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浪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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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转头空

赫朗权骁疾步过去,朝床底下一望,只见一个小女孩爬了出来,她睁大眼睛,有些紧张地看着四周。“阿南!”哲修伦认识,这是兄长侍妾所生的女儿。“伦叔叔!”小女孩看见亲人,自是欢喜。哲修伦见她身上的疮疤开始结壳,面色红润已无病态,他过去将她抱了起来,想起之前,他们差点烧死了这个女孩,如今她是他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便哭了出来。

“伦叔叔别哭了,云轩姐姐每天都给阿南吹吹,还给我洗薄荷水澡,我不痛了。”阿南伸手去帮哲修伦擦干脸上的泪。“云轩姐姐!”赫朗权骁急问,“姐姐去哪里了?”“姐姐?”阿南捂着自己的眼睛,“阿南在睡觉,忽然听到很大的声音,很怕人的,我一下子摔了下床去!”“然后呢!”“阿南不知道!”女孩放下手,摇了摇头。赫朗权骁转视周围,并没有很大的打斗痕迹,碧云轩一定被人偷偷带走了,几乎没有力气挣扎,但是桌脚边却有一些白瓷碎片。

赫朗权骁走过去,拿起桌上一个盛汤的瓷碗,用力一掷,“可是这个声音?”“阿南怕!”小女孩转身搂住了哲修伦的脖子,哭闹了起来。“回禀王上,阿南自小生活在哲修王帐,但我兄性情粗鲁,每逢不悦便会乱砸器物,她每到此时都会躲到床底,我已见数次,恳请王上怜悯她刚刚天花病愈,实在不能再受刺激了。”哲修伦轻轻拍了拍侄女的背,甚是怜爱。

“天花!”赫朗权骁倒退一步,坐到石床上,“你们是说,这些日子以来,云轩独自一人,在这样一个山洞里,陪伴一个身患天花的女孩,我竟然,一无所知。”赫朗权骁的右手捏成拳头,狠狠砸向了石床,手腕上的伤口被撕裂,流出鲜血。

原先门口的守卫先前因为决战都去前线支援,此刻方才被召回,他们对碧云轩失踪之事一无所知。“薄荷回来了!”一个守卫高声叫道。“薄荷一直在此陪伴云轩姑娘。”海纳连忙解释道。权骁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女孩挎着篮子立在洞口,她的篮中放着带露水的鲜花,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众人,但是她认得赫朗权骁的服饰,知道他位高权重,便缓缓走去,向他行了礼。

“薄荷,你知不知道云轩去了哪里?”赫朗权骁问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希望,薄荷疑惑的神情也证实了他的猜测。“薄荷,你方才去了哪里?”海纳有些不解,薄荷为什么在碧云轩出事的时候偏偏不在此地。薄荷好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环顾四周,不停地摇头,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不说一个字。

“权骁,薄荷不会说话,今日你大约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吧。”海纳叹息一声。“是...弥...弥森...”薄荷竟然开口说话了,她指着出现在洞口的大汉,他踩着今天的最后一丝天光而来,正是弥森。

“你..你会说话?”赫朗权骁有点惊讶,薄荷说的,竟然是汉语。薄荷一手指着弥森,一手摸着自己的喉咙,想让自己的发音更加准确,“是..是你..带走...云轩姐...”“胡说!”弥森显得十分无辜,“我刚刚回营,发现没有人在,才赶来此处的。”“弥森,你之前有来过此处吗?”赫朗权骁问道。“前天,他和海纳老师,来找过云轩姐。”薄荷竟然也会松月语言。“那又如何!”弥森震怒,“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权骁,这个女子来历不明,说不定是奸细!”

“奸细!”薄荷冷笑一声,口齿也因为激愤而清楚了,她从地上捡起碎瓷,“我是今天午后,神宫的神乐响起了才去山里的,那时云轩姐和阿南皆在午睡,到我回来,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除了熟知地形,又武艺高强的弥森将军以外,能做到此时的,还能有谁?”

接着,薄荷又指着弥森的脸,“敢问你脸上的新伤是何时伤的,如何伤的?”“我在后山滑倒了,割伤的。”弥森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摔了跤,神色有些窘迫。薄荷又是冷笑一声,“昨夜云轩姐姐喝了药,入睡之后,我收拾这屋子的时候,见到山腰有一个人影,身形高大,那个人是不是你,弥森将军,你自己说!”“我...”弥森垂下头去,“不错,破宫之后,我确实来过这附近,但是我并没有上山来,我又折回去了。”“你承认就好,你先回答我,你来做什么?”“我!”弥森不知如何开口,他是弥娅的哥哥,他知道赫朗权骁必定会来找碧云轩,他希望在那之前能求她也接纳弥娅。

“王上,前天,弥森来此的目的,就是逼迫云轩姐,放弃王妃的位置。”“权骁,这本是我的意思,不要怪弥森。”海纳沉沉一叹,汉人会毁灭松月,不知为何,他越发有些相信这个预言了。“可是先生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不是吗?”薄荷指着桌上海纳送来的药材,“王上,不知道你知不知晓,云轩姐姐,已经有了身孕三个月了。”赫朗权骁惊异的神情望向海纳,“老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的可是真的?”“大战在即,我实在不敢分你的心,但是我第一时间就带你来找她了,我想着,她也许想亲口告诉你。”海纳也为自己的辩驳感到无力,是非成败转成空,在此刻,一语成谶。

