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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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桐柏:一条河流的出发

罗光成

桐柏的初夏,感觉比江南来得确实要晚了些。

北印度洋倒海翻江顺时针搅拌的季风洋流,挟裹跨越赤道的时序信息,掠过南中国海宝石般的锦毯,把一个热情炫亮名字叫夏的季节,向着内陆的深处,一路推展,尽情渲染。

然而,在桐柏,在淮河,时序的密码不破自译,季节的参数悄然更改。“南橘北枳”,淮河,就以这样的物候启示和哲学意象,把一条河流的个性气质,鲜明地标识于大地之上,呈现于天地之间!

翻开中华的文明词典,山阳水阴,水柔山刚,是一个民族集体的心理认知和文化体悟。那些峻岭崇山,拔地而起,顶天摩云,他们是大地的骨架、坚挺的脊梁。它们隔挡春风夏雨,阻断秋霜冬雪,在我们看来,这与它们雄性的表征是多么内外协调,多么天然偶合。而淮河,生之为水,却以水的柔情,跳出了水的框框,跳出了水与生俱来的本相,不仅要做一条大地上流淌的河流,更要做一条山一样风骨的河流。并最终牵手秦岭,成就了作为一条河流的光荣与梦想,成为大地上用银簪划出的地理分界线!

一条河流,不论其长、其宽、其曲、其直,能以水的柔软做出山的阳刚,能让河的两岸成为时序的分野,这样的奇特与奇葩,已足以让一条河流深刻人心,万古芳华!

这是一条河流思想的原点,

这是一条河流精神的抵达。

你不唱(口来)我还唱

唱个刘秀走南阳

收了彭岑和吴汉

又收了姚期马子章

哎嗨嗨,吆嗬——

铁打的江山万年长

……

山歌来自桐柏山下的溪谷,又好像在我们前后左右或者头顶回荡。这样的感觉,使桐柏山幻化成一只天然的立体声环绕音箱,我们听唱桐柏山歌,又仿佛与山歌一起在音箱里同频共振。几多嘶吼,几多尖利,几多激越,几多苍凉,忽而从溪谷,忽而又从我们内心,振翅而起,跋涉而行,缭绕山巅,韵漾远天。

桐柏山初夏的又一个日子,就这样被山歌唤醒,掀开了初露的晨曦。

桐柏山位于河南、湖北两省的交界处,呈西北至东南走向。西起南襄盆地东缘,东与大别山相接,绵亘百余公里,主脊北侧大多在河南省境内。气势雄伟的太白顶,是桐柏山的主峰,海拔1140米,有“比华山高险,竞黄山奇秀”之誉。我没有追问,更没有也无意考证桐柏山、桐柏县名字的由来。这虽然不太符合一个学者的标准或态度,但我想,有一些由来,实际上本身就没有由来,或者,即使弄清了由来,也不一定就会得到文化的审美和愉悦。从这样的理解出发,我倒更倾向于是桐树和柏树,让桐柏山有了最初的名字,并进而将“桐柏山”的范围,扩展到包括太白顶在内的周围数百公里的群山。这样的倾向,固然有我个人对事物理解的角度与方式,但更主要的,还是现实传递的启发。一株一株,一片一片,随处可见的桐树、柏树,在这五月初夏的桐柏山,沐着渐变的晨光,沙沙欢舞,青春依然。满树满枝的桐花、柏花,已是走过了又一场绚烂,但延留在枝间叶端仿佛铁心等我们而来的那些痴情的一朵两朵,完全让我们透视了他们刚刚集体演绎的盛大繁华。这让我不禁多少有些感慨,或说妒羡。在我的故乡,也有一座山,史志记载,生于斯的陈翥,曾在此遍植桐树,悉心研究,并于北宋皇祐年间,撰成长达一万六千余言我国最早的一部桐学专著《桐谱》。千年岁月,流水而去。这座陈翥遍植桐树的山上,已难觅桐树的踪影;这座曾因陈翥和《桐谱》名播于世的山,名字却与陈翥或桐树毫不沾边。从这点来看,桐柏山的桐树,还有柏树,是多么幸运、幸福,而有意义。它们从很久很久的以前,从盘古大禹、春秋秦汉,一路走来,穿过大洪水、陨石雨,穿过雷鸣电闪、戈矛炮火,依旧安然无恙,依旧繁茂当年。正是它们,让桐柏山的名字成为千古不变的名副其实。试想,如果没有了这些生机依然的桐树、柏树,桐柏山的名字,会让人感到多么徒然,多么突兀,多么令人失望。这是桐柏山与它的桐树、柏树们相携相护、相得益彰的双赢,这是桐柏山成为地理奇点的生态印证。我想,也正是这样万古不易的地质生态,催生了这条以水的形态成就地理分界线的奇伟淮河,并使淮河藏之井中的源头,任凭斗转星移,只随石烂海枯。

是不是同样因为这些桐树、柏树,而有了桐柏县这样让人一听或一看就容易与桐树、柏树联系起来的县名呢?我觉得,如果是这样,当然是一种不错的取名方式或直观解析。你看那棵神树,就带着沧桑,站立在距离桐柏县城十四公里的淮源庙,又称淮渎庙或淮祠院内。桐树的树心里,长出了柏树;长出的柏树,被桐树紧紧包裹。这一站,就是千年时光。桐包柏,多么美好的意境,多么吉利的兆示!于是,富有雅士气度、人文情怀的古代中国地方朝廷命官,会给这株桐包柏附会多么美妙的故事,披上多么美丽的面纱!甚至折奏皇上,鼓吹一番圣上天象,讨好龙颜大悦,再伏乞龙恩,赐名桐柏以为县名。

何况,这株桐包柏的身侧,就是淮池,就是国家意义上淮河的正源。

在桐柏,我们走向淮河的源头。

淮河的源头有两个。

对于一条大河,源之多头并不足奇。问题是,淮河的两个源头,却都被赋予了正源的色彩。听着桐柏地方文化贤人激情满怀、由衷自豪的介绍,不由得让人对他们挚爱故乡、护爱淮源的赤诚情怀,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尽管,淮河两个源头之说,在我听来、看来,多少有些牵强,但我决定,还是相信。

相信太白山顶小淮井源头之说;相信小淮井潜行地下30里,在淮渎庙院形成淮池源头之说。因为,一条大河的源头,如果清爽到一览无余,毫无故事,那这条河,一定是疏离于人的思想、情感、愿望、想象,至多也不过是一道现实中流淌的长长的水。

事实上,世上的大江大河,或者,只说古中国的江、河、淮、济四渎,哪一条江河的源头,不是曲折迷踪,甚至令人晕头转向,不知所以,而又兴奋莫名、欣然神往的呢!

