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语言学·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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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汉语方言研究●

论广东吴川吉兆海话声调的闽语特征[基金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粤、闽、客诸方言地理信息系统建设与研究”(项目号:13AYY001)、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福建莆仙方言与粤琼闽语比较研究”(项目号:12YJC740003)。本文原题为“广东吴川吉兆话的声调特点——兼论吉兆话的闽语特征”,在第13届闽方言国际学术研讨会(2013年11月29日—12月1日,泉州师范学院)上做大会发言,承蒙多位学者指教,特此鸣谢!此次发表,做了若干增删。文中尚存问题,由作者负责。感谢发音人杨仲池先生(1933年1月出生)的鼎力支持。

甘于恩

(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广东广州 510632)

提要 广东吴川吉兆话是粤西一种带有混合性质的方言,项目组运用高端录音软件,细致调查记录了吉兆话的语音面貌。本文描写该方言的声调类别、特点及来源,对吉兆话内部的各种成分进行比较研究,认为吉兆话是在闽语与当地土语(带有壮语性质)融合的基础上,覆盖了粤语的层次。各类层次具有先后关系。本文着重揭示吉兆话声调中的闽语特征,并显示闽语声调层次与其他声调层次的演化关系。对于了解闽人的迁徙与语言演变,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 吴川吉兆话 混合方言 声调 闽语成分 演化

一、绪论

位于广东西南部,距离湛江市东部50千米的吴川市中,有一个离吴川市区东南部13千米的村庄——吉兆村。吉兆村属覃巴镇管理,濒临南海,东靠吴川王村港镇。1950年前属梅茂县管理,1951年划入吴川县。

吉兆村居民使用的方言主要为吴川粤话、东话以及海话。吴川粤话的使用者最多,故已成为当地人日常生活或正式场合的通用方言。有部分吉兆居民使用东话(即雷州话),使用人数较多,不仅吉兆居民会使用东话,其他村镇也存在东话的使用者。吉兆村还存在一种特殊的方言——吉兆海话。吉兆海话使用人口不多,只有吉兆村的居民会用,海话具有显著的独特性。据《吴川县志》记载:“吴川县内说这种方言的人大约有两千,他们都集中居住在覃巴镇以南靠海的吉兆乡。……吴川县吉兆乡的海话跟廉江海话、电白海话都不同,具有自己的独特特点……”使用吉兆海话的居民早先也是从闽地迁来的。当地普遍姓杨,据《杨氏族谱》称:“始祖廖,字远志,号永久,……为宋进士,……先代居福建将乐县,后代迁莆田县木关村。迨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1368),当时鼎革,天下大乱,唯粤东稍安,公乃携五子一侄航海而来,直抵高凉茂名之吉兆村……”

由记载可知,吉兆海话的使用者乃是早前从福建莆田县木关村迁徙而来,故吉兆海话含有闽语成分,但吉兆话并不仅仅是闽语。后来与当地粤语、土语接触后,长年累月慢慢演变成今天的样子。

在实地调查中,调查的发音人表示说吉兆海话的居民数量在骤减。吉兆村使用吴川粤话的人较多,无论是日常交际还是开会用语,基本都使用粤话,吴川粤话是当地交流的最主要方言。年青一辈的人更愿意使用流通广泛、相较更容易的吴川粤话,所以吉兆海话使用者几乎都为60岁以上的老年人。其中,40岁以上的中年人能听懂吉兆海话,但是不能熟练使用;而40岁以下的青年人只能大略听懂吉兆海话,有的人甚至根本无法听懂吉兆海话,年青一辈大多不愿意学习吉兆海话。如果没有办法继续有效地传承吉兆海话,也许若干年后,它将会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吉兆海话声韵母系统杂糅了粤闽壮语音的成分(拟另文讨论),不仅如此,吉兆海话的声调也颇具复杂性。本文将从吉兆海话声调的类别、特点入手,探查声调的来源,对内部的各种成分进行探讨,并针对吉兆海话(以下简称“吉兆话”)中闽粤壮语音的层次进行分析,通过揭示方言中的闽语特征,显示声调的层次性及演变关系。

