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读者

我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记载并探讨自克里特岛及特洛伊城最古老的遗迹到罗马征服希腊为止期间，希腊文明的起源、成长、成熟与衰微。而我想要了解和体会的，不仅是这个复杂的文化在兴衰中微妙而非人为的升沉，而且是其基本因素的诸多变迁：凭借土地谋生的方式，组织工业及商业的方式，对君主、贵族、民主、独裁各种政体及革命的尝试，礼仪及伦理规范，宗教习惯与宗教信仰，对学童教育与对两性和家庭的制度，宅园与寺庙、市场、戏院及运动场建筑，诗词与戏剧、绘画、雕刻、建筑及音乐，科学与发明，迷信与哲学等。我并不想从孤立的理论和学术角度来了解和体会这些因素，而是把它们当作一个伟大的文化有机体，这个伟大的文化有机体，生生不已，相激相荡，拥有数以百计的器官和数以亿万计的细胞，却只有一个躯体和一个灵魂。

在我们的文化中，除机械以外，几乎没有一样现世的事物不是自希腊流传下来的。学校、体育馆、算数、几何、历史、修辞学、物理学、生物学、解剖学、卫生学、医疗术、化妆术、诗词、音乐、悲剧、喜剧、哲学、神学、不可知论、怀疑论、斯多葛学派、伊壁鸠鲁学派、伦理学、政治学、理想主义、慈善事业、犬儒学派、专制政体、富豪政治、民主政治，凡此种种，皆通过希腊文字的记载，得以成形，这一切极少是希腊人自己发明的，但他们充沛的活力却首先使这些文化或好或坏地趋于成熟。今天困扰我们的所有问题，诸如森林的砍伐及土壤的流失，妇女的解放及家庭的节育，在伦理、音乐、政府体制方面，保守主义的确立和实验主义的萌芽，政治的腐败及行为的乖张，宗教与科学的冲突及超自然维系道德力量的式微，阶级间、国家间及洲际间的战争，贫民对抗经济上有权势的富豪的革命及富豪对抗政治上有权势的贫民，民主政治与独裁政治的斗争、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斗争、东方与西方间的斗争，等等，所有这些激起古希腊光辉灿烂而又动荡不安的生活，似乎也为我们后世作为殷鉴。总之，希腊的文明无一不是我们今天文明的缩影。

我们将由两个方面来了解希腊的生活，一是由其各种文化因素的交互作用，二是由其兴衰递嬗生动无比的“五出戏”（five-act drama）。本书由克里特岛及其后复苏的文化叙起，因为希腊史前时代迈锡尼及梯林斯的文化，显然是来自克里特岛及亚洲，才使移入该区的阿哈伊亚人及入侵的多利安人逐渐转变而成为以后文明开化的希腊人。然后我们要略微探讨一下这个雄武世界中的战士及恋人、海盗及吟游诗人，他们的事迹，我们在文笔奔放流畅的“荷马史诗”中知其梗概。其次，我们将窥探莱喀古斯及梭伦统治下斯巴达及雅典的崛起，以及富庶的希腊人以其拓荒的精神遍及爱琴海诸岛屿、西亚及黑海沿岸、非洲及意大利、西西里、法国及西班牙各沿海海岸的殖民情形。我们将可看到民主政治在马拉松为其自身的存在而奋斗的情形，及由胜利而受到鼓舞，于是得以在伯里克利主政下实现，从而孕育出历史上最丰美绚烂的文化；我们将以欢欣雀跃的心情来细述人类的思想领域从迷信中被解放出来，而创造了新的科学、合理化的医学、独立的史学，并且在诗词、戏剧、哲学、雄辩学、历史及艺术各方面的研究达到空前的成就；我们也将以悲叹忧郁的情怀来记载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希腊黄金时代自毁性的结束。我们还要探讨骚动混乱的雅典如何英勇努力，由挫折必败中复原过来；甚至她的衰微，反因柏拉图及亚里士多德、阿佩莱斯及普拉克西特列斯、菲利普及狄摩西尼、第欧根尼及亚历山大等天才人物而显赫。然后，在亚历山大的将军们统治的后期，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希腊文明在其狭小半岛上震撼力太过强大，终至挣脱狭窄的地域限制，再度泛滥流入亚洲、非洲及意大利；对神秘的东方，教以对自身及知识的尊崇，使埃及在托勒密王朝时代的亚历山大城光荣复活；并使罗得斯岛因商业及艺术而致富；亚历山大城的欧几里得、锡拉库萨的阿基米德因而发展了几何学；芝诺及伊壁鸠鲁因而形成了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哲学；又雕刻成了米洛斯的阿佛洛狄忒（Aphrodite of Melos）、拉奥孔神（原为特洛伊太阳神庙的祭司，因识破希腊木马计，连其两子皆被雅典娜女神派出的毒蛇缠缚而死）、胜利女神（Victory of Samothrace）大理石雕像以及帕加马地方的神坛。然而希腊人一再的努力，却未能使其政治达到廉正、团结及和平，甚至深陷于内战与阶级战争的混乱中，丧尽了土地，瓦解了民心士气，终向东方的独裁政治、无为主义及神秘主义投降，最后几乎是迎接前来征服的罗马人。罗马人使濒亡的希腊将其科学、哲学、文学、艺术传给欧洲人，进而成为我们现代世界生动活泼的文化基石。

威尔·杜兰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