还是让我们先看看淮河之源吧。

淮源庙,在桐柏县淮源镇固镇村,距桐柏县城十四五公里。一座并不古老的石桥,虹卧河上。说是河,其实也不过十来米宽,由于天旱,桥下已少见流水。这座貌不惊人水波不现的石桥,就是千里淮河第一桥!淮源庙就在离桥不远的地方。穿过淮源庙,是豁然开朗的庭院,有淮池、佳水井、锁妖井、淮河微缩景观,还有手拄石耜昂扬而立的大禹神像,以及历代皇帝名人的题词。从《禹贡》到后来的历史记载,以及民间的记忆传说或情感认同,这里的淮池,就是淮河的源头。而在确定淮河长度的时候,这方淮池,也正是国家水利部确定为淮河的零公里处。这也是从当代国家层面,也是科学层面,对淮河源头做出的界定。淮池及淮源庙所在的淮源镇,就在桐柏山主峰太白顶北坡山麓。淮池边上一口露天的石井,名叫“佳水井”,被誉为天下第七佳水。史传唐代茶鉴赏家刘伯刍遍游天下,饮遍佳水,从江南零水、无锡惠山寺、苏州虎丘、丹阳观音寺、扬州大明寺、吴淞江水,一直到淮源之水,推出了“天下七佳”。斗转星移,千年一瞬,山川自然,消长如斯,唐时“天下七佳”,彼此风貌已不可见,但“七佳”之水,大都出身江浙,只有“一佳”在中原,在淮源,则是不争的事实。这样的分布,对于淮源,实在是无与伦比的褒奖!这是淮源历史的荣耀,这是淮水昨天的名片。只是,今日的淮源之水,与唐时的佳水,感觉已有了千年的差异。在桐柏,以及信阳、息县、淮阳、淮滨,在整个河南境内的淮河沿线,饭馆酒店里的水,泡着我从江南带来的黄山毛峰,茶汁总不再是原有的清澈,而是毫无光亮、几近墨色、缺少生意的黯黑。而改用烧开的纯净水冲泡,茶色又如江南一般生机嫣然了。我不知道唐代是否就是这样,是不是只有冲泡淮河源头的茶叶,才是“天下第七佳水”的成色。但我想,从来一方水土一方人,那么一方水土一方茶,也是极有可能的,或者就是淮河本身地理分界的内涵,以“南橘北枳”的态度和功力,有意使南方的名茶在淮河的源头来一次黯然失色。这样看来,所谓“佳水”,也未必天下千佳一面,而是各具风味,各具个性,各守其位,各展其能,共同构成天下佳水鲜明丰富的色彩内涵和清甘风貌。我没有用淮之佳水冲泡桐柏山的名茶,但我估计这与冲泡我的黄山毛峰肯定不是一个色泽。如果依此理,那徽州之水也不一定就能冲泡出桐柏山的好茶来。访一访度娘,果然,茶水茶水,每一种茶叶,都有一种最为对应的佳水。这样的茶与这样的水相逢,茶,才是好茶;水,也才是佳水。如果是两个有情之人呢?那就叫金玉良缘了。

与淮源池正对的,是桐柏山主峰太白顶,这是淮河的又一个源头,并且同样曾经是国家层面意义的源头。明清时期,黄河夺淮入海,占据淮河水道,淮河从“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的上古佳水,渐变为一条时常失去理性的疯河。乾隆沿袭大禹疏导之法,两次派人重新勘测淮河源头。时任河南巡抚的毕沅,亲自带领人马,从淮源庙出发,多方寻迹,四处觅踪,沿桐柏山而上,终于在主峰太白顶,发现了一汪甘泉,并推测这汪清泉从这高高的太白顶,潜行地下30里,从山下淮源庙后的淮池涌出地表,最终成为看得见的淮河。乾隆对这个勘测结果十分满意,亲自认定太白顶的这汪清泉为淮河正源,并逐渐被民间赋予了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小淮井。

其实,这样的勘探和认定,在科学技术不甚发达的古代,要想具有十分确定的意义,是很难达到的。更多的是一种追根寻源的精神,以及古代中国从最高统治者到各级官吏,对于河流、对于化解水害的重视程度和心理态度。对太白山顶淮河正源的认定,是一种至高至远而为源的直观理解,也是中华古文化中神秘主义的参与阐释。自诩为天子的最高统治者,宣称皇权天授,龙是他们的本相,而龙的本身,就是一种神秘莫测、不可近观、见首不见尾的神物。太白山顶这汪无关旱涝、常年如斯的清泉,潜行地下三十里,涌出地面为河源,实在是太符合作为统治者龙性心理的外在呈现了。而这时,这汪清泉是否真的潜行相通山下的淮池,或说淮池之水是否真的就是这汪清泉所浸出,在皇权的思想体系里,在民间的文化情结中,已变得不甚重要。毕竟,古代中国的文化,在科学精神面前,浪漫、美妙、奇幻、神秘、想象、唯上的成分,在多数时候,还占着绝对程度的上风。

在桐柏,在淮河的源头探访,让我感到淮河之大之壮者,除了淮河本身河的特质之外,作为一条河流,它的人文深度和厚重,它的民间立场与亲和,不说唯一,但一定是其他很多河流难以相媲的。

淮河,流淌在民间,欢乐在民间,忧伤在民间,故事在民间,更重要的是,它的源头,也在民间。

长江的源头,是纵横数百里的冷峻冰川;黄河的源头,是茫无际涯的草地沼泽。这样的源头,远离人间,远离烟火,也就缺少了一条河流从一开始就与人类耳鬓厮磨、纠缠不断、爱恨交加、难舍难分的情绪波澜。

而在桐柏,在淮河的源头,稍不留意,就会不由自主溯着淮河的流水,走进淮河远古的往事,然后与淮河之水一起,再一路走回眼前。这是一条大河的出处,这是一条大河的精神归宿。

在很多的时候,对于神话,我们都是有意无意把它与现实完全分离,与我们笔下的纯文学分离,我们总是试图以一种更加现实而科学的精神,来解析这个世界。在桐柏,在淮河的源头,我也一直想秉持这样的立场,将神话、将传说,清除排斥在我的文字之外,力图让我的作品更加生活、更加现实、更加准确、更加科学。可这样的立场,在我逐渐走进淮河、感悟淮河、思考淮河的过程或时间中,却不得不逐渐动摇起来。因为,那些远古的神话,那些美丽的传说,仿佛早已融化进淮河的源头,仿佛早已流淌在淮河源头市井百姓的基因里,并渐至让我顿悟:淮源的神话传说和淮源的市井民众,他们已构成淮河生活和精神文化的共同体。对于淮河源头,对于桐柏,剔除了那些关于淮河的神话传说,淮源、淮河的上游,乃至整条淮河,在精神层面将黯然失色,或说无家可归、毫无意义。

