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精卫(12)
天大亮的时候,马里神父的小轮船又起航了。它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中午时分。到码头时,已没有泊位了。码头上停着大帆船,搞大船的人远远地看见有个大铁家伙大老远地驶来,都跑到船头上看乐子。“妈呀,这是啥东西?”船越来越近,有一股呛人的气味随风飘来,大家都跑到陆地上。马里神父从船舱里走到船头,河岸上的人一哄而散。“我的妈呀,这是啥子人呀?大个子,蓝眼睛,高鼻子。”“老乡们,你们好。”河岸上的桐庐人都不敢信自己的耳朵,这怪人还能说一口地道的汉语呢。大家在岸上站了一刻时间,看到没啥情况时,一个胆大的就叫:“你是人,还是鬼呀?”“我是人,是活人。”“那你咋这种长相?”“我是英国人。”“英国人?我们没听说过。”马里神父从小轮船上走下来,凯特上士也跟他从船上下来了,他在裤腰带上插上一把长手枪。他们在码头上转了一圈,马里神父在一位老人面前停了下来,问:“老大爷这里有卖吃的吗?”“有,大石桥那上面有卖包子和面食的。”“谢谢。”马里神父从内衣里掏出几个铜板给了老大爷,老大爷吃惊地看着面前的英国人。老大爷说:“我不要你的钱。”马里神父笑了笑说:“这是我的问路费。”老大爷说:“我不收,收了有人会骂我只认钱。”马里神父摇了摇头。
像蛇一样蜿蜒向上爬行的青石台阶从码头接到大石桥上。马里神父一脚一脚踏着青石台阶,他深蓝色的双眼盯着面前长满青苔的台阶,他摔不起跤,在这块东方国土的一角。他是代表一种全新的文化第一次来到这里。马里神父的皮鞋落到青石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单调而沉重。马里神父走完了台阶,他大吃一惊。一幅油画展在他面前:望不到头的大柳树在小街的两旁拱立着,阳光从柳树繁密的叶片间筛落下来,浮动的金光洒在散漫走动的人们身上,小街边上古老的小青砖建起的墙壁上搭起小瓦。风铃挂在突出的竹椽上,随风飘荡,发出清脆的响声。“卖小红头吆,卖小笼包子。”吆喝声夹在其中,空气里流淌着一种艾叶的香味,街市上的平民悠闲地生活着。
凯特上士警惕地跟在马里神父的左右。马里神父的肚子在咕咕直叫,他急切想买一份包子,以压住饥饿。他要是这样站在卖包子的摊位面前,那接下来会怎样?他不敢想了。凯特上士对马里神父说:“神父,我饿得不行了,你站在这儿不要走,我去买一点吃的。”马里神父说:“你不行,你一脸凶相,会吓跑人的。”马里神父朝大石桥下望去,他找那个不要钱的老人。老人不知到哪里去了。马里神父摇了摇头,只好走到大石桥的包子摊位前。到中午了,买包子的人很少,老板娘低着头在点着手上的钱。“老乡,还有包子卖吗?”“有。”老板娘顺着声音抬起头:“啊,鬼呀。”老板娘失声尖叫,她从摊位上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打翻了盛包子的竹篮子。包子滚到马路中间,一个过路老人失脚踩到包子,摔在地上不省人事。街上的人远远地站在马路边,想过来帮忙,却胆战心惊,不知那高个子是啥东西。马里神父跑了过去,他推了推那躺在地上的老人。老人叹了一口气,张开眼,静静地望着推他的人。过了一会,老人从地上站起来,问:“你是外国人吧?”马里神父点了点头。“你要买包子吃吗?”“是的。”卖包子的老板娘看到满地打滚的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包子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包子呀,我的包子呀!”马里神父从兜里掏出十个袁大头,他让老者帮他送给那号哭的老板娘。“这是我赔给她的。”老板娘接了十个袁大头,然后从地上把完好的包子拣起来,用抹布弹掉上面的灰尘,颤抖地交给了老人。老人把一大堆包子一下交给马里神父。马里神父望望后面的凯特上士,凯特上士正把他的长手枪拿在手上,机警地望着四周。马里神父走了过来,给了他四个包子。马里神父吃完了手上的三个包子,打了个饱嗝。
