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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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见到伯父伯母时,菲利普吃了一惊。他以前从来没注意到他们都已经如此年迈。牧师见到他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冷不热。他比以前更胖了些,脑袋更秃了些,头发也更白了些。菲利普发现眼前这个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他的脸上写满懦弱和骄纵。路易莎伯母把他拥入怀里亲吻着,两行幸福的热泪从她脸颊上滑落。菲利普既感动又有些难为情,他不知道伯母克制的情感背后竟是如此深情。

“噢,菲利普,你走了以后时间都好像变慢了。”她哭着说。

伯母抚摸着他的双手,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庞,眼神里满是欣喜。“你长大了,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

他的上唇已经冒出了浅浅的胡子。他买了把剃刀,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把胡子刮干净,露出光滑的下巴。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们好孤单。”说完,她声音颤抖着,有些害羞地问他:“你也很高兴回到自己家里吧?”

“是的,很高兴。”

伯母的身子单薄如蝉翼,搂着他脖子的两条胳膊仿佛一折就断,就像鸡骨头一样脆弱;那张暗淡无光的脸上,布满了多少皱纹啊;一头灰白的卷发还是梳成年轻时的样式,看上去怪异又悲凉;那瘦小干瘪的身体就像秋天的一片枯叶,仿佛第一阵寒风就能把她卷走。菲利普意识到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这两个安静卑微的老人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们能做的只是耐心地、傻傻地等待死亡;而他青春正盛、朝气蓬勃,渴望刺激和冒险,看到他们如此虚度光阴,不禁大为震惊。他们这辈子一事无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他对路易莎伯母万分同情,心里突然涌起对她的爱意,因为伯母是那样深爱着他。

威尔金森小姐一直识趣地没有露面,等凯利夫妇跟侄儿好好说了会儿话,她才走进屋里。

“菲利普,这是威尔金森小姐。”凯利夫人说。

“浪子回家啦。”说着她伸出手,“我摘了朵玫瑰给浪子别在扣眼里。”

她笑着把刚在花园里摘的玫瑰别在菲利普的外套上。菲利普羞红了脸,感觉自己很傻。他知道威尔金森小姐的父亲是伯父曾共事的牧师。他认识很多牧师的女儿。她们穿着剪裁糟糕的衣服和笨重厚实的靴子,一般都穿着一身黑,因为菲利普刚到布莱克斯特布尔那几年,家纺布还没有传入东安格利亚,牧师家的女人又不喜欢穿得花里胡哨。她们的头发梳得很潦草,身上有股刺鼻的、浆洗过的亚麻布的气味。她们觉得展现女性魅力有失体统,所以无论老少都是同样的打扮。她们趾高气扬地参加宗教仪式。自恃跟教会关系密切,对教会之外的人都有些颐指气使。

但是威尔金森小姐跟她们很不一样:她穿着一条薄棉纱长裙,裙子上印着鲜艳细小的花束,脚蹬一双尖头高跟鞋,腿上是一双镂空长袜。见识不多的菲利普觉得她打扮得非常漂亮,却没发现她的裙子廉价又艳俗。她的发型弄得颇费心思,额头正中间绾了个利落的发卷,头发乌黑发亮、服服帖帖,看上去似乎永远都不会散乱。她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鼻子有点儿鹰钩,从侧面看像某种猛禽,从正面看倒是挺有姿色。她很喜欢笑,可惜生就一张大嘴,每次笑起来都得下意识遮住那一口大黄牙。不过最让菲利普尴尬的是,她脸上抹了很厚的脂粉。菲利普对于女性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着非常严苛的看法,他觉得淑女是绝不会涂脂抹粉的;不过威尔金森小姐当然是淑女了,因为她是牧师的女儿,而牧师毫无疑问是绅士。

