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送设备
大部分师生都从沿海绕道去云南了。与此同时,有一支重要的孤军,正在按一个单独的路线赶往昆明。这支孤军由清华大学助教董树屏所率领,最早从1935年就开始把工学院的设备转移到武汉,堪称是西南联大的辎重部队。
到了1937年“七七”以前,清华工学院土木系到山东实习时,梅校长又让施嘉炀先生多带一些设备去。这些设备后来就一路南下,最后被运抵昆明。董树屏先生直接负责这项任务。所以他没有去长沙,而是从山东就护送着设备辗转武汉、重庆,随着学校的二次转移,朝着最终的目的地而去:
我是从山东走的,1938年到的昆明。施嘉炀先生比我走得早一点,因为施先生是土木系系主任,又兼工学院院长。我的家眷是1938年春天到的昆明,住在北门街。因为总校在那里,总校在那里盖的房子。
我是于1938年底把设备从重庆用公共载重汽车慢慢运到昆明的。这些设备,也包括一部分图书,就是西南联大的物质基础。公平地讲,起码西南联大工学院,基础就是清华大学。北大没有工学院,南开只有一个化学系,东西设备就是清华大学从1935年到1937年陆续运来的,这个是我亲自实践的。我那时已经是教员,年轻、体力好,设备拆装箱都是自己亲手干。因为在重庆被扣延误,最晚到达,联大已经成立了,总校北门街,工学院在滇缅铁路三大会馆。
除了交通的困顿、敌机的轰炸,在重庆时,因为设备被当局看上了,董树屏还连人带物地被扣押过,充当军用。幸好这些设备不实用,后来才放行了。
我那个时候已经是教员了,帮我安排的有三个人:有的是图书馆的高级职员,还有土木系的教员。我们带着武汉存的东西,坐船进川往昆明去。这一路困难就不得了啦。当年航船晚上是不能走的。三千多里路,船只能到宜昌。武汉、宜昌、万县,等等,最后到重庆。我现在都不再去那儿了,因为我来回走了好多趟。
把这些东西运到重庆后,国民党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没运到呢。它南京的东西咋搬呢?运的东西都得是武器。所以它说清华工学院的东西有用啊。它说我要修武器啊,这个步枪,那个炮什么的,这有机器设备啊,就让我们把这些东西留下,留在重庆。又把我们临时调过来,要给它选厂。我自己不愿意干这个。后来它一看这些设备太简单了,不可用。
有一年多的光景,董树屏和学校、家庭都失散了。他只是和他的岗位、他的责任,他所运送的学校设备紧密地在一起。在战火中,学校、家庭、物资从不同的方位出发,经历着不同的困难,最后都陆续到达了昆明。这是怎样的凝聚力量、怎样的信念?事业、亲情、民族情全都融为一体,这就是大后方存在的意义。
对于国土沦陷大半的中国,当时的西南后方,就是一个被压缩了的祖国与家园。人们被迫在这里生活、读书、工作,准备投入最后的战斗。
重庆我在那儿待了一年多,非常熟悉。地无三尺平,天天下雨,天天来轰炸。设备都在嘉陵江边上,飞机来炸,要保护这些东西啊,我们就在长江边上来回这么折腾,分批地运。那时确实玩命,跟学校也失去了联系。直到1938年春天,我才把主要的设备运到昆明。那个时候四川、贵州、云南三省公路联合起来了。原来是各运各的,各用各的公路。但那个路非常危险,从重庆往昆明走,路上翻车的太多了。都是白天走,晚上不能走,都是汽车。这种情况历史书上咱们也写过,但没有这么详细。所以西南联大,从工学院的角度来说,包括施老先生他在内,那么多人投入了心血,物质基础基本是这样的。
田野的劳作、国恨与家仇,打造了一个百折不挠的忠诚助教,他千辛万苦地完成了器材转运任务。
在清华大学那狭窄的教师宿舍楼中,董树屏带我先去看门厅里的一只箱子,里面是他刚从美国带回来的电脑,朋友送的。他说,准备用它来写自己的回忆录。
然而在这次见面后不到一个月,我还滞留在北大,就从清华园传来了董先生猝然辞世的消息,令人惊诧。
这一切让我相信,他是在等待我来。
他准备写进那台从大洋彼岸带来的电脑里去的回忆,如今都在这些讲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