神话与传说的丰富与久远,正是淮河之源有别于其他江河之源的根本特征,正是淮河渗透人性的独特呈现。

于是,不能不说盘古,不能不说大禹。在桐柏山区,盘古文化遗迹随处可见,盘古遗风遗俗代传不迭。上古之时,人类的童年,没有文字,没有记载,有的只是记忆,有的只是铭刻骨髓的灵魂基因,有的只是口口相传的历史来路。如同《圣经》创世大洪水的诺亚方舟,在桐柏,同样有盘古石狮肚里躲灾难的文化流承。盘古开天辟地,兄妹两人住在树枝与茅草搭造的茅庵里,妖怪野兽时常来袭。盘古兄妹做成一只大石狮子,放在桐柏山顶,还把这座山叫作了石狮子山。有了雄狮镇守,妖怪野兽再也不敢来侵扰啦。一天,石狮子忽然张口对盘古说:“盘古啊,从今天起,你每天往我嘴里放一个馍,可不能忘了啊!”很快,七七四十九天过去,盘古已往石狮嘴里放了七七四十九个馍。这天,石狮又张口说话了:“盘古啊,从现在起,别再放馍了,你每天看我的眼睛,看到我的眼睛发红,你就赶快叫上你的妹妹,躲进我的肚子里。”不久,石狮子的眼睛果然红了,盘古立即拖上妹妹,石狮大口一张,把盘古兄妹吞进肚里。闪电将天幕撕裂,大雨狂泻如倾,大地上的水,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涨上了树梢,淹没了山顶,只有石狮浮在水上,随着水涨,就要挨到天上了。直到七七四十九天,盘古兄妹在石狮肚里吃完四十九个馍,大雨才停歇,洪水才消退,盘古兄妹因此躲过了这场大洪水的劫难。

盘古的神话,为什么独在桐柏如此深厚,独在淮源如此流传?如果考量淮河的历史,我们便不难发现,这一点也不值得奇怪。淮河的形成可以上溯到百万年之前。可以说,淮河之水,见证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从最初的弱小被动到今天的强势主宰。其实,每一条直奔大海的江河,几乎都在史前时期形成。长江形成已有2300万年,黄河形成已有60万年。生命与水的特有关联,使这些直达大海的江河,无不成为人类最初的生命之源,也无不成为人类最初朦胧岁月欢欣、惊恐、愤怒、迷惘、成功、失望等精神情绪体验最初的“在水一方”。事实上,每一条直奔大海的江河,都有自己宏大的历史叙事和精神气质,长江、黄河也不例外。长江有巫山神女,黄河有中流砥柱。但在长江、黄河的源头,却怎么也难以找到类似淮河源头的人文故事篇章。

对于源头莫测的江河,龙的神话、龙的符号,便成为唯一的精神文化想象与表达。古远时候,大地干裂,妖魔魍魉到处放火,又将“厉火”种入人心,纵使人民互相作恶,人间遍地苦难。天上青黄二龙,下界除妖,把良心种入人心,与魍魉搏击相斗。魍魉见大势已去,不甘失败,召集手下众妖,排成两条不见首尾的火龙阵,向着青黄二龙,滚烧而来,所到之处,万物化为焦土。青黄二龙,不顾自身安危,化为青黄两条冰凉大河,分别迎向两大火龙。水火相遇,浪烟腾天。鏖战七天七夜,终将火龙灭熄在地。青黄二龙也元气耗尽,渐渐嵌入地下,化为黄河,化为长江。

这就是关于长江、黄河起源的传说。而关于淮河的起源,为什么没有这样类似的故事?我以为,这正是长江、黄河与淮河精神气质不同之缘由。长江、黄河的源头,一个冰川纵横,一个沼泽密布,千里不见人烟。这样的长江之源、黄河之源,所有的故事,只能与可想而不可见、说有而其实无的人类心理的综合符号“龙”联系在一起。也只有“龙”这种见首不见尾的神物,才能够对应源头莫测的长江、黄河的形象气韵。而淮河,还需要这样的“龙”之传说吗?它的源头就在那里,就在太白山顶的一口泉井里,就在太白山下淮源庙的淮池里,就在那里毫不隐饰地与人相遇、相看和相悦。这样一条源于民间,整个流淌在民间,喜怒哀乐与民生紧密相连的河流,其文化精神充满人间烟火,充满人本精神,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淮河源头的盘古神话,本质就是充满人间烟火的人本文化——盘古是人,是开天辟地的巨人,而不是可想不可见的“龙”;盘古吃的是馍,是淮河源头桐柏先民直至今天最常见也是最必需的食粮,而不是风,不是露,盘古更不是无须饮食的天神;盘古躺在石狮肚里躲过天下洪水,是地球往事中洪水泛滥灭绝一切生灵的惨痛,在人类记忆细胞刻留的不甚明晰甚惑漫漶的可能或误读的影像。而石狮还是木舟更加切合故事,已不再是关乎淮河之源文化的本质。诚然,盘古的开天辟地,作为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遗产,可以适应任何地域、民族的讲述,但盘古死后,“血为淮渎”,则使盘古文化成为淮河岁月文明独具的开端。这样的开端,使淮河不仅呈现出平旷、融合、广博、粗犷的自然属性,而且将一种开拓创新、自我牺牲的盘古精神,植入了淮河之源,植入了桐柏人民和淮河两岸生民的心里。

当淮河从源头开始,就是一条扎根人间、饱含烟火的河流,也就注定了它与民生的休戚相关,注定了生民与它的水乳交融,同时也必然注定了在生产力和科学技术极不发达的古代,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至百姓苍生,对一条河流敬畏文化的发起与推动。

祭淮,就是这种敬畏文化的典型形式与最高呈现。

在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历朝历代,从没停止过对淮河的祭祀。

最早关于祭淮的记载,见于《礼记·周官》:“祭天下名山大川。”其中就包括祭祀大川之一的淮河。而且要以诸侯的地位对其祭祀,可见淮河当时地位的重要。《史记·封禅书》还对设祭标准做了详细记载:“春以脯酒为岁祀,其牲用牛、犊各一,牢具圭币各一。”《汉书·郊祀志》载:“五岳、四渎皆有常理……淮于平氏(在桐柏县西)……皆使者持节侍祀。”

当一条河流,在中国有史以来如此多、如此有分量的典籍里,给予如此多、如此有分量的祭祀记载与描述,这条河流的地位和荣耀,已是其他许许多多的河流,难以望其项背的了。

让我们仅以明清为例,略探历代祭淮的隆重吧。

据《桐柏县志》记载,明清两朝派大臣祭淮的次数,计达六十一次,其中明代三十六次,清代从顺治(1644年)到乾隆(1795年)年间二十五次。明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下“定各神号诏”,封淮渎为“东渎大淮之神”。明洪武十年(1377年),朱元璋派他少时伙伴,与他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元勋中山侯汤和,代表他亲自祭淮。清朝前期的康熙、雍正、乾隆等,对淮河尤为看重。康熙三十三年(1695年),亲书“灵渎安澜”匾额,赠淮渎庙祭淮。雍正八年(1730年),亲书“惠济河槽”匾额致祭。乾隆五十年(1785年),淮河大旱,乾隆先后派河南布政使江兰、河南巡抚毕沅,来桐柏祭淮祈雨,并令他们亲自勘探淮河源头,以期从根本上疏导洪水,利益天下。此后,乾隆还亲自撰写了一篇《淮渎神庙碑记》:

