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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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A女士

在我人生中第三十五个生日的那一天,A女士突然放弃了她的固执。在我看来,比起她的其他特点,这个特点尤为突出。她笔直地躺在那张对于她的身体来说过于宽大的床上,告别了我们所了解的这个世界。

那天早晨,我到机场去接诺拉。由于工作的关系,她刚刚出了趟短差。已经是十二月了,冬天的脚步仍旧迟疑不前。高速公路两旁单调而又一望无际的景色蒙上了一层薄雾,变得苍白,仿佛在模拟决意不肯到来的雪景。诺拉接起了电话,但并未多说,而是在专注地倾听。随后,她说她明白了,好的,下周二。接着,她又加上一句,而经验告诉我,在必要的时候,这句话表示没有更合适的话可以说。她说:“或许这样更好。”

我在第一个服务区拐弯,让她能够从汽车上下去,独自走向停车场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她默默地哭泣着,右手合拢,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在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了解到妻子身上无数的东西,其中就包括在痛苦的时刻封闭自己的毛病。她会突然间变得无法靠近,也不允许任何人施以安慰。我被迫站在那里,徒劳地目睹她的悲伤。我时常认为,她的这种忸怩其实意味着不够慷慨。

在余下的行程中,我始终保持缓慢的车速。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应有的尊重。我们谈到A女士,回忆起从前的一些轶事,尽管那些并非真正的轶事。我们对于她的事情并不了解,所知也仅仅是日常琐事罢了。这些琐事与我们的家庭生活密切相关,所以在我们看来显得尤其特别:每天早上,我们还在熟睡,她就会准时把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有关星座的消息讲给我们听;她将家中的某些区域据为己有,比如说厨房,以至于当我们想要打开自己的冰箱时,都需要请求她的批准;她本着自己的原则阻止我们做一些事情,因为在她看来,那都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制造出来的不必要的麻烦;还有她那威风凛凛,充满男子气概的脚步,以及无法治愈的抠门。还记得那次吗?我们忘记给她留下购物用的钱,她掏空了装零钱用的小罐,连最后一个硬币也没有放过。

沉默几分钟之后,诺拉又说:“不过,我们的芭贝特,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女人啊!她永远都在。即使是这一次,她也在等我回来。”

其实,她刚刚还将我排除在整幅画面以外。不过,我并没有提醒她这一点,也没有勇气向她承认,就在那一瞬间,我正在想着:A女士是在等待我的生日,然后才肯离去。所以说,我们都在为自己营造一个小小的、个人的安慰。面对某人的离世,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编造出一些能够减轻痛苦的事情来,使逝者最后一个关心的举动恰恰落在自己的身上。我们重新安排那些机缘巧合,以便赋予它们某种含义。然而今天,时间造成的那种无法避免的冷漠,令我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痛苦将A女士从我们、从所有人的身边带走,而这件事发生在那个十二月的早晨之前很久。痛苦促使她走到孤寂世界中的一个角落,就好像刚才在高速公路服务区的时候,诺拉离开我一样。然后,就是从那里,芭贝特转身离我们而去。

我们叫她芭贝特,而且喜欢这个绰号,因为它使人联想到一种归属。她也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是完全属于她的名字。而且,由于那个法国腔,它听起来仿佛是一种任性的作法。我认为,埃马努埃尔始终没有弄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或许某一天,他会碰巧读到凯伦·布里克森的故事,或者更有可能是看到那部电影,继而将它们和这个名字联系起来。尽管如此,从某个时候开始,他还是欣然接受了A女士变成芭贝特,他的芭贝特。而且,我怀疑他把这个亲昵的称呼(Babette)与她的拖鞋(ciabatte)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这两个词押韵。他的保姆一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穿上那双拖鞋;在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她也会把它们整齐地放在柜子旁边。当鞋底变得破烂不堪之后,诺拉给她买了一双新鞋。然而,这双新鞋却被她放进了储物间,从来不曾穿过。她就是这样的,从来不会改变任何东西,甚至反对身体或者精神上的任何改变。尽管她的这种固执十分可笑,有时甚至显得愚蠢,但我不能否认,我们喜欢她这样。那个时候,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诺拉,还有埃马努埃尔的生活中,仿佛每天都在发生着革命,这个家就如同一株年幼的树,在可怕的风中摇摆;而她却岿然不动,如同一个庇护所,一棵古树,它的树干是如此粗壮,需要三双手臂合拢在一起,才能够将它环抱。

她变身为芭贝特的那一天,是个四月的星期六。埃马努埃尔已经开始说话,但仍旧坐在婴儿专用的高背椅里面。所以,事情应该是发生在五年,或者六年以前。此前的几个月里,A女士总是坚持要我们至少到她家里去一次,吃顿午饭。但凡嗅出邀请中包含着哪怕是非常模糊的家庭聚会的味道,我和诺拉都会婉言谢绝。在这方面我们可是行家。我们拖延了很久,但A女士并不灰心。每到星期一,她都会再次邀请我们周末到她家里去。我们屈服了。我们开车来到鲁比亚纳,神情极其专注,仿佛是去做一件并非出于本意,因而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习惯和A女士同桌进餐。尽管来往频繁,我们之间仍旧存在着一种不言而喻的等级关系:她站在那里忙活,而我们只管吃饭和谈论自己的事情。我们甚至有可能还没有彼此以你相称。

“鲁比亚纳,”诺拉疑惑地望着林木茂盛的山丘说,“想想要在这里度过整整一生。”

我们参观了那套有三个房间的单元房,而且极尽恭维之词。A女士在那里过着她孤寂的寡妇生活。对于她的过去,我们知之甚少。诺拉所知道的,也仅仅是略多于我而已。我们无法对眼前的地方产生亲切感,甚至觉得这里的环境显出一种无益的奢华,品味粗俗,但非常整洁。A女士将起居室里的圆桌布置得无可挑剔:印花桌布上,银餐具一字排开,沉甸甸的酒杯上镶着金边。我觉得,午餐本身仿佛是为了证明那些餐具存在的必要性。很明显,它们已经多年不用了。

她的菜谱吸引了我们,因为其中包括所有我们爱吃的东西:小麦兵豆汤;用醋和白葡萄酒腌制、搭配了蔬菜的肉排;撒上面包屑和奶酪丝进行烘烤的茴香,搭配清淡的奶白色酱汁;还有她亲自摘下并仔细剁碎的向日葵叶子,拌入芹菜和醋做成凉菜。在我的记忆里,至今仍旧残留着每道菜的味道,以及渐渐抛弃最初的僵硬,使自己沉浸在食物的抚慰中的那种感觉。

“真的就像芭贝特一样!”诺拉感叹道。

“像谁?”

于是,我们给她讲了那个故事。A女士激动地听着,仿佛看到自己就是那个厨娘:她离开英国咖啡馆,就是为了去伺候两个老处女;后来,她又倾尽自己所有的金钱,为她们准备了一顿难忘的大餐。A女士用围裙的边缘捂住了眼睛,然后立刻转过身去,装作在拾掇什么东西。

再次看到她哭泣,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那一次,她并非因为喜悦,而是出于恐惧。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识。所以,我并无尴尬地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你可以做到的。很多人都被打垮了,但你了解这种病,因为你与它较量过。你足够坚强。”

我当时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我见到她如此迅速地衰弱下去,甚至没有给我们留些时间好好和她告别,或是找到恰当的话告诉她,对于我们来说,她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