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精神立场和创作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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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李发模的叙事长诗《呵嗬》

“为一个民族写史”[1],这是李发模的长篇叙事诗《呵嗬》的立足点。李发模不属于仡佬族,但他是在仡佬族的聚居地——黔北长大的,他对于生于斯的这片热土以及在这片热土中孕育、成长的这个民族有着深刻的了解,他要为这个民族寻根探源,为这个民族建构一部英雄史诗。而对于具有史诗品格的少数民族叙事诗来说,我们只能追溯到五六十年代,那是灿若星河的年代,比如藏族的《格萨尔王传》、彝族的《阿诗玛》、壮族的《百鸟衣》、蒙古族的《嘎达梅林》等。但是,这些作品都是根据民间故事或民间叙事诗进行整理或再创作的。而《呵嗬》则不同,这是李发模的个人创作。仅就这一点而言,《呵嗬》的发表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呵嗬》这部叙事长诗共十章,五千余行。全诗以山蛮和水妹这对仡佬族青年男女的爱情遭遇为主线,以仡佬族的神话传说、历史变迁、风情民俗的描写和天机道人与猎人对世事的洞观、点化为两条辅线,诉说仡佬族作为一个民族的苦难与挣扎以及在艰辛历程中所形成的民族文化精神。山蛮与水妹,这一对青年人是仡佬族人理想的化身。山蛮是“力”的化身,他出生时,“一声炸雷/撕裂一座大山,炸裂声中/正是婴儿临盆的哭啼”。这个小伙子似酒神般充满原始生命活力,干活时“抡锄有动感/扶犁有响鞭”,喝酒时“敢抓一条闪龙,按在锅里煮”,15岁打虎救父,一时传为佳话。而水妹则是“美”的化身。她的美丽,吸引了众多小伙子的目光,自然也引来恶吏的垂涎。恶吏阻挡山蛮与水妹成婚,水妹聪明地化解了恶吏的刁难,这对热恋的年轻人最终结为夫妻。但是,婚后的一个元宵节,水妹仍躲不过官吏的凌辱。愤怒的山蛮终于爆发,用斧头砍死官吏后逃亡。亡命途中,当过冶炼朱砂的矿工、抬石工甚至赶尸人,曾经掉进深涧,九死一生,而内心一直记挂着水妹。水妹在寻夫的路上,差点被朱砂矿老板杀害以祭祀神灵,幸亏山蛮及时赶到,救出水妹,夫妻终得团圆。

在诗歌中,诗人将带有传奇色彩的情节同黔北陡峭的山岩、苍茫的竹林、神奇的岩洞等奇丽自然风光的描写,同竹图腾崇拜、祭树、打花龙等民俗风情的描写结合起来,增添了独特的民族风味和浪漫主义色彩。自然,诗歌更牵动人心的是男女主人公的命运遭际及爱情追求。山蛮和水妹这一对年轻人对于恶势力的反抗,对于自由和爱情矢志不渝、坚韧不拔的追求,令人动容,令天地为之慨叹。他们身上体现的正是仡佬族在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多灾多难的生存过程中所形成的勤劳勇敢、不屈不挠、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和热爱美、自由又充满智慧、灵性的心灵。山蛮和水妹,他们身上凝聚的是以山为魂、以水为魄的仡佬族的民族精神。

当然,如果仅仅局限于爱情叙事,这部诗歌还难以具有史诗的品格。一般而言,英雄史诗喜欢叙述重大的历史事件,叙述在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中展开的战争以及在战争中涌现的民族英雄,以此搭建宏大的构架,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追求是难以支撑史诗宏大的构架的。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诗人安排了一条辅线——仡佬族的历史和传说。其中,乙章“洪水神话,生命母体”讲述了仡佬族的创世神话以及始祖竹王创立夜郎国的历史;丙章“千年仡佬山”叙述了历经唐宋元明的播州文化以及明万历年间的平播之役,曾经创造了令人瞩目的播州文化的仡佬人在平播战役中遭到毁灭性打击,从此藏匿于丛山密林之中;长诗还穿插叙述了仡佬族千百年来形成的竹崇拜、傩文化等宗教和习俗,叙述了诸如酿茅台、炼朱丹等仡佬族文明进程中辉煌的历史。而且,在长诗中,主线与辅线、历史的述说与爱情的咏唱是交织在一起的。甚至,我们也可以说山蛮和水妹这对青年男女的命运遭际是富于象征意义的,山蛮与水妹的反抗和逃亡是仡佬族的反抗和逃亡;山蛮与水妹的磨难和重生是仡佬族的磨难和重生。历史的述说与现实的爱情的咏唱共同打开一部仡佬族的历史,那是追求自由和创造的历史,是压迫与反抗的历史,其间涌动着仡佬人充满着野性的生命力量,闪烁着仡佬人摧打不垮的意志力以及反抗强权、追求光明的精神追求。正如诗歌所咏唱的:

