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舍刚到伦敦的心情,和所有“初到异域”的人差不多:慌、忙、乱,对很多新事物,有些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有些是久闻其名今日才见到。在生活上:要适应这个新环境,探索新知识……在他的小说《二马》[58]里,有一段描写马氏父子初到英国的情形,我想有很多地方是他的“自我写照”[59]。
还好,艾温士教授[60]预先已经给他找好了房子:在离“城”十里的一个人家里。房东是两个老姑娘:姐姐“身”“心”都有点残废,妹妹除了扶持她,兼操作家务。姐儿俩的生活是靠父亲遗留下的两所房子:一所变卖之后把钱存在银行生利息,另一所自己住,楼上的空房就租给老舍。言明包早晚两餐,管洗衣服和收拾屋子[61]。
那个妹妹积年累月地操作,伺候病人,一直到头发由黑变白,背驼腰弯,仍然没嫁人。她们姐儿俩艰苦度日,却从来不求助于环境较为富裕的哥哥。
老舍很佩服她们的“独立精神”,并且说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逼出来的”[62]。其实他不明白,所谓“独立精神”,是工业社会的必然产物。只有在农业社会里,才会因血缘关系,彼此照顾,互相倚靠;宗族之中,提拔、牵扯,常常会“一人得道,鸡犬升仙”。而老舍刚刚离开的中国,基本上仍是农业社会。
老舍在两个老姑娘的家住了一冬。
第二年春天,他在东方学院遇见了艾支顿,两人谈得很投机,一商量,就合租了一层楼,由老舍出房租,艾支顿供给饭食,并且彼此交换知识。这么一来,老舍和艾支顿夫妇同住了三年。不但成了好友,还合译了《金瓶梅》[63]。
在所有老舍的著作里,从没提过翻译《金瓶梅》这件事。按他写作的习惯,每篇作品完成之后,往往要写一篇“创作经过”之类的文章,唯独没有《金瓶梅》。我想可能由于那种“北京<骨泉>人”的性格,觉得翻译这类“淫书”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他回国之后,一直在教育界和文艺界工作,这件事就更不愿意人家知道了。可是艾支顿就不同了,他这部四大册的“淫书”,在一九三九年出版之后[64],第一页就写着:“献给我的朋友——舒庆春。”在“译者注”中有这么一段:“我在此特别致谢舒庆春先生。舒先生是东方学院的讲师,如果不是他协助我完成这部书的初稿,我当初根本没有勇气接受这件翻译工作。”[65]
在老舍的外国朋友中,艾支顿算是对他影响相当大的一个人,现在把他的来历简单地介绍一下:
克利孟特·艾支顿,父亲是个英国的乡村牧师,他自己却不信教。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子私奔,逃到伦敦结了婚,生了四个小孩。
他的英文写得非常漂亮。拉丁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错。写过几本讲教育的书:内容不高,文字相当美。老舍和他同住的原因,是为了学些地道的英文。
第一次欧战的时候,艾支顿投了军,退役时候的官阶是中校。战后拿到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回到伦敦,在牛津补习校做教员,生活相当安定。
就在这时候,他和一个美国女人闹起恋爱来了,原配夫人告到公堂,离婚案成立。弃“黄脸婆”迎新欢,艾支顿很高兴,没想到学校就为这个“桃色事件”把他辞退。失业之后,他自己生活无着,每月还要付前妻的赡养费,景况极为狼狈。幸而他的新夫人是经济学硕士,很快找到职业,但收入也很有限。
艾支顿虽穷,可还挺会花钱:他爱买书,爱好吸烟,有时候还喝两盅儿。老舍的性格和他差不多,两个人一见如故,成了莫逆之交,一起同住了三年。这三年之中,艾支顿始终没找到职业。
他们合租的房子,三年租约期满。房东要加租,他们拒绝,遂各自找房搬家。老舍和艾支顿夫妇分手之后,还经常来往,一直到老舍要离开英国的时候,艾支顿才找到职业[66]。
以后老舍就搬到罗素广场(Russell Square)附近的一家学生公寓。每星期的房租是两镑十先令:包早餐和周末及星期日的全天伙食。房里的煤气炉子是“按表计银”,很像停车场的“吃角子老虎”。放进一先令,炉子周围七八尺就暖和一会。时时要记住往里续钱,要不然它就会自动灭掉。而伦敦的冬天又冷又长,老舍花了不少钱来养这个“吸血鬼”。
每逢假日,公寓里的人常常都出去了,就剩老舍一个人吃中饭,女佣人的脸就拉得一丈多长。因为老舍要是也出去,她就可以自动放假。老舍在这种情形下,当然很尴尬,只有对她说:“我晚上不回来吃了。”女佣人冷笑回答:“那太好了。”老舍为此事耿耿于怀,和朋友谈起来就感叹地说:“哪里都看不起穷人,到处受奚落。”[67]
在学生公寓住了半年,既受罪又受气,找房搬家。
这趟是在南伦敦租了一个房间。房东是一对老夫妇,带着个女儿。
老头儿——达尔曼先生,是个标准的英国小市民:工作勤奋,沉默寡言,没什么文化,所有的知识都得自《伦敦时报》(The Times)。达尔曼太太则是她先生的“翻版”,只是比她先生更无知。
达尔曼小姐没什么专长,整天躺在家里。她曾经在报纸上登过一段小广告——教授跳舞,芳心暗想,借传授舞艺的机会,既可以择偶选婿,又能找点零钱花。无奈事与愿违,告白登出很久,没人上门请教。眼看标梅已过,老这么“愣”着也不像话,就把目标转向老舍:愿以半价传授舞技,以示优待。老舍没接她的“下碴儿”!
房东小姐落花有意,“北京<骨泉>人”流水无情。达尔曼小姐心里窝囊,没事做,又没别的男朋友,常常吃完晚饭就装头疼钻到房里去睡觉。依老舍的看法,她恐怕要长期窝在家里,做老姑娘了。
老舍在《我的几个房东》里说:“‘房东太太的女儿’往往成为留学生的夫人,这是留什么外史一类小说的材料;其实,里面的意义岂止是留学生的荒唐呀!”言外之意,留学生多数都很“规矩”,他自己就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