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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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精卫(16)

刘春兰在田埂上采马兰。野马兰洗净下到锅里,锅里放上水,把野马兰淹起来,水煮开后把野马兰捞起,放在砧板上用菜刀切细碎,揉成团,做成菜包子。弟弟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抓起包子送到嘴里。弟弟吃着菜包子,一股呛人的气味在空气中飘着,刘春兰闻到那气味,腹中翻江倒海。害伢害得厉害,是个女的。她揉了揉小腹,小腹突起一个包来。“我苦命的儿啊,你才三个月,就死了大。”一只蚊子在空中呜呜叫。那蚊子大黑头长小腿在空中飞了一下。它停下来,叮在她小腹上。刘春兰把手一下捂住蚊子,她一紧手,那蚊子腹裂了,血流了一手。手掌贴在小腹上,小腹一起一伏,躁动不止。刘春兰笑了:“大,妈,你们有后了。”

小海从黄泥河里抓了一条大刀鱼,刀鱼被小海攒在手里,头和尾一翘一翘的。小海说:“这肥刀鱼养人,我去鳞熬汤补补你身子。”刘春兰点了点头,那一双眼瞅着小海,小海感到大兰子的目光有些异样,水汪汪的。小海不敢望了,他转过身熬鱼汤。刘春兰现在是个新寡的人,有一股寒气从小海身上升起。他想以后还是少跟她打交道。过了一个时辰,小海喊:“大兰子,鱼烧好了,你不要忘记喝汤。”

岗上的时光“哐当哐当”地走着,转眼到了秋冬之交。吴雄下床了,他是拄着一根拐杖起床的。他晃晃荡荡地来到县衙大堂,秋冬之交的北风有点紧,吴雄裹紧了上身的夹袄。他一眼看见一个人在县衙上来回走动。吴雄的兵看到吴雄走上来,忙跑上来汇报:“这个人就是孙大帅的使者。”吴雄加快了脚步:“伙家,让你久等了。”“你是吴县长吧?”“我是。”“你所管的地方来过俩洋人吗?”“来过。”“现在哪里?”“不晓得。”“这是孙大帅给你的亲笔信。”吴雄说:“我认不得几个字,还是你读给我听吧。”来的人不紧不慢地读着,吴雄头上开始冒冷汗,一直冒到信读完。老天爷啊,一个传教士和一个大兵在他的地界上不见了。这等事前清的老佛爷都扛不住,何况他一个小县长?吴雄感到背后有一阵阴风飚着他,他有些恍惚。“吴县长,我是来帮你找那两个人的。”孙传芳派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文人。“啊,明天我就带着保安团出去找那两个洋人。”吴雄说:“伙家,贵姓?”“我姓郝,你就叫我老郝吧。吴县长,这事您是捏得了轻重的。”“老郝,我知道的,你看见我头上直冒汗呀。”

吴雄到了县衙,对他的手下说:“你快去娘娘庙知一声。”手下人骑着他的大白马到了娘娘庙,告诉了红小脚。红小脚听了吓得脸都白了。她对吴雄派来的人说:“这事我不掺和,你对吴县长说,俩洋人开着小铁船来的,开着小铁船走的。”这句话到了吴雄的耳里,他寻思着这女人是让我沿水路找。他想起了县河、黄陂湖和刘家岗。

天还没亮,吴雄出了县城,后面有一大堆兵跟着。马蹄声急,一拨人马出了县城,县河的河堤上尘土飞扬。吴雄的眼盯着县河,河里漂荡的每件物体都让他兴奋不已。县河像一条摇摆不定的水蛇向东南方流去,在七里叉分了两条道,一条还往东南,注入黄陂湖,再一条拐了一个大弯,直奔巢湖而去。吴雄的人马在七里叉停下来,是到黄陂湖还是到巢湖?这两个洋人不是小喽啰,孙大帅的信讲得清楚:这两人有闪失,提头来见。他们好不容易来了,就不会轻易走掉。吴雄想了一会,喊了一声“往东南找”。县河注入黄陂湖,沿途大都是沼泽地带,全是深泥。吴雄的大白马陷进深泥中,吴雄跳下马来,他望了一眼湖河已连成一片的泽国,只有几只野鸭在河面上出没,四野里万籁俱寂。小铁船是上不了浅滩的。吴雄果断地说:“走,沿河堤,看河里。”

行了一里地,人马都累得瘫软下来。他让人马都停了下来,喊来了手下兵:“你去找个老乡来问问。”兵下去了,过了几分钟带来了一个打鱼的老头。吴雄客客气气地问:“老人家你在这条河上打鱼,可看见小铁船了?”老人说:“老总,我天天在这一带打鱼,没看见铁家伙。”“老人家,你没有听人说过吗?”“没,现在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你晓得多话就多灾。”吴雄给了老头一个铜板,老头手颤了一下,嘴却说:“老总我不要。”老头就背着破渔网走了。

