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青史中的抗日先烈——记黄祖雄家世
黄祖雄
黄祖雄这个名字也许陌生。如果说他是名作家黄苗子的四哥,是前律政司司长梁爱诗的舅父、名报人黄冷观的四公子,那就易于联想。但以香港人而殉抗日之难,其芳名又不在香港中环的纪念碑中,而尸骨更在数千里外的不可知处。其可以寻绎的只是数千里外荒烟野蔓碑间一个石刻名字,所以今日说来,似是一种迷茫青史中的搜索。
先说黄祖雄的父亲黄冷观(一八八三—一九三八)。冷观是老同盟会员、革命先进、报界前辈,反清、反袁,历艰险危难,也可说是一生杌陧。在一九三八年初逝世时,他在身后遗下十一子两女。
冷观逝世时,广东国共关系尚好,就在开吊那一天,苗子女朋友郁风带着她和廖承志、潘汉年、夏衍四个人署名的花圈前往中华中学吊唁。这个花圈十分醒目,因廖承志当时在香港主持八路军驻港办事处,为八路军新四军筹募捐款物资,还安排参军救国的华侨子弟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或参加新四军。正是这种关系,成了后来黄祖雄参军成仁的前因。
夏衍、廖承志、郁风、潘汉年在广州,一九三八年
兰桂腾芳
在众多的兄弟姊妹中,以老四祖雄、老五祖耀(苗子)、老六宝群三位年近而常常一起玩耍,也一起在荷李活道的明新私塾读卜卜斋。读了两年,三人又同转入乃父黄冷观办的中华中学就读。
这老四祖雄(一九一二——一九四二)是邓尔雅弟子,邓公给他取别字为“万夫”,大概是取《与韩荆州书》所谓“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吧。从戎后,又或者是廖承志给他改名中坚(又名中涧),现在中央的文件中仍称他为黄中坚。这位老四祖雄在中华中学毕业,转读李景康主持的汉文师范(金文泰中学前身),以优异成绩毕业,才转回中华中学任教。其时适逢邓尔雅亦在中华中学任教,祖雄乃用心师事邓尔雅。邓五十大寿时,祖雄尝祝献邓夫子七言篆联,酷肖乃师。这副篆联,后来有幸归由在下珍藏,苗公曾要求我拍照晒数十张,让他分赠众亲友。
老五是祖耀(苗子),生性最古灵精怪,调皮鬼马,用各种笔名在报馆写文章拿到一元几角稿酬,就买梅姜、花生等零食讨好爱妹宝群。宝群一说起苗公就笑不合口,喜形于色。所以到二〇〇七年宝群九十大寿时,苗公身体虽已不那么硬朗,也唤我陪他秘密潜港,出席爱妹寿宴,第二天便撤退回京,来回都由在下保驾护航,足见兄妹感情甚深。
再说老六宝群,一九一七年生,在中华中学只读了四年,就转去坚道养中女校读书,有同学李娟红从老六宝群处见祖雄书法大为赞赏,就通过宝群认识了祖雄,而且投缘,开始了恋爱。而此时老六宝群结婚了,嫁梁国英药局二少爷梁之盘。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再说当时老四祖雄虽然与李娟红热恋,但强邻侵略,江山美人之间他选择的是“江山”,免不了热血沸腾想参军。那时代的青年,都有强烈的爱国之念,套一句古语就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祖雄曾读斯诺《西行漫记》等左翼书刊,向往延安,毅然参军。苗公尝告诉我,当时是廖承志介绍老四祖雄参加左权部队的。
黄祖雄篆书七言联
幼年黄宝群