在桐庐城老西门街上晃荡的两个洋人引起了桐庐县城的骚动。桐庐县的县衙就在老西门街上,他两人到桐庐县衙时,已是下午三四点了。土匪出身的桐庐县县长吴雄早年知道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眼前的洋人他是惹不起的。吴雄在通关文牒上毫不犹豫地盖上了红红的大印,只是稍微手摆了一下。两个洋人退出公堂,吴雄叫来了心腹:“你带几个兄弟瞄着他们。”
刘春兰的房子造好了,大门朝南,向阳,日头一出来就有光照进来。三姑子又带着春兰在泥河集市上买了一张樟木床,二叔用小船把床从泥河街上运了回来。三姑子打开大门,新砌的土灶,锅瓢碗盏,一切都是新的。樟木床安稳地放到房里时,三姑子长叹了一口气。她对刘春兰说:“今个就回家吧。”三姑子的泪水在眼窝子里直打转。二婶、三姑子二人到龙王庙找到了王先生。“春兰姐弟这三年来受您照顾,我们代她的大、妈谢谢您。”王先生说:“都是自家人,说这话见外了。”王先生把春兰她们三人送出庙门,春兰抱着弟弟一下子给王先生跪下了。“春兰,你咋了?龙王庙离你家新房就十几步路。孩子,你现在是大姑娘了。”王先生嗓子有些难受,把他们送到大柳树底下,王先生回了头。他回到龙王庙,青青的长明灯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有风吹过来,隐隐感到有些凉意。他喊了一声:“小海。”无人应答。他站了起来,寻到小海的睡觉处,床上空着,这孩子到哪里去了?王先生来到大柳树下,他喊了几声:“小海,小海。”喊声回荡在龙王庙的上空。“这孩子咋了?这几天失魂落魄的。”王先生心里七上八下的。
小海在岗后洼地上躺着,疯长的狗尾巴草随风起伏,撩拨着他的脸。他的眼里晃着刘春兰那小小的影子。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高地上有一棵血红的映山红。小海心里一惊:咋?孤单单的一棵。有土狗往高地上跑来,它叉开腿,往映山红上撒尿。小海从洼地里捡了一块石头,朝土狗身上打去。土狗“汪”的一声惨叫,拐了一条腿,往刘家岗死跑。小海心情好起来,他又躺下,日头烘烤着全身,不知不觉睡着了。到了下午,小海醒了,他爬起来,肚子有点饿。他在洼地里找,有几株经冬的野萝卜长着。他没费力气,把野萝卜连根拔起。他跑到小溪边洗干净萝卜身上的泥巴。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汁水沿下巴淌了下来。挨到了天黑,小海从洼地里走了出来。他摸到春兰新房子边,窝在一堆扎把刺里。他学了几声狐狸叫,一只狐狸、二只狐狸、三只狐狸在月光下从黄陂湖里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它们在春兰新房边大叫。刘春兰用衣服裹住头,她小声哭泣着。狐狸的叫声大起来,二叔抄起一钉耙,从后门溜到扎把刺旁。他一钉耙下去,“啊吆”,一只狐狸应声倒地。小海被钉耙木把子击中,他从扎把刺里钻出来。“是你,你个外乡人,你跑到一个大姑娘家的房后弄啥名堂?”小海说:“我到这摘扎把刺果子。”“哪有晚上摘果子的?”“走,到刘家祠堂给我刘家的先人一个说法。”小海被二叔五花大绑绑到刘家岗的最西头。三开间的用青砖筑起的大房子供着在泥河流域拓垦的刘姓先人。
刘家岗一带原是沼泽地,长江中下游一带,小湖泊星罗棋布,小河道纵横交错。再加上此地降水丰沛,年代弥久,河湖之间就形成沼泽。由于战乱和荒灾,就有人在此以木舟为窝,捕鱼为生。后人烟渐稠,捕鱼难以维生。人们就弃舟上岸,在沼泽上筑坝拦水,抽取污水,久经耕耘,沼泽变为良田。到此地的先后有刘、王、张三大姓。刘姓以刘家岗为中心,王姓聚集在陈洼,而最后来的张姓则盘踞张圩。后三大姓相互通婚,又杂住一起。三大姓先人刀耕火种,繁衍后代。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三大姓有很大规模,都建了宗祠和族规。凡本族人丁违反族规,一律按族规处罚。外姓侵害了本族,也交给宗祠发落。