“淮渎发源桐柏山……立庙享祀久矣”“盖治水者先疏其源,而后可以达其流,此古今不易之理也”“命豫省藩臣江兰虔往渎祠致祷,寻导初源”“复命抚臣毕沅,亲遍推勘,由桐柏山麓迤逦南上十六七里,至中峰胎簪山,见水一潭,询土人,指为淮池。复延缘细径而上十余里,始至山顶”“旁洼渊映泉出石间,为之汰除沙砾,则发洪喷涌,汲取无竭”“于是,‘导淮自桐柏’之言益信,而《水经注》所云淮水出胎簪山潜流复出者亦印证悉合,是以淮渎真源也已”“潜源既昭,光景斯焕,爰命发币修神庙,以扬答嘉祉祠”“夫以长淮为川泽之灵”“予以求精确,不惮再三,必致其诚”“百川于是效顺,万民于是蒙福”“庙修于五十一年四月,告成于五十三年五月。守臣以碑记请,爰系颠末,俾刻石以光昭祀典云。乾隆五十八年,时在己酉夏日御笔”。

乾隆的这篇《淮渎神庙碑记》,书印在淮源庙进门的侧墙上。立在这篇“碑记”前,心中默念,一时竟有了时空穿越的感觉。两百多年前的时光,以文字的方式将当年的情境瞬间还原在我们面前,如此生动,如此鲜活。封建帝王,虽不敢揣度其究竟真有多少民本精神、民生情怀,但在自我欲其所欲的前提下,不愿自己“家天下”的山川遭受破坏,不愿自己的生民因困苦不堪而揭竿,理应也是他们内心的祈愿,更是他们保住自己的家天下,世袭永芳的必须。在这篇“碑记”里,康熙首先说明淮河发源桐柏山,淮河庙已存在很久了。并说明自己认为治水必须先弄清源头,这是古今不变的道理。再说明先后派两位抚臣亲自勘探,通过走、看、问,在胎簪山(即太白山)顶,发现了汲取不竭的洼泉,由此更加相信了“导淮自桐柏”及淮河之源出于太白山。并觉得找到淮河的真正源头了。再以找到淮河真正源头为借口,拨放国库银两,重修淮渎庙,并将淮河提高到“川泽之灵”的地位。最后注明修庙于何时,完工于何时,之所以亲自动笔写这篇碑文,皆因“守臣以碑记请”,于是就在某年某日动笔写下了。

在古代,祭山祭水,是国家仪式或官府文化的一部分。在淮源庙乾隆亲笔撰写的碑记前,我静静而久久地沉想。一条河流,会因为立一座庙、建一座祠,就真的会保证皇帝出巡平安、天下丰稔、“百川于是效顺,万民于是蒙福”吗?皇帝真的就是天子,玉言金口,一个“灵渎安澜”,一个“惠济河槽”,一篇亲自撰写的“碑记”,就可以令山河听令、万物重生吗?当然不是!皇帝自己,料也不会自以为是。但几乎所有的历代皇帝,特别是在历史上看来稍有作为的皇帝,为什么都喜欢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民众面前呢?那么,既然不是皇帝自以为是,那是不是他们弱智呢?答案更是否定的。即使一个皇帝的才智不过中人,但凭借皇权建立起来的国家智囊团队,也会让他不过中人的才智,在黎民百姓的眼里凸显成高盖人间、高不可攀来。不禁想起战国时期魏国的西门豹,这位敢于挑战世俗、迎战神灵的邺令。西门豹把巫婆扔进河里,让巫婆亲自去与河伯即河神成亲,曾让少时学子的我们读之拍手称快,忍俊不禁。可为什么这样坚持真理的举动和坚持的真理,不能让后人效仿,不能让后人坚持,更影响或阻挡不了历朝历代皇权对河神的信仰、敬畏、膜拜和祭祀呢?在桐柏,在淮池,在淮源庙,我的心紧紧纠结,试图解开这不仅关乎淮河之源,而似乎与天下大河都相关相连的问题。我想,首先是自然的强大在人的心灵的屏幕上投下巨大的暗影,让人在大自然面前变得如此被动,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从而让人的内心自卑丛生,莫知所以。在生产力发展水平极端低下的往古,在漫长的收成靠天的农业社会,所有的一切,都要看天的眼色,看水的态度。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房舍俨然、乐在其中的村庄,阡陌交通、麦穗金黄、瓜果飘香、丰收在望的原野,几日暴雨,一场山洪,河水决堤而出,千里一片汪洋。谁也没有能力叫停天上肆虐的暴雨、地上汹涌的山洪,谁也没有能力救赎淹没的家园、吞没的果实。人们只盼着老天睁一睁眼,把雨下到别处;人们只心想河水别到处泛滥,不要毁灭自己的家园。人们开始拷问自己的良心,是不是自己一不小心亵渎了天上的神灵?人们开始想象是不是有一个水神、河神,没有得到自己应有的孝敬。在大自然面前一败涂地的人们,失去了外在斗争的意志,助长了自己内心的皈依,于是,水神、河神,从人的内心里渐渐产生了,从人的内心逐渐独立了,从人的内心里走了出来,成为与人面对,又被人为成高高在上、享受人的敬畏与崇拜、可以听取人的祈祷、可以决定人的灾难或平安的实体符号。再是皇权的推波助澜。在改造自然的能力还十分弱小,同时更希望为自己营造穷奢极欲、人间仙境享受的封建王朝,宫殿残斗、坐稳江山的计谋已费尽心机,还能有多少实际的精力与财力,投向救生民于水火的治水工程,于是顺应百姓无奈的愿望,在淮河源头,在大江大河的岸边,建起一座座富丽堂皇的祀庙,题写一块块牌匾,甚或如乾隆这样,亲自撰写一篇“碑记”,在芸芸黎民面前,树起皇权的外在标识与影响,让天下黎民在对水神、河神祭拜的同时,对皇权的敬畏与感恩,有了可资寄托的现实载体。以举行祭祀活动,为天下生民祈福,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为由,炫耀皇权的威严显赫,宣示皇权天授,神圣不可侵犯,皇权垂承千古。在《桐柏县志》里,有这样祭淮仪式的记载:

朝使赍御文、香帛至。各官衣朝衣,出郭跪迎。地方官共捧御祭文、香帛,安置龙亭内。迎至公所中堂,各官由各门进,行三跪九叩礼。择定祭期,予日地方官至公所迎请,行一跪三叩头礼。备鼓乐仪仗,迎龙亭,至祭所。各官具洁服,行一跪三叩头礼,至期黎明,各官齐集,行三跪九叩头礼。该视官恭立读祭文,众官皆跪,毕,叩头,复位。通赞唱,行亚献礼。引诸神位前,跪献爵,叩头,复位,通赞唱。行三献礼,通赞唱。一跪三叩头,复位,通赞唱。撤馔送神,仍行二跪六叩头礼。通赞唱,司祝者捧祝,司帛者捧帛,备诣燎所,焚毕,揖,复位,通赞唱,礼毕。

