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7章 伊万杰琳
一颗初升的星星!
照耀着世间的生命——
那过分甜蜜的面庞
连镜子也难辉映!
宛若四处飘香的玫瑰
叶片尚未伸展自如;
你这可爱的生灵,
形状的浇铸也没完成。[44]
密西西比河!自从夏多布里昂[45]以散文诗的语言把它描绘成一条奔腾翻滚于广阔无边、渺无人迹的大荒原之间的大河,两岸繁衍着梦中也难以想象得到的稀奇花草、珍贵虫兽的大河以来,仿佛受了魔杖的点化,两岸的种种景观发生了何等样的巨变。
然而,这条充满梦幻的、怒涛澎湃的、传奇般的河流,曾几何时,又出现在一个几乎与它同样虚无缥缈、同样瑰丽壮观的现实之中。世界之大,还有哪一条河流能像它那样,在它的胸膛之上,把另外一个这样国家——一个其产品包括从热带到两极的所有东西的国家——的财富和进取精神,输送到大洋上去!它污浊的河水,急流湍湍、浪花飞溅、汹涌向前,恰似旧大陆见所未见的一个最为朝气蓬勃、最为精力充沛的民族,它在浪涛上所掀起的那一往无前的商海浪潮。唉,不过他们还输送着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商品:受压迫者的眼泪、孤苦无助者的叹息,以及可怜无知者向听而不闻的上帝所做的辛酸的祷告。上帝虽然对此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金口缄默,但到头来,他终将会“走出他的居所,来拯救地上的受苦人!”[46]
夕阳的斜晖,在大海似的宽阔河面上战栗闪耀,那艘负载沉重的轮船继续向前航行。岸上,颤颤巍巍的甘蔗和黑影幢幢的高大柏树,上面爬满了令人沮丧的一圈圈黑苔藓的柏树,在金色霞光中燃烧。
轮船上叠放着来自许许多多种植园的棉花包,把甲板和船舷堆了个满满当当,远远望去,方方正正,俨然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这时,正吃力地驶往即将到达的市场。在水泄不通的甲板上,要想找到我们恭顺的朋友汤姆,是颇费手脚的。终于,在上层甲板四处堆满棉花包的一个僻静角落,我们看到了他。
一方面,由于谢尔比先生力陈汤姆的好处,使黑利心中没有了芥蒂,一方面,由于汤姆为人安详,格外讨人喜欢,所以汤姆不知不觉之间,竟然深深赢得了像黑利这样一个人的信任。
起初,黑利白天把他看管得很严,夜里也从不让他摘掉镣铐睡觉,然而,汤姆举止间,只是耐心忍受,毫无怨怼,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渐渐地使黑利解除了这些禁制。因此,汤姆近来享受到一种宣誓假释,允许他在船上随便走走。
一向文静而乐于助人的他,每当下面船舱里的水手遇上紧急情况,他都主动伸出手来,因而博得了所有水手的交口赞许。他费了不少工夫给水手们干活,跟在肯塔基种地那阵子一样真心实意。
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爬到上层甲板,在棉花包之间找个隐蔽角落,匆忙研读《圣经》。我们就是在这里找到了他。
船离新奥尔良百余英里时,大河河床高出了周围的乡村地面,无际的河水夹在高二十英尺的坚固大堤中,奔腾倾泻。站在轮船甲板上的乘客,仿佛耸立在飘浮城堡的顶端,可以俯瞰周围数里之遥的农村风光。因此,随着种植园一个个在眼前掠过,汤姆的眼前也展现出一幅他即将开始的生活蓝图。
