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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金斯也不是纯粹为了科学而去那不勒斯的。他从伦敦去那里的旅行是他的老板兰德尔教授的意外恩赐。按计划,兰德尔应该去参加这次关于大分子的会议,并且发表一篇论文阐述在他新建的生物物理实验室做的工作。后来,他发觉自己工作太重了,就决定派威尔金斯代替他去。如果一个人也不去,对他在国王学院的实验室来说也是很不光彩的,因为已从国库动用了一笔可观的款项资助他的生物物理学研究,而那时一直有人认为这种资助是竹篮子提水一场空。
在这次意大利的会议上,并没有要求与会者准备洋洋洒洒的发言。这种集会只不过是按惯例请来几个听不懂意大利语的外宾以及许多意大利人。会议的通用语言是英语,讲得太快的时候那些意大利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听懂。到一些观景场所或寺院去的一日游就成了每次会议的高潮。这样,除了在会上发表一些陈词滥调外,几乎很少其他内容。
威尔金斯到达时,我已经坐立不安,急于想回北方去了。卡尔喀这次把我引入了歧途。在那不勒斯的头六周,我经常感到很冷。重要的是没有中央供暖设备,所以不管官方规定的温度是多少也无济于事。无论是在动物学实验站或是在一幢19世纪六层建筑顶楼我那个破烂房间里,都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如果我对海洋动物有一丁点兴趣,恐怕我也会做些实验。因为做实验活动活动身体总比坐在图书馆里把脚跷在桌子上要暖和一点。有时卡尔喀俨然摆出一副生物化学家的姿态演讲,我就紧张不安地站在一边,有几天我甚至能听得懂他讲的是什么。然而,不管我听得懂或听不懂都是一样的,在他的头脑里,基因从来不占主导地位,甚至连边也不沾。
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在大街上溜达,或者阅读早期杂志上有关遗传方面的论文。有时候,我白日做梦似的想着发现基因的奥秘,但是从来也未曾有过一丁点像样的想法。因此,在这里一事无成的忧虑心情就越来越重了。尽管我知道我并不是到那不勒斯来工作的,可是这并未使我感到一丝宽慰。
我抱有一线希望也许可以从生物大分子结构会议上得到点好处。我虽然对结构分析领域中处支配地位的X射线衍射技术一窍不通,但还是很乐观地认为口头讨论总比阅读杂志上的专业文章更容易理解;这些文章我总是读不进去。我对将由兰德尔做的关于核酸方面的报告特别感兴趣。那个时候,几乎还没有发表过任何文章论述核酸分子的三维空间构型。因此,这件事使我对学习化学缺乏兴趣。既然化学家们对核酸也讲不透彻,我又何苦兴致勃勃地学习那些枯燥乏味的化学知识呢?
当时的知识水平不能为核酸结构提供任何真正的新启示。关于蛋白质和核酸三维空间结构的许多说法都是空话连篇。这方面的工作虽然已经进行了15年之久,但即使不是全部也至少有大部分论据仍然软弱无力。一些满怀信心提出来的想法,看来都是某些晶体学家异想天开的杰作。他们喜欢置身于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被人否定的境界里。由于包括卡尔喀在内的所有生物化学家实际上都不能理解X射线工作者的观点,因此我听不懂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为了听懂这些胡言乱语而学习复杂的数学方法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的老师中没有人想到过,在我得到博士学位以后,竟会和一个X射线晶体学家一道工作。
不管怎样,威尔金斯并没有使我失望。事实上他是否代替兰德尔都是一样的,反正他们两个我都不认识。他的演讲绝非空洞无物,同其他人的发言相比是非常突出的。其他发言有的根本就同这次会议的内容毫不相干。幸亏那些发言是用意大利语讲的,因此,外国客人溢于言表的厌烦情绪并不算失礼。还有几个发言人是欧洲大陆的生物学家,也是当时动物学实验站请来的客人,他们在发言中只不过简短地提了一下生物大分子而已。对比之下,威尔金斯那些DNA的X射线衍射图可谓正中要害。在他的演讲接近尾声时,那张衍射图才放映在屏幕上。这时威尔金斯干巴巴的英语并没有引起热烈的反应,他说,这张图比以前几张显示得更为清晰,事实上可以看作一种结晶DNA的X射线照片。而DNA的结构一旦揭晓,我们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基因如何起作用了。
突然之间,我对化学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在威尔金斯讲演以前,我就担心,基因可能是异常不规则的。然而,现在我知道基因是能够结晶的,因此它一定具有一种能用简单方法测定的规则结构。于是我期望着与威尔金斯一起做DNA工作。他讲演以后,我就设法去找他。或许,他知道的东西比他的讲演内容更丰富些。一般来讲,如果一个科学家不能绝对肯定他自己是正确的话,那么他当众演说便会犹豫。可是,我没有机会和他交谈,威尔金斯已经不知去向了。
直到第二天我才有了与威尔金斯认识的机会。这一天,所有与会者都到佩斯塔的希腊神庙去游览。在等公共汽车时,我开始和他搭讪并解释我对DNA是多么感兴趣。还没等到从威尔金斯那里打听到什么,我们已不得不上车了,而我也要去陪刚从美国来到这里的妹妹伊丽莎白(Elizabeth)。在神庙里,我们全分散了。再次找到威尔金斯的时候,我察觉到我很可能快要交上好运了。因为他已经注意到我妹妹非常漂亮,很快他们就在一起吃午饭了。对此,我感到莫大的高兴。多年以来,我曾闷闷不乐地看着一群纨绔子弟追求伊丽莎白。现在突然来了别的可能性,她的生活方式或许能够改变。我不必再眼看着她注定嫁给一个智力低下的家伙。而且,如果威尔金斯真的爱上了我妹妹,那么我将免不了跟他那些DNA的X射线工作密切结合在一起了。然而他表示歉意之后就走开了,独个儿坐在一旁,这并未使我感到失望。威尔金斯显然很懂礼貌,他可能觉得我和伊丽莎白有话要说。
但是,当我们一回到那不勒斯,我想跟他合作的壮丽白日梦就化为泡影了。威尔金斯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就径自回他的旅馆去了。无论我妹妹的美貌还是我对DNA结构的浓厚兴趣都未能使他落入圈套。我们的命运看来不在伦敦。于是我就动身返回哥本哈根了,并且不愿再去多想生物化学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