这一套至今读来烦琐异常的祭淮程序,无非就是迎送、叩头、进退、唱赞歌。而这每一迎一送,每一叩头,每一进退,每一唱赞歌,都仿佛念念不忘地昭示皇帝在此,神灵当前,肃穆之至,恭敬万分。试想,这种设庙祭淮,对所谓朝廷天子,是不是比真刀真枪疏淮治淮要简单得多,实用得多,而且功利得多呢?“帛一,牛、羊、豕各一,登、铏各一,笾、豆各十,簠、簋、酒爵各三”,从这些明确规定的祭品,更是显出了官家气派、皇家威风。皇权的影响和压力,借助大自然的神力,与大自然的神力合拍共振,成为统治民众、蒙蔽民众、迫人就范、迫人盲从的精神桎梏。而且,治淮修淮,千年历史风雨,难寻当年踪迹。而设庙祭淮,官府民众代代修护,题词碑记,词采粲然,虽古犹新。从这个角度,封建帝王在淮河、在天下水的文章上,实在是一个个颇具“远谋”的“大赢家”。再者,作为生于天地之间的人,虽为万物之灵长,但本身却携带着巨大的认知缺陷。即使在登月时代、探星时代、量子时代的今天,所谓科技发展令人类自身也感到惊讶不已、不可思议的今天,我们对身外世界的认知,乃至对自身的认识,也不过九牛一毛,微乎其微。这就决定了本身又携带了梦想基因的人类,注定要在物质世界之外,有一个精神寄托的载体,有一个灵魂安放的地方。祭淮,以及对一切山神水神的祭祀,正是将精神寄托在这些庙祠,将灵魂安放在这些形而上的虚蹈中。试想,目睹或参与这样的祭祀,在极强的仪式感面前,人的内心一时会受到怎样强大的感召,百姓于苦难忧郁中会得到怎样希望的慰藉,转身再回望并走向苦难的家园,内心深处对明天、对未来、对老天、对水神、对皇恩,寄予了怎样不容置疑的憧憬和期望。仿佛明天,一夜之间,老天就会结束干旱,普降甘霖;水神就会停止肆虐,海晏河清。禾苗在大地上重新疯长,村庄在河之滨重新喧腾。向往伴着幻想,支撑起就要塌缩的精神,鼓起勇气,过起时下的日子,硬是用寄托的幻想之线,牵系起心中自我描画的未来日月。

在桐柏,在淮源,我这样想象西门豹的真理与伟大,在漫长古代却少有效仿,更没有以国家意义进行天下宣扬与推广的内在因素。俱往矣,当然,所有与真理相悖或逆真理而行的事物,不管它们离开真理有多远,最终胜出的都不会是它们。立庙、修祠、祭淮、祀水,几千年古老岁月封建王朝的奔劳折腾,又哪里治住了淮水的泛滥,又哪里避免了民不聊生?!只有中国共产党,还有人民领袖毛泽东,以毫无私心的人民情怀,以真理在手的正义力量,以砸烂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精神豪情,以人民是天下主人的服务之心,在一个崭新的人民政权呱呱坠地不久,就向淮河两岸人民,向全中国历经水患的老百姓,做出了不容置疑的承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淮源庙“灵渎安澜”的康熙题匾、乾隆的亲撰碑文,以及众多历代名贤的淮源手书,在我的心里,都只是一个个故事、一个个传说、一台台戏剧、一幕幕仪式。我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想,静静地思。而在淮渎庙后按万分之一比例制作的“走读淮河”浓缩景观旁,当毛泽东手书“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石刻与我的目光相对的瞬间,我心灵的潮水不可抗拒地涌向了双眼。这是淮河一个历史的结束,这是淮河从此新生的开始!这是一个真正把人民冷暖挂在心头,不再搞那些神神道道蒙蔽百姓,一切为了人民,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政党和她的领袖,与她的人民休戚与共、脉搏相同的铁血昭示与宣誓!

淮河,只有这时,才真正迎来了“灵渎安澜”,按照百姓的意志,“百川于是效顺”地流淌在人们的目光里。

淮河自桐柏山太白顶,潜行30里,在淮源镇淮渎庙的淮池流出地表,从此自西向东,蜿蜒而行,流经60余里,横穿桐柏县而去。所有伟大的事物,究其根源,往往都是看不出端倪,都是显得十分稚小。淮河之源如此,长江之源、黄河之源,也都是一线不起眼的雪水、一颗想象不到的水珠。而正是这些如线如丝不起眼的涓涓,这些锲而不舍、执着如初的涓涓,成就了来日的一泻千里,万里滔滔!而这,正是一件事物伟大之所在,不张声势,不浮虚饰,不声不响,不遭人忌怨,而一旦修成正果,成就大器,则洋洋万里,浩浩汤汤,任谁嫉羡,也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再也难能损其万一。

其实,这又何止一条江河,这又何止一座故居。在宇宙起源最为主流的推论中,我们今日可见与不可见无穷无尽的一切,都是曾经的一个针尖大的点,一个不可思议的奇点。正是这个针尖大的奇点临界的大爆炸,化育出灿烂星空,无尽宇宙,以及地球、地球上的山川湖海、生命万物,还有被称之为人类的我们……

此刻,我就在淮河的岸边,千里淮河桐柏境内的源头和上游。

月河镇徐寨村,是我现在脚下土地的名字。徐寨村是桐柏县一个历史久远的山村,西距桐柏县城4公里,紧邻淮河南岸,北与同属月河镇的西湾村隔淮河相望,村南与桐柏山相牵相依。大小十八个自然村,散落点缀,427户1600余人口,让徐寨村呈现出不同一般的生机与活力。村内湖水环绕,村道宽敞洁净,花园房舍远近映衬,花草树木迎风招摇。在别处看到很多“老小村”“空壳村”,在这里却是人喧狗闹,鸡犬相闻。资深媒体人、作家、桐柏电视台评论部主任海容告诉我,徐寨村历史悠久,是桐柏山歌、皮影戏的故乡。2006年被列为南阳市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试点之后,先后投入五百多万元,改造村里基础设施,修建村民幸福文化大舞台,发展沼气,接通自来水,村民足不出户,就可以上网、购物、洗淋浴,真正是城乡同步,实现共享了。