他望见远处农田里,奴隶们正在劳作,瞥见远处茅屋所形成的村庄,在许多种植园里,排成长长的行列,辉映着夕阳的余晖,都远远避开了东家那巍然的屋宇和游乐场地。伴着画面的移动,他那可怜而愚钝的心,会转而想起长满亭亭如盖的古老山毛榉的肯塔基农庄,想起东家有着宽敞而凉爽大厅的上房,上房附近,是一座遍栽各种花草和比格诺藤的小茅屋。在那里,他似乎看见了同伴们熟悉的面容,从孩提时代起,他就跟他们一起厮混;又看见了自己忙碌的妻子,正在急匆匆给他准备晚饭。这时,耳边又响起了儿子们嬉戏的欢乐笑声,以及膝头上那个小宝贝的咿呀学语声。然而,猛然一惊之间,一切都消隐退去,又望见了成丛的甘蔗和柏树,以及那些掠过眼前的种植园,又听到机器在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这一切都向他明白无误地昭示,那段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遇上这种情况的你,就会给妻子写信,给孩子捎话,然而汤姆不会写信,邮政传递对于他并不存在。因此,离别的鸿沟,由于连一句亲切的话语或信号都无法传递,也就不可能使之填平。
汤姆把《圣经》翻开,放在棉花包上,耐心地用手指指着,一字一句念下去,想从中找到一丝希望,几滴泪珠却落在了《圣经》上面。此情此景,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由于晚年才开始认字,他读得很慢,吃力地读完一节文字,再接下去读另外一节。对于他幸运的是,他聚精会神读着的这本书,念得慢一些并没有什么妨碍。相反,这本书字字珠玑,仿佛颗颗金锭,往往需要字斟句酌,才能使心灵领悟出它们价值连城的含义。此刻,汤姆正指着每一个字,轻轻地念出声来,我们不妨听他一会儿,看是怎么念的吧:
“你——们——心——里——不——要——忧——愁……在——我——父——亲——的——家——里——有——许——多——住——处……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47]
昔日的西塞罗[48],在安葬自己亲爱的独生女儿之后,心里充塞着的真切悲痛,正如汤姆一样,或许,他的悲痛并不比汤姆更加深切,因为他们两个毕竟都是人而已。然而,西塞罗无法停顿下来,体会琢磨这些给人带来希望的崇高话语,也不会期待着这种未来的团聚。假使他读到过这些文字,十之八九也不会信以为真。首先,他脑海里必然充斥着千般问题,怀疑手稿的真伪,以及译文的准确与否。不过,对于可怜的汤姆,《圣经》就放在手头,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显而易见,上面说的话都是神圣而真实的,他那单纯的头脑里,永远不可能出现什么疑问。这肯定真实无误,不然的话,他怎能活在世上?
说到汤姆的这本《圣经》,上面虽然没有学富五车翻译家的注疏和眉批,却点缀着汤姆自己发明的一些里程碑和指路牌。这比起学识渊博的解释来,对他更有裨益。他原来习惯让东家的孩子,特别是乔治少爷,给他诵读《圣经》,诵读的时候,凡是遇到听起来高兴或者感动他内心的段落,他都用笔蘸上墨水,用力地画上粗大的记号或横线。因此,他那本《圣经》从头到尾画满了各式各样形式不同的标记。于是,他就能很快找到他所喜爱的段落,而无须费力拼读出这些段落之间的文字。现在,《圣经》就摆在面前,每一段落都散发出家乡某一景象的芳香,唤起往昔欢悦的记忆。在他看来,《圣经》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也是来生来世的希冀。
船上的乘客当中,有一个阔绰的出身名门世家的年轻绅士。此人家住新奥尔良市,名叫圣克莱。他带着一个女儿,五六岁的年纪,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似乎与他父女二人沾亲带故,是专门照料小女孩的。
汤姆时不时地瞥见这个小女孩。她是个喜欢蹦蹦跳跳、闲不住的孩子——就仿佛一缕阳光或者一阵夏日微风,总是不肯老待在一个地方——而不是那种见过一次之后,就容易忘记的孩子。