二、吉兆话共时声调简说

(一)声调列表

以下采用表格形式,列出吉兆话声调的基本形态,按照与中古音系的关系,我们暂时把声调列出8+2类,8类按声母的清浊分,X调来源不明,独立列为一类,超高调可能是小称变调,也先单独列出来。

表1 吉兆话声调(10类)

(二)调类的说明

假如单独从中古音系来看,我们会发现吉兆话的声调相当紊乱,几乎每种调型在阴阳调类中都可以找到。例如,21调既有阴平字,也有阳平字;33调既在阴平出现,也在阳平出现,既在阴上出现,也在阳去出现。交叉混杂的趋势非常显著。

那么,我们分类的依据是什么呢?如果完全按调值的形态,可以分出17~18种甚至更多(21、31、53、51、22、33、44、55、13、24、34、35、45、25、212、221、223、331以及相对的入声调)。

我们的做法是:先按中古声母的清浊,分为阴阳两类,这样平上去入各分阴阳,总共是8类,同一大类(如阴平)中再以调值的形态来分出小类。即使这样,吉兆话的声调体系依然非常复杂。究其原因,与其濒危性和语码的多元化密切相关,我们在共时平面上看到的声调面貌,既有地域差别,也有历时变化。这点下文会加以讨论。

三、吉兆话声调的多源性

从现实的平面看,吉兆话似乎近于粤语,如出现中入的苗头(读44调,如“鸭接拆”),从阴平到阳去都基本上能找到与广州话对应的调值(阴平55、阳平21/31、阴上35、阳上13、阴去33、阳去22)。但是,吉兆话的声调系统其实与交际密切联系,李健(2011)指出:吉兆海话“已经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闽语读书音”,这是吉兆话交际能力严重衰退的证据,遇到较为书面化的词语,吉兆人倾向于使用粤语的读音。也就是说,吉兆话的底层(早期层次)只存在于口语层面,而粤语的读法属于较为后期的层面。从这点上说,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将吉兆话等同于粤语。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就此得出结论,吉兆话的底层声调属于闽语?李健(2011)依据吉兆的族谱(来自福建莆田),将莆田话作为来源地方言进行比较,但这在方法论上恐值得商榷。

我们认为,吉兆话声调确有闽语的成分,但未必是莆田话,拿吉兆话声调与莆田话相比,很难找到相似之处。原因可能是:①莆田祖籍的来源说未必可靠,这如同珠三角粤语居民,多数说来自粤北珠玑巷,但其实有附会的情况;②即使吉兆话确如族谱所言,在1368年来自莆田木关村地图及网络搜索皆无“莆田木关村”,这有三种可能,一是“木关村”来源说属于讹传,二是“木关村”属于莆田旧地名,现今已经改为别的地名,三是“木关村”是闽南其他地区的旧地名。,可是在600多年前,莆田方言也许还比较接近闽南话,蔡国妹(2006:3)也说:“莆仙话原本属于闽南话,其后之所以分化为与闽南话有较大差别的莆仙独立方言,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地理位置上的过渡性。”换言之,现在的莆田话(莆仙话)实际上是一种受到省城福州话影响的过渡方言,与历史上的莆田话并不是一回事。以现在的莆田话来推测吉兆话的闽语特征,无异于“刻舟求剑”。

从吉兆话声调共时的样态来看,其中确有一些与现在闽南话相同之处,其可能性有几种:

一是确实是早期莆田话的遗存,二是早期闽南话的遗存,三是受了周边雷州话的影响,四是从莆田的南日岛浮叶村闽南方言岛辗转而来[蔡国妹(2006):“莆仙方言内部一致性较强,只有莆田市南日岛浮叶村浮斗自然村通行闽南话。”]。第四种可能性比较小。依我们的判断,吉兆话声调中的闽语特征,来自早期闽南话的可能性最大,相对于莆仙方言来说,闽南话使用人口最多,稳定性较强,在雷州半岛又是强势方言,有助于在相对近似的语言环境中存留下来而不出现语言被彻底替换的情形。