其实祖雄的参军,除了热血救国,还有一个个人原因。他长兄祖芬早已在中华中学主持大局,父亡后更出任校长,校内事长兄祖芬说了算。祖雄在中华教得不太愉快,曾私下向娟红透露,一山不能容二虎,要离开中华中学,出去闯一番事业。决心投笔从戎时,据说祖雄曾从一本歌书中挑出一首歌词送给娟红:“去几年,待几年,虽老废,也毋相遗弃……”老四祖雄更名中坚,娟红更名为坚红,真是情比金坚。
再说笔者有位忘年交叫安伯,廖安祥,搞运输的,曾协助廖公(承志)搞革命。当时曾在中环娱乐戏院义演话剧,筹得八百元,作为路费送与黄祖雄、黎明、杨展云、黄克志四人。四人中黄祖雄、黎明是中华中学老师,而杨展云是印刷工会的,四人由安伯安排交通,送上船,去湛江,会合其他人,再乘汽车经广西、贵州,渡乌江,过娄山关,才到重庆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同行中有同乡中山人何镇浪(建国后曾任河南信阳陆军学校校长)和胡展云。
黄苗子篆书“寿康”赠爱妹黄宝群九十华诞
白骨黄沙是国殇
由重庆去西安,可不是现今舒舒服服地坐飞机或乘汽车,而是靠两条腿,沿着嘉陵江,挨饥抵饿,步行去的。同去的四人中,黄克志受不了苦,溜回香港。祖雄跟着大队到达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八办),八办本拟将祖雄分配去延安,但祖雄却坚请奔赴前线。结果祖雄再渡黄河,越太行,间关万里,到达晋东南抗大第一分校学习受训。
老四祖雄表现好,文化素养高,尚未毕业已被拔尖提前调到民革通讯社任助编,嗣后调到中共北方局领导的《新华日报》华北版编辑部,编第四版副刊。
后来黄祖雄也加入共产党(一九三九年七月),介绍人系抗大队长芦荻、朱士弘。据何镇浪忆述,入党当晚,祖雄格外高兴。长髯垂胸的房东老大爷,有似老学究,他听闻中坚(祖雄)写得一手好字,就捧出笔砚和一卷麻纸,恭请题字。中坚在两盏豆油灯下,即兴挥毫,以行草一气呵成写下满江红五六纸,署名“八路军战士黄中涧于太行山”。祖雄本来书法功力深厚,当夜兴之所至,写出的满江红更是潇洒流畅,气象万千。围观群众拍掌喝彩不止。老房东很尊敬地赞叹:“想不到八路军里还有好秀才!”
黄中坚(祖雄)革命烈士证明书
祖雄在部队里学会指挥唱歌,常常用口袋里的铝匙当指挥棒,指挥全队唱《抗大毕业歌》:“别了,别了,同学们,我们相见在前线!别了,别了,同学们,我们相见在前线!”
祖雄到太行根据地不久,就碰到国民党发动的反共高潮,与八路军大搞摩擦。祖雄曾赋诗《随军渡漳河》:“鸿沟一水隔盈盈,楚汉相持本弟兄,白日茫茫烽火急,漳河应作不平鸣。”主张国共两党应消除对立,一致抗敌。
祖雄经常在山西辽县(今左权县)麻田镇山庄村工作,这是《新华日报》华北版编辑部所在地。华北版一九三九年元旦创刊到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终刊,共出八百四十五期。发行量达三万多份。这份《新华日报》华北版成为华北敌后宣传重镇。朱老总(德)尝说:“《新华日报》一张顶一个炮弹,而且天天在和日寇作战。”
一九四二年五月,日寇重点扫荡太行地区。其后更集中进攻八路军总部和《新华日报》编辑部所在地麻田镇。华北版社长何云率众与敌周旋,又坚持出报,出到铅印的战时版第一、二号,包围圈缩小,没法突围,报社人员只有隐蔽山林中。九月二十八日黎明,何云背部中弹牺牲,时年三十八岁。而在同一次战役中,分别在好几个地方牺牲的报社人员有四五十人,其中一位就是老四黄祖雄。