她的体态十分标致,具有童稚的美,而没有一般儿童那种胖胖乎乎、圆圆墩墩的轮廓。身上透出缥缈不定的灵动美姿,仿佛人们在梦境中所见到的神话或寓言中的仙子。相貌也长得不同一般,这与其说是由于她五官端正,完美无缺,毋宁说是由于一种似梦似幻、真挚诚恳的独特神情所致。理想家注视着她,见了这种神情会惊异叫绝,粗鄙肤浅的人见了也会留下深刻印象,而又说不出所以如此的确切原因何在。头部的形状,颈项的回盼,以及上身的姿态,都特别庄重高雅;金褐色的长发像一片彩云,在面颊周围飘拂,深蓝色的眼睛隐藏在一抹浓浓的金褐色刘海下面,氤氲出富有灵性的深沉和庄重,这一切都使她与别的孩子迥然有异,非常出众。当她在船上轻盈地走来走去时,人人都扭过头来朝她张望。然而,这孩子又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严肃有余或者多愁善感。恰恰相反,她稚气的面庞上和精力焕发的躯体上,有一丝飘忽的天真和顽皮,像夏日绿叶的影子那样,闪烁摇曳。她总是安静不下来,玫瑰红的嘴角老是似笑非笑,步伐像云彩一般时起时伏,飞来飞去,一边走路一边唱歌,仿佛在欢乐的梦境里。她的父亲和女监护人不停地忙忙活活,追踪着她的行迹,可是逮住她之后,她又似夏日的彩云,从他们手中融化跑掉了。无论她由着性子干出了什么事,都听不到一句呵斥和责骂的话。因此,她可以随心所欲,在整个轮船上游游逛逛。她总是穿一袭白色衣裙,仿佛影子似的在四处穿来穿去,身上却沾染不上丝毫污渍或斑点。轮船甲板上下,每一个角落或隐蔽地方,都印下了她那缥缈轻盈的足迹,都出现过她那长着深蓝色眼睛、耽于幻想的金黄色的小脑袋。
船上的司炉工汗流浃背地苦苦劳作着,偶然抬起头来,也往往会瞥见她那双眼睛,不无奇怪地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炉火深处,同时还颇为担心地望着他,流露出同情的神色,仿佛认为正处在可怕的险境之中。隔不多久,她那漂亮的小脑袋,又闪现在圆圆的舵轮舱的舷窗旁边,这时舵轮旁边干活的舵手,就会停下活计向她微笑,然而瞬刻之间,她又走开了。白天,当她从人们面前经过的时候,粗犷的声音千百次地向她祝福,罕见的温存笑意,在一张张强悍的面孔上偷偷掠过。而每当她毫无畏惧地翩翩走过危险地方时,沾满煤灰的粗大手臂会下意识地伸出来救助她,使她所经之处化险为夷。
汤姆生来就有善良黑种人的温存而易受感动的天性,一直向往纯朴和童稚,也以与日俱增的兴趣,关注着这个小姑娘。对于他,小姑娘似乎几近神圣,每当她从灰溜溜的棉花包后面探出金黄色小脑袋,用深蓝色的眼睛窥视他时,或是从货包的边沿上面俯视他时,他每每半信半疑地觉得,他瞥见了从他的《圣经·新约》里面,走出了一位小天使。
经过黑利那伙身戴镣铐的男女黑奴席地而坐的地方时,她每每脸上愁云惨雾,不胜悲痛。有时,她竟然轻盈地走到他们中间,观望他们,露出迷惑不解、痛苦而又诚挚的神色;有时,还会用纤细的小手举起镣铐,然后一边走开一边沮丧地唉声叹气。有好几次,她手里捧着糖果、坚果和蜜橘,突然降临他们中间,高兴地把这些东西一一分发给他们,而后再次离开。
汤姆观察了这个小姑娘许久之后,才壮起胆子,表达了愿与她结识的意愿。在博得儿童的好感、吸引他们接近方面,他熟悉许许多多小诀窍,因此,决定熟练地扮演好这一角色。他能用樱桃核雕刻出精巧的小篮子,能在山核桃上刻出稀奇古怪的脸谱,或者用接骨木心镂刻出跃然欲飞的古怪小人,而且,在制作大大小小的各式口笛方面,他恰似一位潘神。[49]他口袋里装满了杂七杂八的逗人玩意儿,是他往日为东家孩子积存起来的。此刻,他带着值得褒扬的审慎,紧缩开支似的一个一个地拿出来,作为相互结识交朋友的表示。