菲利普决定彻底不待见她。他不明白她明明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为什么说话总带着点法国腔。他觉得她笑得很做作,那扭捏轻浮的举止让他很恼火。连着两三天他都没主动跟她说话,对她抱着敌视的态度,可她显然没注意到这些,对他依然亲切又友好。她的话几乎都是冲着菲利普说的,她相信菲利普的判断力,凡事都喜欢问他的意见,这自然让人心里美滋滋的。她还经常逗得菲利普哈哈大笑,他对这种人向来没有抵抗力。菲利普有一个天赋,能时不时说些机智的俏皮话,现在有一个懂得欣赏他的人,他自然很高兴。牧师和凯利夫人都没什么幽默感,无论他说什么他们都没笑过。等他跟威尔金森小姐混熟了,也没那么害羞了,就渐渐喜欢上她了,甚至觉得她的法国腔也别有风情。有一次去医生家参加花园茶会,她打扮得比谁都好看。她系着一条蓝底大白点的薄绸头巾,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菲利普对此乐不可支。

菲利普离开德国海德堡回到伯父伯母家,遇到了前来做客的威尔金森小姐。

“我估计他们觉得你就是个不正经的人。”他哈哈笑着对她说。

“我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被人当成不要脸的荡妇。”她回答。

有一天,趁威尔金森小姐在她自己房里的时候,菲利普问伯母知不知道她多大了。

“哦,亲爱的,你永远都不能打听女士的年龄。不过以她的年纪,你肯定是不能娶她了。”

牧师那张肥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

“她可不是小丫头片子了,路易莎,”他说,“我们在林肯郡的时候,她就差不多是个大姑娘了,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儿呢。那时候她背后还拖着条大辫子。”

“她那时也可能最多才十岁呀。”菲利普说。

“那肯定不止。”路易莎伯母说。

“我觉得她那时候得有二十了。”牧师说。

“哦,没有,威廉,顶多十六七岁。”

“那她现在就得有三十好几了。”菲利普说。

就在这时,威尔金森小姐轻快地走下楼来,嘴里哼着本杰明·戈达本杰明·戈达:1849—1895,法国小提琴家及作曲家。的曲子。她头上戴了顶帽子,因为跟菲利普约好了一起去散步。她伸出手,让菲利普帮她扣手套的扣子。菲利普笨手笨脚地帮她扣上了,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自认为表现得很殷勤。他们现在已经可以很自如地聊天了,两人一边散步,一边天南地北地聊个不停。威尔金森小姐跟他讲她在柏林的生活,菲利普跟她讲他在海德堡一年的见闻。在他的讲述中,那些原本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厄林夫人家的房客,都变得别有一番趣味;而他和海沃德、威克斯之间在当时看来无比重要的谈话,却被他稍加扭曲,变得有些滑稽。威尔金森小姐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不禁有些飘飘然。

“我真有点儿怕你,”她说,“你太会挖苦人了!”

她又开玩笑地问他在海德堡有没有艳遇。菲利普想也没想就坦白说没有,可她不肯相信。

“你还真是守口如瓶呀!”她说,“你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没有呢。”

菲利普脸一红,哈哈笑了。

“你想知道得太多啦。”他说。

“哈,我就说嘛!”她得意扬扬地笑了,“瞧你那脸红害羞的样子。”