当然,除了粤语的声调外,吉兆话还有其他非闽的特征,这就是吉兆话声调的另一个来源——古越族语言(应该属于民族语言),较为典型的是51调,读这一调的多为非汉语词,如“螺鲜舌”(采取训读读法)。有人据此认为吉兆话的属性是少数民族语言。我们的看法有所不同,尽管吉兆话的基本词中确有不少来自早期壮语类的语言,但这不能抹杀吉兆话所具备的闽粤语特性(下节将做论述)。那么,既然是汉语方言,为何反而会受古越族语言的影响呢?有两个要素需要强调:一是早期汉人在粤地实际上是“少数民族”,汉语方言自然会受到当地强势民族语言的影响;二是在数百年的恶劣自然条件下,移民的迁徙不可能拖家带口,往往是年富力强的男性才能抵达并在陌生的环境生存下来,与当地的女性(可能是非汉族)结合是繁衍后代的必然选择。因此,移民的方言通过“母语”这一媒介,遗存一些非汉语的基本词语甚至核心词,并不是不可能的。

四、吉兆话声调中的闽语特征

以上谈了吉兆话的多源性,不过该方言的闽语特征依然隐约可见。以下按声调的顺序揭示其中的闽语特征。

(一)阴平

吉兆话的阴平从高低幅度来说有3种形态:高域、中域和低域,高域包括55、45、44这3类调值,中域包括33、34和24,低域则有21(偶见212),31是低域与中域的交界地带,调形则接近21。高域的调值,尽管显示出粤闽的相近性,如广州、厦门皆为55,但相信厦门话的55调值是后来的发展,不会是早期闽南话的声调调值。而44的读法应是高域55与中域33的折中或过渡。

中域33则体现出较多闽语的色彩,泉州话阴平本调为33,厦门话阴平前字变调亦为33(可能反映出早期闽南话阴平的本调),显然34和24应该是变体(34是33的变体,而24则是34的再变体)。

(二)阳平

吉兆话的阳平集中在中低域(或偏中)和高域两端,中低域31、21都是粤西粤语阳平调调值的常见形态,22也可以看作是这类形态的变体。所以,比较大的可能,阳平的中低域读法源自粤语。但是,中域还有两个平调的读法:一个是33,一个是44。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33来自闽语阳平的前字变调,像漳州话阳平(23)的变调即33;另一种是33是粤语阳平22的变体,44则是再变体。我们姑且存疑。

阳平还有一个高域的读法为45,我们较倾向于它来自闽语的阳平调,厦门、泉州阳平的调值都是35,属于中域向高域的拉伸,45调应该是35升调的微变形式。阳平有高域的成分正是不少闽南话的特色,如厦门泉州的35、潮汕的55皆是。

(三)阴上

粤语的阴上表现为升调特征(35、25、24),闽南话则表现为非升调特征(31、51、55),粤语也有阴上读55的,如四邑话,但估计四邑话的55可能与闽语的底层残留有关。无论如何,吉兆话中升35、25、24的读法,很显然是粤语的读法,而不会是闽语的读法。

从声调是否平缓来看,吉兆话还有3个平调的阴上读法:33、44、55。前面说过,55调也可能是闽语的读法,因为泉州的阴上就是55,厦门话的阴上作为前字也读55(反映早期声调调值),读44则是55的变体,而45、34作为升调特征,较大可能是35的变体(粤语)。至于33调源自何处,我们还需要研究。

(四)阳上

阳上声调的分野很清晰,一种是平调,另一种是升调(低升),平调有2个:44、22,与闽南的厦门(33)、泉州(22)非常近似,应是闽语的成分;升调13则与广州话阳上13完全相同,属粤语成分无疑。

(五)阴去

阴去闽南话以低降为主要特征(厦门21,漳州21,泉州31/42),粤语以中平为主要特征(广州33,四邑33)。对比吉兆话发现,降的声调31为闽语层次,33则为粤语层次,34、44为粤语层的变体。吉兆话阴去有个高域的调值(45),假如说成是44的再变体,似乎也说得过去,但一般说来,变体的再分化能力比较弱。因此,阴去45的读法,可能来自闽南阴去的前字变调55,二者皆属高域,至于为何变为略低的45,我们猜测可能与粤语33调的向下拉动作用有关。如果这点属实的话,则45调是一个闽、粤共同作用的混合调。