小姑娘尽管忙上忙下,对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兴趣盎然,但这次却忸忸怩怩,费了不少力气,才使她服帖顺从。汤姆忙着施展上述那些小技艺时,有一阵子,她像一只金丝雀,蹲在汤姆身边的箱子或货包上,后来带着一种严肃而羞赧的神情,从汤姆手中接过了他赠给她的小物件。不过,他们终于变得推心置腹了。
“小姐叫什么名呀?”最后,汤姆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进而这样盘问的时候,问道。
“叫伊万杰琳·圣克莱,”小姑娘说,“不过爸爸跟别人都叫我伊娃。喏,你叫什么?”
“我叫汤姆。在肯塔基州,小孩子们喜欢喊我汤姆叔叔。”
“那我也想喊你汤姆叔叔,因为你看,我喜欢你,”伊娃说,“喏,汤姆叔叔,你这是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伊娃小姐。”
“不知道?”伊娃问。
“是的。我要去卖给什么人,可不知道卖给谁。”
“我爸能把你买下来,”伊娃连忙说,“要是他买了你,你的日子就好过了。今天我就去求他。”
“谢谢你,我的小姑娘。”汤姆说。
这时,轮船停靠在一个小码头上装载木材。伊娃听到父亲呼唤,便灵活地跳着跑过去。汤姆立起身走过来,表示愿意帮忙运木柴,很快就在水手们中间忙活起来。
伊娃和父亲一起站在护栏旁边,注视着轮船启动,驶离码头。水中,机轮转动了两三圈,突然,一声震动,小姑娘站立不稳,从船舷一侧跌进大海。她父亲几乎不假思索,想跟着女儿跳下去,只见背后一个人,由于瞥见早有一办事更麻利的人,跳进海里去搭救伊娃,便一把把他拉住。
伊娃落水的那一刻,汤姆恰巧站在她身下的下层甲板上。他眼见伊娃拍打着水沉了下去,便即刻跳入水中。汤姆胸脯宽广、臂力过人,在水上漂浮对于他不费吹灰之力。不一会儿,小姑娘浮出水面,他一把揽在怀里,带着游向船边,把水淋淋的她递到船上的人手里。这时,船上人千百只手,仿佛一个人似的,急切地伸出来接住了她。一会儿以后,她父亲就把浑身滴水、昏迷不醒的小姑娘,抱到了女客船舱里面,像往常遇到这类情况一样,在全体女乘客之间,展开了一场好心善意的争斗,看谁能做的事情能以各种可能方式,阻挠并且推迟她苏醒过来。
次日,天气酷热而郁闷,轮船徐徐驶近新奥尔良港。船上,一阵乱乱哄哄,大家都在收拾行李,等待轮船靠拢码头。船舱里,有些人把东西归拢到一起,准备上岸。全体侍者杂役都在清扫、擦洗,把这艘光彩夺目的轮船整理停当,准备堂堂皇皇地驶进港口。
下层甲板上,我们的朋友汤姆,以手抱肩,焦急不安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回过身去,望望轮船另一侧的那群乘客。
那边站着标致的伊万杰琳,除了面色较前天稍微苍白之外,其余均未显出她所遭遇的那场事故的痕迹。身旁站着一个温文尔雅、身材秀美的青年,一只胳膊随随便便地倚在一个棉花包上,胸前是一只打开的大钱包。显而易见,这位绅士一望可知就是伊娃的父亲。那高贵头颅的形状,那蓝色的大眼睛,以及那一头金褐色头发,与伊娃毫无二致,然而,那神情却迥然不同。一双清澈的蓝色大眼睛,虽然其形状和色泽酷似伊娃,但却缺乏那梦幻一般朦胧而深沉的神色;里面虽然流溢出澄明、勇毅和睿智,但同时也闪现出一丝完全世俗的光线。雕琢完美的嘴唇上,挂着一种傲慢而略略显出的讥讽神色:翩翩的身段,转动回顾之间,都显出潇洒、文静和怡然自得的优越气派。这时,他正在不经意地听黑利讲话,态度和善,神情中夹杂着诙谐和轻蔑。只见黑利滔滔不绝,详细解说着他们讨价还价的那件商品的质量。
“伦理和基督徒的美德,通通都收进他这个黑皮囊里了,通通!”见黑利收住了话头,那青年才说:“好吧,老伙计,用肯塔基人的话说,要我出个什么数!一句话,这桩生意要付多少钱?你想骗我多少?说出来吧!”
