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医生(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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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月19日

那么,格雷高瑞尤斯太太。那才是她要谈的事。我得承认,这不大寻常。

这一次她来得迟,诊疗时间已经过了,就她一个人留在候诊室里。

她走进我这里,脸色非常苍白,打了招呼后就站在房间当中。我指了指椅子,但她还是站着。

“上次我说了谎,”她说,“我没病,我身体好好的。医生,我想跟您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那天我只是无法启齿。”

街上运啤酒的马车辘辘驶过。我走过去关上窗,在这突然的沉寂中,我听见她在以一个低而快的语调说话,但声音有些颤抖,像在哭泣的边缘:

“我对我丈夫非常厌恶。”

我站着,背朝着壁炉。我点点头,表示我在听。

“不是他这个人,”她接着说,“他对我一直友好和善,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但他唤醒我内心一种可怕的不情愿。”

她深深吸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自己,”她说,“我准备请求医生的是件怪诞的事。也许这和您以为正确的完全不同。我当然不知道对这种事,医生您会有什么样的看法。您有些地方让我对您信任,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别的什么人,世上没人能帮我。医生,您能和我丈夫谈谈吗?您能否告诉他,说我有病,子宫受了感染,他得放弃他的权利,至少,在一段时期里?”

权利。我把手按在前额上。每次我听见这字眼被用在这样的意思里,我能看见红色。上帝,人们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以至他们要在这里头弄出权利和义务来!

我即刻清楚地知道,这忙我得帮,如果我能够。但我一时没什么可说的,我愿意听她多说一点。也可能,我对她的同情中掺杂了些直接、通常和单纯的好奇。

“对不起,格雷高瑞尤斯太太,”我问道,“您结婚有多久了?”

“六年了。”

“您所谓的这种您丈夫的权利,在您和牧师之间一直像现在这么困难吗?”

她有些脸红:“一直很难,”她回答说,“但最近一段时间变得难以忍受。我再也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

“但依我看,牧师已不那么年轻了。我很吃惊在他这年纪还能给您……添那么多麻烦。他到底多大岁数了?”

“五十六,我想——不,可能五十七了,他看起来是老些。”

“但是告诉我,格雷高瑞尤斯太太,您自己从没跟牧师说过这事吗?告诉他这让您多么苦恼,友善又漂亮地请求他谅解您?”

“我确实向他请求过一次。但他给我来了番大道理。他说我们并不知道是否上帝要给我们一个孩子,虽然我们一直还没得到。因此,如果我们停止,是违抗上帝的旨意,是有罪的。……也许他说的并不错,但这对我来说很痛苦。”

我忍不住要笑。好一个十足的老骗子!

她看见了我的笑,我猜她误会了。她静静地站了会,仿佛积蓄着思绪;然后又说开了,声音低沉颤抖,同时她脸上的绯红变得更多更深。

“不,您必须知道全部,”她说,“您可能已经猜到了,您当然能看穿我。我请求您为了我说谎,至少我必须对您坦诚,您按您愿意的评判我好了。我是个不忠的妻子,我属于另一个男人,所以一切对我才那么痛苦。”

她说这些时避开了我的视线。但是我,只是在这时,第一次,真正地看见她。第一次,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的房间里,一个心中充满渴望和苦恼的女人,在她这朵女人花里,爱的芳香环绕着她,但有一丝羞耻的绯红让这芳香更浓烈、更惹人。

我感觉自己脸色苍白。

终于她抬眼和我的视线相遇,我不知道她从我眼里读出些什么。但她撑不住了,落到椅子上开始抽泣。她大概以为我觉得这事儿轻浮,或者我是冷漠和严厉的,到头来,也许她毫无益处地将自己暴露在了一个陌生人面前。

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缓缓拍了拍:“好了,好了,别哭了,现在可别再哭了。我会帮你,我保证。”

“谢谢,谢谢……”

她吻了我的手,她的泪湿润了它。她只又呜咽了一小会,一丝笑容就从哭泣中浮现出来。

我只有笑:“可是您真傻,您大可不必告诉我最后那一段,”我说,“不是说您得留神,我兴许滥用您的信任,而是这类事得当秘密保守,总是如此,没一个例外,能守多久算多久。——我自然是会帮你的。”

她回答说:“我情愿您知道。我愿意有一个我尊重和仰望的人知道,并且不鄙视我。”

接着是段长长的故事:大约一年前,她听到了我和她丈夫,教区牧师的对话——他生了病,我去给他诊视。我们谈到了妓女的话题上。她记得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现在给复述了出来——很简单很正常的事,那些可怜的姑娘也是人哪,必须被当做人来对待。等等。她可从没听别人发过那样的言论。打那以后,她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所以现在,她能有勇气来信任我。

这一切我可早忘了,所有这一切……但“那在雪中丢失的会在白雪消融后重现”。

我承诺我将在当天就和她丈夫谈谈,于是她走了。可她忘了手套和阳伞,又返身来取。再次消失前,她容光焕发,一脸快乐,因开心而眩晕,像一个遂了心愿的孩子,并且正等待着更大的喜悦。

我在下午去了那里。她已让他准备好了,像预先说好的。我和牧师在房间里单独谈话。他的脸色看来比平常还要晦暗。

“是的,”他说,“我太太已经跟我说了。我无法表达我有多么为她难过。我们都一直那么期望能有个小孩。分卧室这事我得拒绝,我先把这说清楚。况且在我们圈子里,这可太不寻常了,这只会让人嚼舌头。另外我已上了年纪。”他干咳了两声。

“是的,”我说,“我当然毫不怀疑牧师您会将太太的健康置于首位。不管怎么说,我们对她恢复健康是有希望的。”

“我会祷告上帝,”他回答说,“但是医生,您觉得这会拖多久呢?”

“这可难说。但半年总是必需的。此后得看情形……”

他的脸上有些肮脏的褐斑。现在,那些斑点格外深,格外明显,和他苍白的脸成了对比,似乎他的眼睛缩小了。

他从前结过一次婚。实在遗憾,她死了,那结发妻子!在他书房里挂了幅她的肖像,从炭笔素描中放大的:头脑简单、喋喋不休、虔诚世俗的女佣型,可没一点卡塔琳娜·冯·博拉[1]的样子。

她跟他一定很配。真可惜她死了!

注释:

[1]卡塔琳娜·冯·博拉(Katharina von Bora,1499—1552),马丁·路德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