城里的老郝在等他的音信。吴雄大声喊:“伙家加油。”民团的人个个身上都沾满了泥巴蛋,他们中有人骂了一句:“狗□的洋鬼子。”走了十里泥巴路,才跑到张圩的大河口,看见了坚硬的圩堤路了。十几个人的队伍又停了下来,他们拿出锅巴吃。到傍晚了,黄陂湖里吹来阴森森的风。这可是二十几个兵被小刀会暗伏的大凶地方。吴雄头皮一阵发麻,他说:“伙家,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十五里就到张麻子的泥河乡了,那里有吃有喝有玩的。”保安团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在堤上跑起来。吴雄也跨上马,两只眼像鹰眼一样在河里搜着,那两个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我的两位老爷爷呀,世界这么大,你们跑到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你们图啥呀?你们来了就来了可要现身呀,藏在这里算啥事呀?”吴雄的心七上八下,他怕就怕这一带老百姓装水鬼把这两个洋鬼拖进水里,连尸首都喂鱼了。唉,是祸躲不过,是福盼不来。吴雄想着想着,猛给大白马一鞭子,大白马长叫一声,撒了蹄子一会儿跑到泥河老街。

到了老街,小贩子看到吴雄骑着大白马到了,都“哗”地闪开一条道来。吴雄打马,转眼到了乡公所。张麻子屁颠屁颠地跑出来。“张乡长,你快烧一大锅水,煮两大锅饭。”张麻子看见一身泥巴的吴雄冷不丁地愣了一下。“张乡长你发啥愣呀?”张麻子回过神来,转身对面前的人说:“快按吴县长的话办。”张麻子把吴雄迎到内室:“吴县长,你咋搞成这样子?”“哎,你晓得不久前桐庐城来了两个洋人,一个洋和尚,一个拿枪的?”“是那两个跑到刘家岗救灾的?”“是的。”“那有何事?”“事大着,奶奶的,那个红小脚骚婊子出馊主意,把两个洋人赶跑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那有啥大事?”“摊上大事了,英国人向孙大帅要人。”“啊?”张麻子被吴雄的话弄得目瞪口呆。“我从县河下手,找了一天,连影子都没看见。你说该咋办?”“这好办,找周道士打一卦,他的卦很灵的。起码他会说出两个洋人的生死往来。”“就那个把我做道场的?你就请他来吧。张乡长,你说那两个洋人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办?”“狗屁官不干了,带上枪那家伙,下湖落草就是了。”“老张,你这话救了我一条命了。好!先请周道士,老张你骑我的马去吧。”张麻子骑上大白马到刘家岗找周道士。吴雄的心有些宽慰,他把自己的全身洗得干干净净,他的手下人一个个像泥巴人到了泥河乡公所。大白马驮着周道士来了,吴雄跑出前厅:“恩公来了。”周道士被张麻子扶下马来,他打了手拱:“让吴县长迎一个田野犁田的,让我这个糟老头子不敢承受。”吴雄把周道士迎进内室,他把事儿说了个清楚。周道士闭眼占了一卦。他张开眼,看着卦象:“你往东南走,我往西北去。”周道士说,“吴县长,你找错了方向。”吴雄问了一句:“这两个洋人还活着吗?”“这不知晓。那个洋和尚不容易死,他到桐庐来,是带着天大的事的。”“啥子事?”“跟我一样,他也是讲经布道者。”吴雄听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

天还没亮,吴雄就把吃得饱饱的自卫团的人从床上喊起来:“伙家快起来,往西北找。谁先看见两个洋人,我给十个大元宝。”半个元宝能当时的价钱,买三担稻谷,也能讨到一个女人当老婆了。当兵的发起狠来,不就是找人吗?日奶奶的就是跑断两条腿,蹚千条河也把狗□的找出来。兵们在前面跑着,吴雄压在后面。到了七里叉,吴雄勒住马:“伙家,我吴雄说话算话,哪个伙家发现那狗□的洋人,我就给真金白银。”十几个人在通往巢湖的洮河上奔,一口气奔了二十里地,他们大失所望,坐在河堤上喘大气。深秋的河面飙起北风,南飞的大雁在宽阔的苍天里一阵阵鸣啾。吴雄的眼睛有些干涩,他用劲揉,啊,在一处芦苇丛里有一铁船横在里面。吴雄兴奋地叫了一句:“伙家,起来,跟我走。”吴雄卷起裤脚,跳到芦苇丛中,他上了铁船,船上了无一人。他看见铁船上放着一张床,床上有花格子被褥,被褥是新的。“妈的,这两个洋人还活着,活着就好。”吴雄让他的兵走得远远的。“你们没听到我三声咳嗽,就不要出来。”吴雄自个儿也猫在河边的深草丛中。