“嗯,”黑利说,“那家伙我要是收一千三百块钱,我自己只是刚够本,你别不信,是刚刚够本。”
“可怜的老伙计,”那青年用犀利而挖苦的蓝眼睛紧紧盯着黑利,说,“不过,我看你肯定愿意破例照顾我,让我出这个价把他买下来。”
“嗯,这位小姐好像十分喜欢他,这在情理之中。”
“噢,当然啦,你也该慈悲慈悲嘛,朋友。喏,作为基督教的善举,也为了取悦这位特别喜欢他的小姐,你起码要多少钱才能把他出手?”
“嗯,你就想想吧,”奴贩说,“只要看看他的手脚,看看他宽宽的胸膛,就知道他壮得像匹马了。再看看他的脑袋,高额头总是说明黑鬼子有心计,干什么活都成。这我早就注意到了。正跟你说的一样,单说体格吧,他那分量,长得又结实,就是个傻瓜也值不少钱哩。加上他有心计——我敢说他的心计不同一般——价钱自然就高点喽。告你说,那家伙掌管过他东家的整个农庄,做起生意来,是顶顶有才干的。”
“糟糕、糟糕,太糟糕啦!懂得太多啦!”青年说,嘴角上仍然闪现出挖苦的笑意,“这说下大天来也不行。你那些机灵鬼老是逃跑、偷马,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我看就为了他这份机灵,也得再少要一两百块钱。”
“嗯,要不是他为人老实,你的话还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可以把他东家跟别人的推荐信拿给你看看,来证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虔诚黑奴——这么恭顺,这么虔诚,这么喜欢祷告的黑奴,你还从来没见过哩。嘿,在他来的那一带地方,人们还管他叫传道师哪。”
“我可能把他当个家庭牧师用,”青年的语气冰冷,“这倒是个好主意。在我们家里,宗教是个特别稀罕的物件。”
“你这是在说笑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说笑话?刚才你不是还说他是个牧师吗?又是哪次代表会议或委员会审查的?得了,拿出文书字据来吧。”
倘使奴贩没有从对方那蓝色大眼睛里闪烁着的某种善意之中,使自己心里有了数,确知这一切的戏谑逗趣,到头来肯定达成一笔现金交易,他也许早就会有些不耐烦了。情况既然如此,他便掏出一个油渍麻花的钱包,放在棉花包上,焦急地端量着里面那些文书字据。其时,青年站在一旁,俯身望着奴贩,一副潇洒自如而又心不在焉的滑稽样子。
“爸爸,把他买下来吧!花多少钱都不要紧。”伊娃轻轻地耳语道。这时她正站在一个货包上,两只胳膊搂住了父亲的脖子,“我知道你有不少钱。我要他。”
“你干吗要他,宝贝?你是把他当成响盒、摇动木马,还是什么别的玩意儿?”
