤亡惨重,他们认为这是不听管教的兵丁所为;在福州,民众造反抗敌,他们戏谑民众为“中国的爱尔兰人”,认为他们只是要捣乱,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在广东,民众排外情绪强烈,时常对洋人发动袭击,造成破坏,他们认为这些不具有代表性,只是长达百年的误解和仇恨所致;在上海,宁波籍的车夫群起反抗,他们则认为这只能说明中国的劳工在罢工中权力过于集中,说明中国地方性的行会有强大的凝聚力而已。
持这种观点的人很多都是中国通,非常了解中国和中国人。但是如果客观公正地去审视这些观点,它们难免都有牵强附会之嫌,是站不住脚的。好比在某一群岛发现了很多火山,都处在不同的活动阶段,那么无论这些火山是否同时爆发,我们都有理由推测,在不同的火山喷发之间存在着关联。同样,中国四处爆发反洋人运动,其原因可能并不明显,只能从更深层次去找寻。我们要找的是医生们常说的“易感因素”,而不是“生效因素”。诸多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原因要逐一解开,但是要揭开事件的真实面纱并非易事,单凭一己之力,可能永远也无法给出至臻完善的诠释。尽管如此,本书将通过接下来的章节做一次尝试,来揭晓义和团运动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