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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来,卢梭在中国名声煊赫。晚清和民初的革命家多鼓吹其学说,奉卢梭为精神导师。不必多引那些极口称颂之辞了,单以诗举例:
孕育今世纪,论功谁萧何?华拿总余子,卢孟实先河。赤手铸新脑,雷音殄古魔。吾侪不努力,负此国民多。(梁启超《壮别》)
世人皆曰杀,法国一卢骚。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蒋智由《卢骚》)
卢梭第一人,铜像巍天阊。民约创鸿著,大义君民昌。胚胎革命军,一扫稗与糠。百年来欧陆,幸福日恢张。(柳亚子《放歌》)
大江南北群相和,英雄争挽鲁阳戈。卢梭文笔波兰血,拼把头颅换凯歌。(秋瑾《吊吴烈士樾》)
但是,在狂热的推尊之外,也出现了异议。严复在甲午之后也曾援引卢梭,说过“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辟韩》)。进入民国,被袁世凯约法参政的他,却发表了《民约平议》(1914)。此文向被视为严复思想倒退的说明,但令人惊讶的是,严复的西学修养使其批评具有别样的高度,直指卢梭立说的方法论缺陷:
大抵治权之施,见诸事实,故明者著论,必以历史之所发见者为之本基。其间抽取公例,必用内籀归纳之术,而后可存。若夫向壁虚造,用前有假如之术(西人名学谓之a priori)立为原则,而演绎之,及其终事,往往生害。卢梭所谓自然之境,所谓民居之而常自由常平等者,亦自言其为历史中之所无矣。夫指一社会,考诸前而无有,求诸后而不能,则安用此华胥、乌托邦之政论,而毒天下乎!
是空谷足音么?严复会不会读过法国史学家兼文艺批评家丹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在《旧制度》(1876)一书中对卢梭相似的批评呢?
严复斥卢梭之说误人,因为他看到了入民国之后的乱象,因为他悲观地预言:“极端平等自由之说,殆如海啸飓风,其势固不可久,而所摧杀破坏,不可亿计。”(《与熊纯如书》第八通)“平等、自由、民权诸主义,百年以往,真如第二福音,乃至于今,其弊日见。”(《与熊纯如书》第五十二通)。而青年鲁迅“任个人而排众数”,“尊个性而张精神”,对卢梭的“公意”也具有天然的抗拒性:
物反于穷,民意遂动,革命于是见于英,继起于美,复次则大起于法朗西,扫荡门第,平一尊卑,政治之权,主以百姓,平等自由之念,社会民主之思,弥漫于人心。流风至今,则凡社会政治经济上一切权利,义必悉公诸众人,而风俗习惯道德宗教趣味好尚言语暨其他为作,俱欲去上下贤不肖之闲,以大归乎无差别。同是者是,独是者非,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实十九世纪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
在《文化偏至论》(1908)一文里,鲁迅没有提卢梭的名,但对其教义产生的社会流弊,早有先见之明。他说,将个人视为社会的一分子,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作为理想的确美好,却无视且灭绝了个人特殊之性,结果,“盖所谓平社会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进步水平以下”。
鲁迅所言,印证以半个多世纪后的中国现实,真让人叹服其思想的“躐等”或者说“超前”。难道不是吗?中国革命的成功居然转入这样一个原点:“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应该是卢梭最深恶痛绝的话吧?
(原载《读书》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