日头在天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个人影从天边走了过来,越来越近。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好几的洋人,手里端着一只碗,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几的人,他手上端着一杆枪。两人来到水边,端枪的人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突然他扣动扳机,子弹朝天上飞去。嘴里用中文叫着:“船上的人下来,我看见你了。”船上哪有人?吴雄被搞得稀里糊涂的,他怕他的兵中有冒失鬼在船上。他在芦苇里应了一声:“我,桐庐县的县长吴雄。”马里神父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阿门,主啊,你的使者来了。”凯特上士看着越来越近的吴雄:“妈的,东亚病夫害得我们好惨。”“凯特上士,请把你的枪放下。”吴雄的兵“唰”地从四野里冒出来。吴雄大吼道:“谁让你们出来的?给老子退下去。”吴雄说:“马里神父和凯特上士,你们来到这穷乡僻壤,是我们有眼无珠怠慢你们了。”

马里神父和凯特上士在桐庐县衙里被奉为上宾,孙大帅派来的老郝看着这两个洋人没有大碍,就跑回去复命了。吴雄陪着他们左右转。马里神父说:“吴县长,我是一个神职人员,我想去娘娘庙看看东方的基督,观音老母,看她一眼不易啊。”吴雄说:“我这就对那鸟女人知会一声。”“吴县长,我要看见原汁原味的东方信仰,只要让我朝拜就行了。”吴雄退到内厅,他喊来副官:“你快带一队人去,把娘娘庙的庙卒换掉,还对那女人说悠着点。”马里神父是九点钟到娘娘庙的。他花了五个铜板买了一炷香,在一丈高的观音老母的木雕像前他三拜九叩。马里神父静静地退出娘娘庙,他喊了一声:“凯特上士,你还有钱吗?”“有。”他又喊了吴雄:“县长,我可要买一块地造教堂。”

一九二四年的冬天来得早,大北风呼里哗啦扫过一望无际的皖北平原,就一下栽到了江淮丘塬。锅底般黑色的冬云压得刘家岗人大气都喘不过来,夏季那场陨石雨把栽种在田里的水稻秧苗砸得粉碎,到了冬季,人们只有在泥河里打主意了。刘春兰起得很早,她在地窝里睡着,到了半夜她起来解小手,风从稻草顶上刮下来,很残暴地抽着她的光腚,她蹲了下来,尿被冷风吹得很细,也很远。尿完了,她用一块破布揩了下身,就站了起来,小肚很疼,像小花针样捣着。她用手捂着小肚:“儿啊,你是冻着了。”她忍着痛躺了下来,弟弟梨花冻得两头勾到一头,把稻草弄得一团糟。“姐姐。”弟弟在梦中喊。刘春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在地上摸着弟弟。弟弟身上冰凉,她把自个儿身上的稻草全散在弟弟身上,自己也抱紧弟弟身子,这样稍微有一些暖意。有野猫在寒夜里叫唤,刘春兰爬了起来,她往灶间摸去,那里有小海在泥河捞捕晒干的鱼干,这是冬天里的口粮。她摸了摸拴在柳树条上的鱼干,硬硬的还在。她又甩了一块石头,那猫“啊”一下在黑夜里跑得无影无踪。赶走了野猫,刘春兰睡意全无,到下半夜,寒冷把睡意赶得干干净净,有冰凉的东西钻到嘴里。

落雪了,一九二四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暴戾而漫长,雪花一大团一大团地往下坠,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一个时辰后,大地变得苍白无力。风小了,雪大了。春兰感到温暖一些,她把身子弯成半圆形,弟弟躺在中间。天不知啥时亮的,啊,好大的雪。

大雪一连下了七天七夜,地面上堆的雪有大半人深,食物被厚厚的积雪埋在地下。飞鸟在铅灰色的天空中走着自个儿的路,在空中鬼打墙似的盘旋,一头栽到地上,小鸟死了。猫、狗、人三种动物争抢着鸟的尸体。三种动物中猫是雪地上最轻盈的动物,它走在雪地上陷不到雪坑里,它跑得最快,它看了看后面的狗和人,“喵”了一声,跑到雪地的最远处,叼了一只死麻雀笑眯眯地走了。狗恼火得“汪汪”叫了几声,它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雪地中,站在雪地里眼巴巴地瞅着天。天上终于掉下一只死鸟,狗从雪地里拼上老命往上一跳,箭一般叼着了大鸟,狗重重地摔在雪地上,雪一下子埋住了狗,狗使劲地从雪窝里冲出,慢慢地品尝着美味。人看着猫狗们都得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心痒得哇哇叫,他们恨不得把这些猫狗暴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