从祖先的祖先起始,濮人生能跋山涉水,狩猎捕鱼

死了,也鹰一样飞起

以一种凌空的姿势……

在历史空间、现实空间之外,天机道人与猎人的出现又开启了诗歌的另一个空间——哲理空间。如《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天机道人是得道仙人,“驭一车‘明了’”,明了过去、现在、未来。而猎人更似人间智者,他教诲山蛮为人处世:“见人矮三分,你是海了/见解高三分,你是山了/得理让一分,你就平安了。”他点化水妹知晓生死:“婚姻的洞房和丧葬的坟墓/都是人住的地方”,“一是男女结合,生儿育女/一是入土为安,最终是泥壤/因之红白喜事,在世间/似两月并肩,似朋如友/彼此相映/时空茫茫”。正是猎人的点化,使山蛮与水妹超越俗世生命,神游九天,归于自然。仡佬族虽地处偏僻,人性之中勃发着野性生命力,但是,儒家和道家,尤其是道家统率着他们的思想和意识。在平播战役之后,仡佬人退居山林,超脱和达观的道家思想便有了良好的土壤。所以,他们具有复杂的文化人格:粗犷豪放而又充溢着灵性、智慧,勇敢坚韧而又达观乐天。假如说,爱情的叙述、历史的叙述展现的是仡佬人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由坚韧不拔的追求,那么,哲理空间展现的是仡佬人对存在的追问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对俗世的退隐与超越,二者都是仡佬族民族文化精神的体现。以前读到的民族史诗,多是围绕战争的过程或英雄人物的成长单维度地推进叙事,而这部诗歌却是从现实、历史、哲理多个层面构建一个丰富复杂的艺术世界,我想这正是这部诗歌在反映生活上的独特之处。

诗人有着高超的叙事艺术,整部诗歌多条线索齐头并进、交相联结;多层世界纵横交错、交叉重叠,而众多的人物与事件、原本零散的民族元素被有机地组织在这个宏大的结构之中。从诗歌的节奏来看,几条线索交叉联结,情节的行进中,穿插历史的回忆,生存的追问,节奏舒徐自然而不至于笔墨拥挤。另外,在这个宏大的世界之中,你所获得的审美体验也是多重的。历史、现实的空间是实写,哲理的空间是虚写,虚实相生,相反相成;现实的空间热切、激越,洋溢着灵性和原始的生命活力;历史的空间幽远、沉重,透发着生命的深厚;哲理空间静穆、空远,引人遐思,发人深省。

就抒情方式而言,《呵嗬》是一部大型的交响曲。诗人的歌唱采用的是自由体,其间又夹杂着仡佬族的酒歌、情歌、儿歌甚至打闹歌:

整哟——

杯在山海之间,喝个大雨封天

碗在天地之间,吃个豪情轰然

筷在神人之间,夹个天旋地转

喊在阴阳之间,活个自得圆满

满起!满起!又整哟——

有缘大杯大碗

喝个霹雳开天

这是酒歌的味道,曲调明快、气氛热烈。

喊一声哥,妹就断了魂。

山路弯弯连着妹的痛呀,

太阳红红烫着妹的心。

哥你挑粪上山喊一声累哟,

妹就转身化作遮阴的云。

这是仡佬族的情歌,曲调热烈而又缠绵。此外,还有低沉、急促的劳动号子,有轻松活泼的儿歌等。而即或是诗人自由体式的吟歌,也融入了民歌的诸多元素:

弯弯弯,弯弯的绿水弯过家门前

团团团,团团的白云团到竹林间

盘盘盘,盘盘的山路盘到天上去

转转转,转转的青山转到锅台边

仡佬和水哟同血缘

仡佬住在山水里

一碗山水一碗饭

复沓的结构,回环往复的旋律,叹咏的调子,散发着浓郁的民歌风味。我觉得,对仡佬族劳动人民情感特征和表达方式的捕捉,应该是这部史诗中最为显著的艺术特征,也是这部诗歌的艺术魅力之所在。正如诗评家章闻哲所说:“《呵嗬》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区别于往常我们所熟悉的史诗,它完全脱掉了贵族珠光宝气的外衣,而换上了平民自己的布衣……这是真正属于人民的史诗。”[2]仡佬族民间诗歌的情感气质已渗透在这部长诗之中,使整部诗歌呈现出粗狂、朴实、明朗、奇丽的风格特点。

“你有山歌唱山歌,我无山歌就打呵嗬;你一首山歌上了坳,我两个呵嗬翻过坡”,这是流传久远的仡佬族民歌,李发模的这部诗集的命名无疑来自这首民歌。诗人在诗集的后记中说:“我知道,勾腰劳作和谷穗成熟的勾腰,其生命力的途径是深深地扎根脚下的土地。”[3]可以肯定地说,《呵嗬》这部诗歌是诗人深深扎根在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之后蓬勃生长起来的一棵大树。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