“我要让他幸福。”
“这个主意倒很新鲜,真的。”
这时,奴贩递上一份由谢尔比先生亲笔签署的文书,青年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过来,马马虎虎地瞥了一眼。
“真是绅士派头的书法,”他说,“而且文从字顺。喏,不过关于你对宗教的说法,我到底还没有弄清楚,”他说,眼里重新出现了方才那种恶作剧的神色,“这个国家几乎让虔诚的白人给毁掉了。竞选前我们眼见的那些虔诚政客,教会和国家各部门所采取的那些虔诚措施,使得人们不知道,下一回还有谁会欺骗自己。我也不知道,现在宗教还可以上市买卖。我最近没看过报,不知道宗教是怎么个卖法。喏,你在汤姆信教这一项上想加多少钱?”
“你真是喜欢说笑话,”奴贩说,“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信教的也都不一样。有些个也真糟:上布道会挺虔诚,虔诚得又唱又喊。这些人,不管白人黑人,都不能算数。可有些个是真的虔诚,我常常跟别的人一样,在黑鬼身上见到这种虔诚。他们温顺、安详、不声不吭,又老老实实,凡是认准了不对头的事,就是说下大天来,他们也不干。从这封书信里你就会明白,汤姆的老东家对他是怎么说的。”
“喏,”青年说,弯下腰认真地望着钱包,“如果你能向我担保,我当真能买到这种虔诚,上天能在我的账上特别记上一笔的话,额外花点钱,我是不在乎的。你看怎么样?”
“说真格的,这一点我担保不了,”奴贩说,“我看死后到了那边儿,各自都有各自的一本账。”
“一个人多花了钱买了宗教,可是到了最需要的时候,却不能用它抵账,这也太叫人为难了,对不对?”青年一边说着,一边点着一沓钞票,“喏,点点吧,老伙计。”他把钱递给奴贩之后,又补充道。
“好的、好的。”黑利满面笑容地说,一面掏出一只旧墨水瓶,着手填写买卖字据。他三下五除二,写好之后递给了青年。
“我不知道,如果把我分门别类地开列个清单,”后者一面浏览字据一面说,“能卖多少钱。比方说,我的脑袋形状值多少,高额头值多少,胳膊和手脚值多少,还有教育、学识、才干、诚实,以及宗教又值多少!老天!我看最后这一项只值个零头罢了。不过——过来,伊娃。”他说罢拉起女儿的手,走到船的对面,手指尖漫不经心地碰着汤姆的下巴,又善意地说:“抬起头来,看看喜不喜欢你的新东家。”
汤姆把头抬了起来。望着那张喜形于色、年轻而标致的脸,如果有谁不感到一阵喜悦,那就太没人情味了。所以,汤姆立时觉得眼里流出了眼泪,真心实意地说:“愿上帝赐你福祇,老爷!”
“好的,希望会这样!你叫什么名字?叫汤姆吧?从各方面看,你替我祈祷比我自己祈祷可能更灵验点。你会赶马吧,汤姆?”
“我赶马赶惯了,”汤姆说,“谢尔比老爷养了不少的马。”
“那好,我想叫你驾驾马车,可是一个礼拜最多只能喝一次酒,汤姆,特殊情况另当别论。”
汤姆似乎有些意外,感到很是委屈,说:“我从不喝酒,老爷。”
“我刚才听到有人这么说过了,汤姆,我们往后再说吧。要是你不喝酒,那对大伙都格外方便。别放在心上,老仆人,”望见汤姆仍然脸色阴沉,又善意地补充道,“我相信你是打算好好干的。”
“我当然想好好干。”汤姆说。
“而且你一定有好时光过的,”伊娃说,“爸爸对谁都好,只是老爱笑话他们。”
“你把他推荐给爸爸,爸爸十分感谢你。”圣克莱大笑着说,一边转过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