我问起门板宴,海容说,徐寨村的门板宴远近有名。所谓门板宴,就是把家里的门板下下来,用砖石支平,摆上菜肴,大家围坐而食的形式和场面。过去生活贫穷,尤其是乡村更为落后,家里的锅碗盘碟只能凑合着用,桌椅板凳更是多有残缺。每逢农忙时节,或家里要办大事,重情仗义的亲戚乡邻都会主动赶来帮忙。为了答谢亲朋村邻,主人家就会想方设法弄些酒菜招待人家。可家里地方窄小,桌子板凳少,锅碗碟筷都不够,怎么办?于是就把木门板下下来,用砖石支起在露天的院子里。有时来帮忙的亲戚村邻太多,自家门板搭成的桌子坐不下,就有村邻把自家的门板下下送过来,把自家的锅碗瓢盆拿过来。几只大锅在院里支起来,一溜门板在院里搭起来,这边女人们淘米洗菜说笑忙活,那边锅底下木材噼啪,松针柏枝燃烧的清香,随着炊烟,和着锅中菜肴的味道,在庭院的上空、在村道的树梢,令人心醉地飘荡。帮了一天忙的亲朋村邻,不分长幼,不分亲疏,围着门板,团团坐定,没轮到座位的,就端碗挤站在边上,伺机夹菜,大口喝酒,朗声说笑。直到风卷残云,吃完门板上最后一口菜,喝干最后一口酒,人们才酒足饭饱,手抹嘴唇,口哼山歌,醺醺然陶陶然一路走回自家去。

我问海容,现在还有门板宴吗?海容笑笑说,没有了,几乎没有了。现在生活富裕了,机械化程度提高,村民们已从传统的农业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已没有那么多的农活,需要那么多的人来帮忙了。即使像升学、满月、婚宴等,道贺的亲友太多,也用不着门板宴了,一来现在农村房子都好了,都大了,堂屋里摆个四桌、六桌不成问题;二是农村酒宴办理也已出现市场经营化,主人家有什么要求,有一技之长的乡村酒宴人会一把包揽,从碗筷桌凳,到杯盏酒水,都由酒宴承包人负责到底,主人家只要按约付款,什么都不要烦神的了。还有就是现在更时兴到城里大酒店置办酒席,村民富了,腰包鼓了,腰杆直了,也希望借到酒店办酒宴的机会,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显摆、长长脸,自我荣耀荣耀一下子。说到这里,海容指指徐寨村头整齐俨然的房舍,说,你看,现在的院门和屋门要么是不锈钢的,要么是防盗门,已不是过去的带门轴的木门啦,即使想办门板宴,也没有可以下下来的门板了。说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作为淮源地区曾经广为流传的历史文化民俗现象——门板宴,已随着国家对民生的重视与关怀,已随着国家最广大民众政策的普惠,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消失在时间的昨天。在桐柏,走访淮河两岸,偶尔听说还有人家操办门板宴,但细一打听,原来已不是过去那样亲友乡邻的聚宴,而是一种类似于对过去时光的缅怀了。春节假日,在外工作、闯荡的子女或兄弟,候鸟般返回原生的家园。平常酒店也去了不少,美酒佳肴也品尝了不少,于是想起过去的时光,怀念起门板宴的情分与热闹。于是把家中早已置之不用或用在偏房侧屋的门板抬出来,擦洗一番。从家中搬出凳子,支起门板。找出锄头,带上铁铲与竹篮,到村头野地,挑荠菜,挖桔梗,剥板栗,然后按照门板宴的菜谱,摆上四个炮炉,分别用来煮炖鸡、鱼、肉,还有腊肉。然后一上鸡子二上鱼三碗再上红肉皮,讨得吉利有余、红火兴旺的彩头。再是腌韭菜、腌豆角、腌鱼、腌肉、炝辣椒、豆腐渣块,一道一道端上门板。一家几代,祖孙老小,围坐在门板周围,开吃开喝。这样的门板宴,看上去是门板宴的缩小版——由过去的一排门板变为一扇门板,由几十上百号亲友乡邻变为一家人,由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变为全部围门板端坐,但内涵与味道,却已与过去的门板宴相去甚远了。这已不再是融入了人的道义豪情无私相助品质的门板宴,也就失去了往昔自然流淌的乡村文化情绪。当然,对于淮河之源门板宴的消逝,我的内心并不为此感到太多的留恋。虽然,它体现了淮河之源曾经的民情民俗中美好的成分,但毕竟更多是贫困中的凑合、落后中的无奈。让它退出村民们的生活,让它成为村民们反观当今生活的一个印证,成为在当今幸福生活中反刍过往岁月的一种文化记忆,是在这淮河之源的土地上曾经流传久远、风行一时的门板宴理性的归宿。

太阳西沉,徐寨村渐渐拉下了夜的帷幕。一弯月牙飘荡在太白山顶,满天的星斗闪烁着远古的信息。海容带我走进一家农户院子。这家名叫徐三哥的主人,添了个孙子刚满月,今天办满月酒,晚上再请皮影戏班,唱皮影戏答谢亲朋乡邻。院子的一角,几根铁管支撑起一个棚架,一盏白炽灯泡发出亮花花的光芒,一张长长的桌子上架设了一块长约2米、宽约1米的白幕,白幕的上方,一条横幅拉在两根竖立的铁管上面。横幅上分两行写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徐寨皮影戏剧团。院子里高高低低的板凳椅子上已坐了不少村民,正议论着今晚演出的剧目,抽烟拉着家常。还有一些村民正陆陆续续走进院子,咳嗽几声,寒暄几句,相互招个呼,递支烟,点个火,再寻个位置坐下。小孩子则一刻也不得安静,不是在大人缝里钻来钻去地打闹,就是跑到布幕后面探头探脑。看到海容,忙前忙后招呼人的徐三哥一边说着“大记者来了,大记者来了”,一边搓着双手迎上来,把我们引到靠近屏幕正中专门空留在那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原来,海容早已与徐三哥约好,今天带人来拍皮影戏。徐三哥孙子满月请皮影戏,不仅村子里人来看,还惊动了县上的电视台,明天在县电视台一放,就不是一个徐寨村,也不是一个月河镇,而是全县、全国都能看到他徐三哥请的皮影戏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哟!徐三哥脸上很有面子,心里喜上加喜,简直乐开了花。

天完全黑了下来,皮影戏演出开始了。今晚演出的剧目叫《杨家将》。杨六郎、杨七郎、穆桂英、佘老太君先后登场,念唱做打,热闹纷繁。

月河镇是桐柏皮影戏的故乡。皮影戏的最初起源,史载已有两千多年。传说汉武帝爱妃李夫人病故,武帝思之甚切,茶饭无味,懒理朝政。大臣李少翁一日外出,路遇孩童手举布偶玩耍,日投其影于地,甚是惟妙。回宫即令人以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细竹签。待到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武帝观看。武帝看后龙颜大悦,此后在宫中常演不歇。这样的说法真伪如何,现已无法考证,《汉书》把这个故事记载下来,目的可能还不是告诉后人皮影戏的原委,更主要可能还是向人们展示皇帝对爱情是如何如何的忠贞,是为皇帝的高尚人品和精神道德搭载一个现实的载体。当然,皮影戏这种颇带浪漫色彩的起源,也让这一艺术从一开始就带有了最初人性温暖的色彩。