闽、粤共同作用造成混合调并非绝无仅有,331调(例字有:耀炭圣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前面说过,阴去读33为粤语的主要特征,读降调为闽语的主要特征。当发音人觉得某个音节具有较多书面语色彩时,他可能会采用粤语的读法;但当他对是否应该采用粤语调值游移不定的时候,则可能会读回较具口语色彩的闽语层(即31、21)。这时,就出现了一个前部为33、后部为31的混合调,而且前部的时长会略长于后部。

(六)阳去

闽南话和粤语的阳去皆为平调(33、22),似乎很难区分。但粤语的阳去在低域(22),闽语的阳去在中域,所以中域的33、44应该是闽语层,31调从表面上看与粤西的阳去31是一致的,但粤西的31调很可能是在雷话的大背景下出现的变异——31的读法其实是粤语影响力的显示,早期的读法应偏向33,但由于粤语阳去22的作用,使得阳去的终点向低域延伸。所以严格说来,31的调值是闽、粤调值互见的融合物。

(七)超高调

吉兆话存在一种特高扬的超高调,调值记为56,来源则平、上、去皆有,如“枝”(平)、“婶”(上)、“裤锯”(去),我们倾向于将之视为形态变调。因为这类字几乎全为名词,而且在粤西的茂名地区粤语,这种特高扬的超高调是普遍存在的(邵慧君,2005)。因此,我们猜测这是粤西方言的区域特征。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暂时只讨论舒声类声调,入声声调待稍后再加探讨。当然,吉兆话的声调,仍有不少未解之谜(如阴平21调及其变体的来源),并非一时即可解决。

五、声调层次关系初探

总的来说,吉兆话的声调系统,呈现出较为复杂的关系,早期有三个层次:早期闽语、早期粤语、早期土语,后来的影响则有现代粤语和雷州话(闽语),这是中间的层次。最顶端的层次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吉兆话声调的面貌。

从时间先后关系来说,闽语可能略在前,而粤语在后,但有时也出现二者纠葛的现象,早期土著语言尽管在词汇上留下明显的印记,但声调属于土著语言的不多,比较确切的是高降的51(31)。我们可以用表格来表现这几种语言或方言声调的关系:

表2 吉兆话声调演变示意表

说明:演变结果用箭头→表示,来源则用箭头←表示。

六、余论

吉兆话声调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与诸多因素的影响都有关系。要了解其成因和发展轨迹,需要对其来源地方言和周边语言的情况有全面的掌握。本文只是利用现代的调查方法从某个侧面对吉兆话的闽语层次进行一些探求,依然存在方法上的不足,语料的支援也不足够。今后需要不断地加以改善。

(1)对吉兆话声调的探讨,最好能结合词汇层面来考察,因为同一个汉字,不同的义项,声调会有差异,尤其是对于吉兆话这种活力很低的方言而言,直接借入外来声调是很正常的现象。所谓“外来”的声调,如果已经成为其言语活动的有机部分,我们再把它视为非本体的、非体系的声调,那就不合理了。

(2)目前的五度制标调法,对于比较单纯的方言来说,也许够用,但对于吉兆话这种混杂性的方言,显得力有不逮。笔者的想法是,引入平、直、升、降、高、低、拱、曲、长、短等元素,用更科学的方式(如数学模型)加以表述,这样的比较才能更好地揭示方言之间声调的异同,更好地展示方言声调的本质特征。

(3)总结本文的几个部分,我们将吉兆话的声调层次做以下的展示:

参考文献

[1]蔡国妹.莆仙方言研究[D].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

[2]陈云龙.粤西闽语音变研究[D].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

[3]李健.广东吴川吉兆海话的四种语音成分[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4).

[4]林伦伦.粤西闽语雷州话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6.

[5]林伦伦,潘家懿.广东方言与文化论稿[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6]甘于恩等.雷州方言与雷州文化[A].广东方言与文化探论[C].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

[7]高然.漳州方言音系略说[A].语言与方言论稿[C].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9.

[8]潘三番.奇特的吴川吉兆话[N].湛江日报,2010-08-10.

[9]邵慧君.广东茂名粤语小称综论[J].方言,2005(4).

[10]张元生,覃晓航.现代壮汉语比较语法[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