祖雄弟弟祖民传来革命烈士证明书上说黄中坚一九四二年二月在太行山涉县南艾铺与日寇作战壮烈牺牲,时间和地点可能是根据何镇浪提供的不甚准确的信息。祖民根据各种材料考证:“黄中坚牺牲的地点,有两个可能:一是随编辑部部分人员在突围时走散,牺牲在山西麻田镇或附近;一是在突围后往东南进入河北武安、涉县一带(麻田离河北省境很近),被敌人包围发现而牺牲的。因为知情者现已纷纷故去或信息全无,一时难以调查清楚了。”与黄祖雄一起参军的中华中学老师黎明当年返港后,曾将祖雄牺牲的情况向其大哥祖芬报告(雨丝《泱泱乎先生之风》),不知祖芬有没有记录下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老四祖雄牺牲之消息传到香港后,有人通知祖芬,祖芬转告母亲杨氏,当然家人都是伤心不已。像宝群就借古诗寄托哀思,曾工楷抄录唐人赵嘏《江楼有感》:“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诗后加跋语:“壬午(一九四二)中秋,凄凉荒寂,月明澄澈,万里无云,萦念故国,怅望濠江,不悉国内弟兄,异乡孤柩,亦曾领略此清光否?”这短短四行小字,既哀亡夫梁之盘,兼悼祖雄四哥。再说祖雄未婚妻娟红尚不知道祖雄牺牲之消息,那娟红只在港死等,后来回广州,家住火车站对面,更天天去火车站大门口等老四祖雄出现。一似西片《魂断蓝桥》情景。
黄宝群工楷抄录唐人赵嘏《江楼有感》
而宝群也不知如何对娟红开口,最后由祖雄母亲杨秀娴告知娟红母亲,再转告娟红。不用说,娟红伤心欲绝。后来老六宝群将娟红赠祖雄的定情金饰之类信物,送还娟红。次年七夕,宝群又在一张梅花朱丝栏小笺上,工楷抄录其祖父黄绍昌之七夕诗以寄意:“多少鸳鸯老并头,朝云暮雨苦绸缪,神仙夫婿成何事?海角悲歌只饭牛!”“碧天如水夜迢迢,清浅银河极望遥,我正欲归归未得,花前闲煞可怜宵!”诗后小字跋云:“先大父七夕诗本四首,幼年四兄举以示予,谓最爱者此二,今忆录者亦此二,欲归归不得,不图竟为万里外之原野孤魂咏矣!卅二(一九四三),七夕。”既伤娟红“海角悲歌”,又痛四哥祖雄“欲归归不得”。
黄宝群工楷抄录祖父黄绍昌七夕诗
尚幸后来娟红看得开,挥脱哀愁,重新生活,不久也觅得如意郎君张乃浩结婚了。胜利后娟红与夫君返回香港,其时谋事不易,老六宝群请娟红暨夫婿同来梁国英药局工作,同学虽未能成大嫂,但宝群仍与娟红老友。其时物资缺乏,娟红生育两孩子,大女儿张燕,小儿子张健,宝群常常新购衣物,或将自己儿女不合穿之衣物赠与娟红,但娟红夫家的人却拒之,与老六宝群说我们有,不必相赠。不久娟红与夫婿双双辞别药局工作,迁往大埔另创事业,但只两年,娟红与夫婿却先后患癌卒。娟红卒前拟托孤于宝群,夫家姑妈(住坚道)反对。而且不许这两个儿女探宝群。但张燕偶也静悄悄地来探望宝群,有时学校筹款,张燕找宝群,宝群也捧场帮忙,后来移居海外,就失去联络了。宝群至今不知道老友这两位儿女的下落。
黄苗子展示四哥黄祖雄篆书七言联印本,二〇〇九年
如今,香港已难看到老四黄祖雄的遗迹了,笔者珍藏的一副篆联,怕是人间天上仅此而已。而在国内山西太行老区左权县麻田镇西山脚下有“太行新闻烈士纪念碑”。碑的正面刻有当年北方局书记杨尚昆一九八五年的题词:“太行新闻烈士永垂不朽”;碑后刻着五十多位烈士名字,其中第七排左起第四人是黄中坚(老四祖雄)。
另在老四祖雄故乡中山烟州学校校园内,矗立着一座中山抗日烈士纪念碑,黄中坚(老四祖雄)烈士的名字也补刻在碑的背面(参黄祖民《太行山麓悼忠魂—记黄中坚烈士》)。
二〇一三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