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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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利夫妇决定把菲利普送去特坎伯雷国王公学,附近的牧师们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这里。这所学校跟大教堂有很深的渊源:现任校长是大教堂的荣誉教士,一位前任校长还担任过副主教。学校鼓励男孩们追求圣职,并培养诚实可靠的青年为上帝的事业奉献一生。特坎伯雷国王公学有一所附属预备学校,菲利普就是要被送去这里。九月末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凯利先生带着菲利普去特坎伯雷。这一整天他都既兴奋又害怕。他对学校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只在《少年报》《少年报》:发行于1879—1967年,是英国当时最有名的专门针对男孩子的青少年故事报。主要是为了鼓励孩子们阅读,并以基督教价值观规范孩子们的行为。上读到过一些学校里发生的故事。此外,他还读了《滑向深渊的艾瑞克》《滑向深渊的艾瑞克》:出版于1858年,讲述了艾瑞克在寄宿学校被误罚、被欺负,染上恶习,最终一步一步走向堕落的故事。这本书是维多利亚时代非常流行的青少年读物,该书作者想以艾瑞克的悲惨结局规劝青少年遵守道德规范,保持内心纯洁。

在特坎伯雷下火车的时候,菲利普害怕得直反胃。坐在进城的马车上,他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学校有一道高耸的砖墙,整个学校看上去就像一所监狱。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一按铃门就开了。一个粗手粗脚、邋里邋遢的男人走了出来,接过菲利普的铁皮行李箱和玩具箱。二人被领进了会客厅,里面摆满笨重难看的家具,配套的椅子沿墙摆成一圈,看上去令人生畏又死板。他们就在这里等校长。

“沃森先生长什么样呢?”等了一会儿菲利普问道。

“待会儿你自己看。”

又是一阵沉默。凯利先生心里嘀咕着校长怎么还不来。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又鼓起勇气开口了。

“你跟他说我有只跛脚。”他说。

凯利先生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就哐的一声开了,沃森先生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在菲利普眼里他简直就是个巨人。他身高六英尺有余,肩宽体阔,手掌巨大,满脸红色的络腮胡。他嗓门很大,声音欢快,但他那咄咄逼人的快活劲儿把菲利普吓得心肝颤。他跟凯利先生握了握手,又把菲利普的小手攥在掌心。

“嘿,年轻人,过来上学高不高兴啊?”他喊道。

菲利普一下红了脸,找不到话回答。

“你几岁啦?”

“九岁。”菲利普说。

“要叫先生!”伯父在一边儿提醒道。

“我看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校长声如洪钟、兴高采烈地说。

为了给这孩子壮壮胆,他开始用粗大的手指挠他痒痒。菲利普觉得难为情又浑身不舒服,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我暂时给他安排了一间小宿舍……你会喜欢的,对不对?”他又转身对菲利普说,“只有你们八个人,保证很快就混熟了。”

这时门开了,沃森夫人走了进来。这是个棕皮肤的女人,黑色的头发从中间利落地分向两边。她的嘴唇厚得出奇,鼻子又圆又小,眼睛又大又黑,整个人看上去冷若冰霜。她话很少,笑容更少。沃森先生向她介绍了凯利先生,又把菲利普往她身边轻轻一推。

“海伦,这是新来的男孩。他叫凯利。”

她跟菲利普握了握手就坐下了,也不说话,校长则在一边问凯利先生菲利普学了多少东西,读过哪些书。这位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被热情聒噪的沃森先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

“我看我现在就把菲利普交给您吧。”

“没问题。”沃森先生说,“他跟着我您放心。他会跟大家打得火热的,是不是啊,年轻人?”

没等菲利普回答,这个巨人就先爆发出了一阵地动山摇的笑声。凯利先生在菲利普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就走了。

“来吧,年轻人。”沃森先生大喊道,“我带你看看教室。”

他大步流星走出会客厅,菲利普赶紧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他被带进了一个狭长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摆着两张桌子,足足有整间屋子那么长,桌子两边摆放着一些木制长凳。

“这会儿还没什么人。”沃森先生说,“我再带你看一下操场,看完你就自己逛逛吧。”

沃森先生走在前面带路。菲利普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大操场上,三面都是高耸的砖墙,另一面是一道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到一片巨大的草坪,草坪那边是国王公学的一些建筑。一个小男孩正闷闷不乐地闲荡着,边走边踢着地上的碎石子。

“嘿,维宁!”沃森先生大喊,“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男孩走过来跟他们俩握了握手。

“这是新来的。他年纪比你大,个头也比你大,你可别欺负他。”

校长震天响的声音把他俩吓得不轻,他亲切地盯着两个孩子,然后大笑一声走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凯利。”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爸死了。”

“哦!那你妈妈洗衣服吗?”

“我妈妈也死了。”

菲利普以为这个回答会让他有些尴尬,可维宁脸皮没这么薄,他还是照样打趣。

“好吧,那她没死的时候洗不洗衣服?”他继续问道。

“洗!”菲利普气冲冲地说。

“那她就是个洗衣妇喽?”

“她不是。”

“那她就不洗衣服喽。”

维宁对自己严密的逻辑推理很得意,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这时他注意到了菲利普的脚。

“你那只脚怎么了?”

菲利普本能地把那只脚缩回来藏在另一只好脚后面。

“我有只跛脚。”他回答。

“怎么搞的?”

“生来就这样。”

“让我瞧瞧。”

“不。”

“那就不看了。”

说着他对准菲利普的小腿猛踢了一脚。这一脚突如其来,菲利普无法防备,痛得倒抽一口凉气,然而比疼痛来得更猛烈的是他心里的惊讶。他不明白维宁为什么踢他,他也没想到还手,把他打个鼻青脸肿。再说这孩子比他小,他在《少年报》上读到过,以大欺小是卑鄙的行为。菲利普正揉着被踢的小腿,这时走过来另一个男孩,欺负他的那个小恶魔随即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那两个男孩在议论他,好像还在盯着他的脚看。他感觉身体发烫,浑身不自在。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过来了,一共来了十几个人,一会儿又陆续来了一些人。他们开始聊自己暑假干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打的板球赛有多么精彩。这时候又来了几个新来的男孩,不一会儿菲利普发现自己跟他们聊了起来。他既害羞又紧张,一心想讨人喜欢,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殷勤地一一回答。有个男孩问他会不会打板球。

“不会。”菲利普说,“我有只跛脚。”

男孩低下头飞快地瞟了一眼,脸唰一下红了,菲利普看出来他觉得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男孩害羞得连句抱歉都说不出口,只好尴尬地看着菲利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