皮影戏流入桐柏,当是南宋初年。岳飞抗金率部屯兵在桐柏及周边一带,从都城开封逃出的皮影戏班,到“岳家军”中义务为兵士演出,慰劳士兵,鼓舞士气,深得“岳家军”喜爱。并自此落户桐柏,借助淮河之源的文化渊源和开创精神,很快融入桐柏民间,成为皮影戏中最具古老传统特色的一脉。然而,一切的繁华,终将归于岑寂;一切的未知,都有粉墨登场的可能。当年盛极一时的皮影戏,曾是何等的尊贵,是皇上后妃、宫廷贵人的专利。及至清朝康熙年间,礼亲王府还特设八位食五品禄的官员,专管皮影戏,相当于今天的电影电视局或戏剧家协会。清朝后期,因惧怕黑夜演出聚众起事,便在民间横遭禁演,皮影艺人也遭到莫名的捕办……2011年,桐柏皮影戏被列入了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扩展项目,成为桐柏重要的文化遗产之一。然而,在对皮影戏的走访中,一丝失落总不时在心头涌起。时间的剪刀,已把千年岁月剪裁得面目全非,已看不到有多少年轻人对皮影戏怀有深深的兴趣与情感;已看不到有多少年轻人,愿意放下当下的追求与时尚,心甘情愿接过历史的遗产,担起发扬地方文化皮影戏的责任了。

随着一声念白“本将前锋杨排风在此,辽邦末将还不快快下马受擒”,屏幕上出现了一位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独特兵器烧火棍,英姿飒爽的女英雄,赢得村民观众一片喝彩。少时缠着父亲讲《杨家将》,对杨排风很是敬佩。她本是个孤儿,被杨家收养,做佘老太君的烧火丫鬟。杨家将多年与辽兵作战,损失惨重,缺少战将。杨家不计个人恩怨,深怀民族大义,由穆桂英挂帅,带领杨门女将赶赴边关。杨排风随军烧锅做饭,闲时习武,凭借独特的武器烧火棍,招式奇特,辽军无法破解杨排风战法,被杨排风杀得四处逃奔。记得少时每每听父亲讲到这里,我总是禁不住拍手叫好、哈哈大笑。这是民族精神在我的血液里天然的流淌,这是家国情怀在我的心中自然的种植。这时,从屏幕一侧闪出一位提刀骑马的男子,“我乃辽国大将萧天佐是也,你这哪来的黄毛丫头,还不快快回去烧锅煮饭。”杨排风把帽子上的锦鸡毛一弯一弹:“番贼好大口气,快快放马过来,看姑奶奶手中兵器。”说罢两兵相接,人叫马嘶,打得沙尘飞扬,天昏地暗。突然,萧天佐一刀砍来,杨排风低头闪过,回马徉败。萧天佐仰天大笑,紧追不舍。村民观众急得交头接耳,搓手顿脚,嘴里焦急地念叨着:“排风快跑,排风快跑!”忽然,只见杨排风一个转身,举起烧火棍,对着萧天佐吹出一口气,一束沙子倏地飞进萧天佐的眼睛。萧天佐大叫一声“不好”,捂着眼睛,回马夺路而逃。“好!好!”村民观众相顾点头,拍手叫好!杨排风带领兵卒,乘势追击,邦兵溃不成军。萧天佐突然马腿一别,“啊呀”一声翻跌在地。“好!好!”村民观众又是一阵掌声欢动。最后,一个一个皮影走上屏幕,先前被萧天佐设计围困的杨八姐、杨九妹都被解救了出来,杨排风、杨八姐、杨九妹押着辽邦败将萧天佐,在鼓乐声中高歌凯旋。

哄哇——哄啊——屋里传出婴儿响亮而充满希望的哭啼。一位村邻对徐三哥说:“三哥,你看,杨门女将打败了辽邦,连小公子都晓得高兴地叫好呢。”村民们说:“就是,就是呢!”

上弦的月牙已落到桐柏山后,点点清露若有若无。村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明灭的烟火,恰似星星遗落淮河源头的村庄。有意犹未尽的村民,憋一口气,再唱一句皮影——

领王旨意掌兵权

万马营中帅为先

战马吃干长江水

枪刀堆如太行山

不远的淮源之水,在山石浅滩叮叮淙淙,伴和着村民们嘶哑的唱腔,把淮河之源这一古老的文化,一路播撒而去。

在桐柏,在淮河之源走访,除了对古中国江、河、淮、济四渎源头文化品性的思考,还有一个问题在我的头脑里久久盘绕。这就是:千里淮河,干流流进河南、安徽、江苏三省,流域横跨河南、湖北、安徽、江苏和山东五省。那么,作为淮河源头的河南桐柏,人的思想精神层面与淮河的其他流段相比,是否也有着同一条河流、同一个流域中的异同呢?当我带着这一思索,做出一些显然还不甚深刻的观察,我觉得,淮河之源桐柏人的精神性格,与淮源几大文化积淀——盘古文化、淮渎文化,以及以皮影戏、桐柏山歌为代表的民俗文化,具有一脉相承的本质叠印:开天辟地的创新与果敢、大河之源的执着与豪情、民俗承载中的正义与血性,在今天的桐柏人身上,依然绽放着特有的光彩,形成由里及外的人格力量。说起自己的家乡,说起淮河的源头,年近70岁的县委党史办原主任甘心田,激动地一把挪开座椅,陡然站起,手敲桌面,又高举头顶,年迈的语声里依然透出激情与昂扬:“我们桐柏的盘古文化,实际上就是开拓文化、创新文化。你看这个,啊,开天辟地,真正的开天辟地!古往今来,有谁能比,有谁能比!啊,这个,这个2008年,被国家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还有,这个,这个我们的淮源、小淮井,从太白山顶,一直在地下潜行,潜行30里,才露出地表,流淌成河。坚守、坚持、韧劲啊!”老先生的言语,折射出桐柏人对故土的挚爱和身为淮源人的自豪。海容的身上闪现的青春、热情、细致、周到的品质,同样与淮源的自然气质息息相通。海容带我们听山歌、感受皮影戏,告诉我们门板宴、桐柏茶文化的曾经和现在,不厌其烦地听任我们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为我们做出满意的解答,让人不由得心生感动。桐柏县朱庄乡后河村,是个坐落在桐柏山脚下美丽的小山村,因为出产名贵的兰花而名闻遐迩。村里300多户人家,搞兰花种植经营的就有100多户。年届五十的兰花种植大户汪魁,说话嗓门洪亮,竹筒倒豆,言语之间,豪气豪情满怀。在他遍植兰花的花棚里,他指着一盆兰花说,这一盆值几万元,其中一苗就要值一两万元;又指着一盆说,这盆值五六十万元,其中一苗就要值五六万元。就在大家惊讶得啧啧称奇时,汪魁又指着一盆说,这一盆,2007年有人出我两百万,我都没卖。大家以为耳朵听错了,问,200万?200万为什么还不卖?!汪魁一脸笑容,继续粗门大嗓地说,我不卖,人家愿出200万,说明这个品种肯定稀少金贵,我不卖,进行人工分株。以后可能一盆1万元我也卖,你看,到那时,我分出成百上千株,1株1万,1000株就是1000万,哈哈,不是比200万强多了吗?!汪魁这种淮河之源不畏前途艰险、目光远大久长、敢于闯试、不怕冒险的乐观心态,让我们大家的心情自然受到感染,一下变得格外快乐轻松起来。不能不提的是李修对,这位52岁的桐柏本土作家和文史专家,其对事业的追求精神,正是淮河之源潜行地下而志向不改、不事张扬而砥砺前行精神的现实写照。对故乡、对淮源的挚爱,让李修对一如淮源最初的地下潜行,执着到几乎痴迷的程度。从桐柏山下的淮池到太白山顶的小淮井,又从太白山顶的小淮井,到太白山下的淮池,他已不知上下攀爬过多少来回。他所有的心思,只在淮源;所有的心血,都献给了桐柏。他的目光,总是关注着桐柏县境迂回曲折几十公里的淮河两岸;他的脚步,总是常年在桐柏的山山乡乡、村村寨寨、家家户户、沟沟峁峁,走访,走访,不停地走访。他是桐柏淮源文化的探寻者、抢救者、记录者、复原者。他抢救了桐柏山歌,抢救了桐柏渔鼓,抢救了平氏背装,抢救了桐柏水俗。他挖掘整理出了桐柏淮源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文,提出了打造独具魅力的淮源文化的建议构想。谈到未来的打算,这位仿佛永不知疲倦的地方文史专家,声如洪钟,两眼放光:俺就是要有淮河源头的宏伟志向,不畏前途艰险,俺计划写出120万字的淮源文化专集,争取把淮源的文化,更深、更透、更全地挖掘出来。这就是俺平生最大的心愿!