她显然以为他是个情场老手,菲利普很高兴。他故意岔开话题,好让她以为他有很多风流韵事要避而不谈。可他又气自己一次这样的经历也没有,因为一直没有机会。

威尔金森小姐抱怨自己时运不济。她讨厌自谋生计,还跟菲利普讲了一长串故事,说她有个舅舅本来会给她留一笔遗产的,结果他娶了自己的厨娘,还把遗嘱给改了。她暗示菲利普她以前的家宅有多豪华,她在林肯郡过得有多滋润,家里有马可以骑,出门坐的是豪华马车,现在却只能靠当家庭教师过活。后来菲利普跟伯母说起这些,伯母的回答让他有些困惑。伯母说她认识威尔金森一家的时候,他们家就只有一匹矮种马和一辆小马车小马车:一匹马拉的两轮轻便小马车,没有轿厢也没有顶篷,只有两个背靠背的座位。;她确实听说过她那个有钱的舅舅,可是艾米丽出生前他就已经结婚生子了,她根本没什么指望能继承他的遗产。威尔金森小姐现在工作的地方在柏林,但她说起柏林没一句好话。她抱怨德国的生活太过粗俗,痛苦地把它跟巴黎的五光十色做对比。她在巴黎待了好几年,但是具体几年她没说。那些年,她在一个时髦的肖像画家家里当家庭教师,那个画家娶了个有钱的犹太老婆。她说她在他们家见过许多名流雅士,抛出了一连串让菲利普眼睛发亮的名字。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是家里的常客,科克兰科克兰:1841—1909,法国戏剧表演艺术家。曾坐在她旁边用餐,还跟她说他从来没见过法语说得这么漂亮的外国人。阿尔丰斯·都德阿尔丰斯·都德:1840—1879,法国作家。下文提到的《萨福》(又译《女神的沉沦》)是一部情爱小说,讲述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妓女与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上门拜访过,送了她一本他写的《萨福》,还答应要把她的名字签在扉页上,可是她忘了提醒他。不过她还是很宝贝这本书,哪天可以借给菲利普看看。啊!还有莫泊桑莫泊桑:1850—1893,法国小说家,与契诃夫、欧·亨利并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她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意味深长地看着菲利普。多么可恶的男人啊,可又是多么伟大的作家啊!海沃德之前谈到过莫泊桑,菲利普对他的名声也有所耳闻。

“他向你求爱了吗?”他问。

这句话卡在他喉咙里不上不下,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他现在非常喜欢威尔金森小姐,跟她聊天让他兴奋不已,可他没办法想象会有人向她求爱。

“你还真敢问呀!”她喊道,“可怜的居伊(莫泊桑的名字),他见到哪个女人都要向她求爱。他就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温柔地回想过去。

“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她呢喃道。

比菲利普更有经验的人应该能猜到,见面的情景很有可能是这样的:杰出的作家受邀参加家庭午宴原文是法语。,家庭教师带着两个她教的高挑女孩,一起端庄地走进客厅,然后是简单的介绍:

“这是我们的英语老师。”

小姐好原文是法语。。”

整个宴会期间,杰出的作家跟男女主人相谈甚欢,英语老师原文是法语。则默默地坐在一边。

可是对菲利普来说,她的话已经足够勾起他浪漫的想象了。

“快把他的事全都告诉我吧!”他激动地说。

“没什么可说的呀。”她说的是实话,可给人的感觉像是三本书也写不完他们翻云覆雨的细节。“不许你好奇。”

然后她讲起巴黎。她喜欢那里的林荫大道和森林,每条街道都那么优雅,香榭丽舍大道两边的树木有种别处树木没有的高贵。他们正坐在马路边围栏闸口围栏闸口:在英国乡村地区,不同人家的田产之间设有围栏,以防止牲畜越界。围栏闸口处设置了几级高低错落的梯磴,行人可以踩着梯磴轻松通过栅栏,牲畜却无法通过。的梯磴上,威尔金森小姐一脸嫌弃地望着面前那些高大挺拔的榆树。还有那里的剧院,节目精彩万分,表演无与伦比!她还经常跟弗瓦约夫人,就那两个女孩的母亲,一起去试衣服。

“唉,没钱真是太惨了!”她哀叹道,“那些个漂亮的衣服哟,也只有巴黎人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可惜我看得起买不起呀!可怜的弗瓦约夫人根本没什么身材,有时候裁缝还会凑到我耳边跟我说:‘唉,小姐呀,她要是有您这样的身材就好了!'”