小海被二叔送往刘姓宗祠。刘姓族长刘老三爷严审了小海:“小海,你是哪里人氏?”“我是皖西金家寨人。”“你跑到刘家岗来,干啥?”“我是逃荒的,逃到牛大照的小刀会混一口饭吃,小刀会散了后,我就在龙王庙打杂。”“你在龙王庙打杂,干吗跑到一个小姑娘家的房后学狐狸叫?招来狐狸吓人家小姑娘。”“我……”“我啥我?给我打,不打你不会说的。”棕绳泡在桐油里,风干。一鞭下去,深入肉里。抽下鞭子,皮肉都带了下来。就一鞭下去,一般人就会疼得死去活来。第一鞭下到大腿上,小海感到有上千把小刀在挖他的肉。“你说不说?”“我只是想刘春兰再回龙王庙的。”“没有那么简单。”族长喊:“给我抽,抽得那小子说实话。”小海被抽得昏死过去。凉水泼上去,小海醒了过来,他说了实话:“我见不到春兰,就发花疯病了。”族长说:“春兰是你一个外乡人想见就见的吗?那你就待在我这里一段时间,日子长了会治好你的花疯病。”
“起来了,日头都晒屁股了。”刘春兰听见二婶的喊声,她一滚从床上爬起来。她穿好衣,抽下门闩,门被上午的风“哐当”吹开了。二婶一看春兰眼上的黑眼圈,就叫:“你晚上干吗去了?”“昨夜狐狸叫得凶,我没睡好觉。”“日他小海先人,是这要死的作害。”“啊,小海,他现在在哪儿?”“你二叔连夜把他送到刘家祠堂去了。”“啊?”刘春兰抱着弟弟往祠堂跑。刘春兰走进了祠堂找到族长,族长是刘春兰的太爷。刘春兰说:“太爷,我二叔送来的那个小伙子是个好人。”“好人?好人还在你的新房后面装狐狸叫?这分明是对你动邪念,这样的人我能放吗?”刘春兰想:只有王先生能救小海了。她跑到龙王庙,找到了王先生:“王先生,小海被关进刘家祠堂了。”王先生想:这个小海先抽福寿膏,后又犯家族中事。他没管好这愣头青。王先生一路小跑到了刘家祠堂。族长在厢房里抽着水烟袋,他磕了磕水烟袋锅子里的灰,大喊了一声:“见客。”族人把小门打开,王先生赤着上身,在大手巾里插着桃树条。“刘三爷,我负荆请罪了。”族长忙跑上去,一把扶起王先生:“王先生这可使不得,这会让刘姓在泥河这一带混不下去。”“我管教弟子不严,冒犯刘氏族规,我向老族长请罪了。”王先生把小海领回龙王庙。王先生把一本《弟子规》郑重地交给小海,告诫他:“小海,你要知事体,明道理,不要干让自己蒙耻的事。”
刘春兰快要成真正的女人了。王先生回到龙王庙,老族长让人叫来刘春兰的二叔。“你送来的那小子我已放了,那小子和你家侄女有一腿,你要打掉这条腿,快给那女孩子找一个男人。”二叔听着这话,一天干事都魂不守舍。想到老族长那双吃人的眼睛,他就哆嗦。大前年刘姓一姑娘大了肚子,族人用竹篮子把那女子装着,沉到泥河里。现在一到雨天,那河里就有尖利的哭叫声。要是那浑小子一时莽撞,对春兰犯下男女事体,他怎对得起那死去的兄弟。
到了晚上,二叔点亮了香油灯,在灯下抽水烟袋。老婆到三姑子家商量给春兰找男人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这外乡孩子不诚实,那么一点大就抽大烟。二叔听到狗叫声,他从小竹椅上站起来,开了门。“老头子,三姑子说的那孩子明天来察亲。三姑子和我跑到泥河街上为春兰买了一件旗袍,我去送给春兰。”二婶敲春兰家的门时,春兰正给弟弟洗脚。“谁呀?”“是我,你二婶。”二婶走了进来,她手上拿着漂亮的衣服。“你三姑子现在可真有钱,她用几个袁大头为你买了全泥河街上最贵的衣服——花格子旗袍。今晚你烧点水洗洗头和身子。明天你穿上这旗袍。明儿有一做生意的人来察亲。你父母去世早,你的婚事由我们长辈替你父母操持。明天你可精点,那可是个有钱的主。”“有钱人,我不要。”“你犯傻呀,女人命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你二叔,一辈子受穷。春兰呀,你听过来人一句话,精点,龙王庙那小子有啥好的?连睡觉的狗窝也没有,再说你要替你弟弟想想。”一提到弟弟,刘春兰心软了下来:“二婶,我听你的。”
早上起来,门口大杨树上喜鹊叫喳喳。二叔二婶都来得早,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二婶到灶上把糖打蛋搞好。泥河一带有个风俗:来察亲者,不管成还是不成,先吃三个糖打鸡蛋。三姑子和察亲的男人坐着人力黄包车来到刘春兰家门口。三姑子一到就喊:“二嫂子,贵客来了。”二婶跑出去,把那男人接了进来。二婶指着春兰说:“这是我们家春兰姑娘。”男人打了招呼:“你好,小妹。”这句话弄得刘春兰脸上起了红晕。“我家春兰是个村姑,没见过世面。”刘春兰偷看了一眼,这男人额头上起了折子,衣服穿着很炫光,头上抹了油脂,乌乎乎的。手上套着一个镯子,手一动,黄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