桐柏山,淮河源,你以你天地之悠悠的绵亘,以你万载岁月造化的精华,哺育了淮源之子,并将一种奋发不懈的精神认同,深深植进了你的淮源儿女们内心的深处!

桐柏山,逶迤纵横;太白顶,独秀群峰。

一道山脊,波浪延展,北边是河南,南边是湖北,两个大省的分界,就这样被桐柏山举手之间轻松划定。

中原大地,山水苍茫。环顾四周,俯瞰八荒。千百条或直或曲、或长或短、或隐或现、如丝如练、如歌如梦的涧溪与河流,贴吻大地,眷恋依依。

我们知道,其中有一条,就是与我们脚下的小淮井息息相通、默默呼应,终于在100万年前桐柏山那个明丽的早晨,带着对一道水终极价值的彻悟,带着对一道水昨天今天明天的思考,带着一道水对未来与未知确定的理想与不确定结局,毅然启程,跃出第一脉金波,去追寻梦中的恋人,去会晤传说中的远方,开始了矢志不渝、砥砺奋进、历经险阻、奔向大海的遥迢征程。

这条河,就是淮河!

济水,就在这时,从隐匿的时光深处,幻化在我的眼前。

作为古老的四渎之一,济水的曾经,也是多么辉煌!济宁、济南、济源、济阳,这一个个传流千古,至今依然灿然闪光的地名,就是济水曾经一路走过的大地上历史的印证。济水从涓涓源头,到呼奔大海,其间穿越黄河而不浑,三隐三现而无悔,百折入海,义无反顾,其内在的心志与跋涉,不可谓不雄心万丈,不可谓不卧薪尝胆,不可谓不能伸能屈,不可谓不智慧天下。也正因此,济水的精神才成为古中国民族崇尚的符号,才成为跻身四渎的大河精神,才赢得历朝君王的设庙祭拜。然而,历史的偶然或必然、历史的抉择或选择,最终的一次失误、松懈或无奈,使济水彻底为黄河淹没与覆盖,成为一条只能是记录在时间档案上模糊的“大济北渎”。

实际上,与济水相比,淮河并不占据多少天生的优势。一路的艰难险阻,一路的冲杀搏击,一路的生存考验,一路的遍体鳞伤!哪怕稍有贪恋,就会自取灭亡!更何况,黄河,以对济水同样的态度,百般挤压淮河对理想的坚守和内心的强大。然而,我们的淮河,以不变的信念和强大的内心,走出了一条不同于济水的命运之路,并最终把一条古老的“大淮东渎”,从100万年前石头地质的记忆里,一直带到沧海桑田的今天。

如果要说淮河与济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淮河在开始之前,从太白顶的小淮井,到山脚淮源庙的淮池,地下30里,苦心默默地潜行中,对一条河流出发所做出的深入思考、内心演练,以及无所不虑的精神准备!这样的人文脉搏和文化精神,让一条河流在思想和人性的高度,与我们的心灵有了不可阻割的契合与贴近。

淮河源头不远的溪水,八九米宽。清澈的溪水在满溪的鹅卵石上,绸缎一般铺展,叮咚欢笑,仿佛一首青春的歌谣。两位老人,蹲在溪边,洗着刚从野地里挑得的芥菜,不知是要用来包饺子,还是做一回家庭门板宴。一位年轻的女子,身边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女子是老人的女儿,假日带着孩子从城里回乡下老家。男孩歪着头,仰起脸,问:“妈妈,这水有名字吗?它要淌到哪里去啊?”女子抚着孩子的头,目光顺着溪水的流向,一直望过去,仿佛认真思考了一番,才说:“这水啊,就叫淮河,妈妈就是吃这个水长大的。这水一直流,一直流,最后流进了大海里。”

“大海好远吗?”

“远,好远好远,在山那边的天边。”

“那大海大吗,像电视上放的那么大吗?”

“大海大,大得没有边,就像电视上放的那样大!”

“那顺着这水走,就能走到大海吗?”

“能的,顺着这水,一直走,就能走到大海的!”

孩子的小脸渐渐有些涨红,神情也渐渐变得有些认真严肃起来,顺着女子的目光,望向水的尽头,山的那边……

古往今来哎几千啦秋

潮起潮落啊不断头

先有三皇后五帝

尧舜禹汤夏商周

周朝坐了八百载

五霸七雄又春秋

秦始皇并吞六国兴人马

一统那个中原灭诸侯

……

高亢激越、婉转嘶哑的淮源大鼓,从看不见的山道那边,破空而来,韵味流风。厚重温情、简练贯通的白话唱腔,捭阖天下、家国情怀的历史叙事,把一种热血、激情、感慨、无畏的情愫,从远古的那端,一下接入我们心跳的节拍。

我们的心灵,浸润着淮源大鼓的豪迈情怀,以这样的节拍,随着一条名字叫作“淮”的河流,向着大海,向着未来,初心不改,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