菲利普这才注意到威尔金森小姐的身材很粗壮,而她对此很骄傲。

“英国男人太蠢了,只知道看脸。人家法国人才懂得情爱的艺术,知道身材比脸蛋重要得多。”

菲利普以前从没想过这些,这会儿他注意到威尔金森小姐的脚踝又粗又丑,他马上收回了目光。

“你应该去法国。为什么不去巴黎待一年呢?你可以学法语,它会让你déniaiserdéniaiser:法语,指失去天真,不再单纯。。”

“什么意思?”菲利普问。

她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

“这你就得去查字典了。英国人不知道怎么对待女人,他们太害羞了。男人害羞起来真可笑。他们根本不懂怎么求爱,就连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说她很有魅力,都免不了看起来傻兮兮的。”

菲利普感觉自己很可笑。威尔金森小姐显然希望他表现得热情些。他倒是很想说些甜言蜜语,表现得风趣幽默,可他就是想不出来;好不容易想出来几句又不敢说出口,生怕自己出洋相。

“啊,我好爱巴黎啊!”她感叹道,“可惜我不得不去柏林。我在弗瓦约家待到两个女孩都出嫁了,然后我也就没事可做了。后来有一个柏林的工作机会,那家人是弗瓦约夫人的亲戚,我就答应下来了。在巴黎的时候,我在布雷达街租了一间很小的公寓,房子在六楼原文是法语。,那条街一点儿也不体面。你知道布雷达大街吧,那儿的女人原文是法语。……你懂的。”

菲利普点了点头,其实根本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是模模糊糊猜到了一些。他生怕她觉得他什么都不懂。

“不过我不在乎。我是自由的,不是吗原文是法语。?”她很喜欢说法语,也确实说得很好,“我在那儿还有过一场艳遇呢。”

她稍微顿了一下,菲利普催她快讲。

“你都不告诉我你在海德堡的艳遇。”她说。

“我那些哪儿算得上艳遇呀。”他辩解道。

“要是凯利夫人知道我们聊的这些东西,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她的。”

“你保证?”

菲利普跟她保证后,她就开始讲,说她楼上有个房间住了个学艺术的学生,刚讲到这儿她就岔了一句。

“你怎么不去学艺术呢?你画得那么好。”

“没好到那种程度。”

“好不好得由别人去评判。我对这个很在行原文是法语。,我相信你有成为大艺术家的潜质。”

“要是我突然跟伯父说我要去巴黎学艺术,你就等着看他那副臭脸吧。”

“你的事不是你做主吗?”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快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威尔金森小姐笑了笑,又接着往下讲。她跟那个学生在楼梯上碰见过几次,不过她没怎么在意他,只是注意到他的眼睛很漂亮,而且每次都彬彬有礼地向她脱帽致意。有一天,她发现门缝下面塞了封信进来,是他写的,他说他仰慕她好几个月了,每次都在楼梯上徘徊,就为了等她经过的时候看她一眼。哦,那封信写得真感人。她当然没有回信啰,不过哪个女人收到这样的信心里不美滋滋的呢?第二天又来了一封!写得深情款款,热情似火,感人肺腑。之后再在楼梯上碰到他,她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那个学生每天都写信给她,甚至央求她去见他。有一天,他说他晚上会过来,大概九点钟原文是法语。,她一时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那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可能会不停地按门铃,但她是绝对不会开的。就在她神经紧绷地等着门铃响起时,他竟突然站在了她的面前。原来她进来的时候忘了关门。

这就是命中注定呀原文是法语。。”

“然后呢?”菲利普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咯咯地笑个不停。

菲利普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心飞快地跳动着,各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仿佛看见了那昏暗的楼道和一次次邂逅的情形,那些露骨的情书让他佩服不已——哦,他永远都没胆子这样做——还有最后,他竟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她的房间。在他看来,这就是浪漫的精髓所在。

“他长什么样?”

“噢,他长得很帅气。是个迷人的小伙儿原文是法语。。”

“你们还有联系吗?”

菲利普问出这句话时竟有一丝淡淡的嫉妒。

“他对我太坏了。你们男人都一样,全是些没有良心的家伙。”

“这我还真不知道呢。”菲利普有些尴尬地说。

“好了,我们回去吧。”威尔金森小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