“权骁,我们所做的一切,虽然欠妥,但绝无私心,我们都是为了你,为了赫朗氏,为了松月全族。这个女子的话,半分也信不得,她一定是一个奸细啊!”“又是奸细!”薄荷大笑一声,“三年前,你们无法面对松月神宫被破一事,就强称我父亲解盟是一个奸细,今天,你们又要故技重施了吗?”“你是说,你是解盟的女儿?”海纳万分惊讶,他细细打量起这个哑女,他早觉得她似曾相识,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世。

“不错,我叫解菲翎,正是解盟的女儿。我父亲本是中原朝廷的一个捕快,他押解一个重犯到了大漠,他无意中得知那个人本是无辜的,便做主私放了他,自知这是死罪,就选择留在松月,终生不回中原。此时后来被朝廷知晓,下令灭我解家满门,我因常年在外治病,得以逃过一劫。五年前我寻父至此,见他已经娶妻成家,甚是美满,他的性子倒也适合这与世无争的化外之境。”

想起父亲,薄荷一时语噻,“父亲让我藏在山林中,教我一些松月语言。”“他如此待你,你倒不怨他。”赫朗权骁道。“我父亲算不得一个很好的父亲,但是,”薄荷转身直直面对赫朗权骁的眼睛,“他为人正直,决不会背信弃义。三年前松月之战,他从来没有出卖过你们!”“胡说!若不是他,坚不可破的松月神宫怎会被攻破!”弥森叫道。

“不错,她说的不错,我再次进入神宫之后,也觉得天下并没有坚不可破的不防。”赫朗权骁深深一叹,“当年,我们不过因为解叔叔镇守正宫们,哲修又是从正门强攻而入,就把所有的责任推给他,实在,可能错怪他了。”“权骁,你不要相信她一面之词啊!”弥森还在坚持,却发现自己已四面楚歌。

“王上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云轩姐姐不算看错了人。”薄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我父亲跟我说过,人总是会为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找一个借口,来让自己好接受一些,我父亲不过是你们不能接受的失败的替罪羊罢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弥森高叫一声,颤抖着手指着薄荷,“当年,我是你父亲行刑的执刀人,你今天污蔑我,就是为了报仇,是不是!权骁,我真的冤枉啊!”“弥森...”赫朗权骁的面容有些犹疑。“王上!”薄荷跪下去,深深一拜,“这些日子,云轩姐姐身子已经羸弱到了极点,现在她怀着你的孩子,下落不明,如果再耽误片刻,只怕一尸两命,望你,早做决断!”

赫朗权骁闭上眼睛,用手捶了捶头,“弥森,你告诉我,你到底知不知道云轩的下落。”“你不信任我,赫朗权骁,你今天要为了一个汉人女子,怀疑我们十几年的情谊,我真的很心痛。先知预言不错,汉人会毁灭松月!”

“来人!”赫朗权骁被激怒了,“压他去祭坛!”两个护卫应声而出,要去绑他,都被弥森一推,摔在地上,“我弥森做了松月这么久的持刀人,今日死在祭坛上,也是因果报应。”话罢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山洞,自己往祭坛去了。

绝望的赫朗权骁一一抚过山洞中的每一件器皿,觉得它们每一件都染上了碧云轩的欢笑和叹息。他认得放在石床上的他那件旧旧的黑色长衫,破口的地方被碧云轩细细缝合过了,不用去闻,他都能感觉到,那衣服上有泪水咸咸的味道。

“权骁!权骁!”弥娅的声音钻了进来,她是那么惊讶,那么焦急,她一进来就拉住赫朗权骁的手臂,“你快跟我去祭坛,他们居然把弥森绑了起来,你快去救他!”“弥娅!”他狠狠甩开她的手,“是我,是我下的令!”“你是不是疯了!”弥娅大惊失色,“他是弥森啊,他是等了你三年,陪你打了大大小小数十仗的弥森啊,你为什么要杀他?”“他绑架了云轩,你知道吗,云轩已经怀孕了,他这样做会害死她的!”

“不会的,弥森不回这样做的...”弥娅哭了出来,“弥森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也是为了我,我的天,你杀了我,放了我哥哥吧!”弥娅拔出手里的长剑,“求你杀了我。”赫朗权骁接过长剑用力一折,只见长剑顷刻便化为两截,“弥娅,我没有时间陪你在这里闹了,我只是想告诉所有人,如果云轩有半点差池,相关的人,我一个都不能原谅。”他说完,丢下断剑,头也不回地走出来山穴。

在一旁不敢声张的哲修伦目睹了这一切,看着他一直爱慕的弥娅泪如雨下,只能默不作声地呵护她的脆弱。

薄荷往后山深处走去,五年前,她就藏身在这座离神宫不远的山林之中,能与父亲偶尔相见。此时天光正美,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在心里默念,“父亲,菲翎为你报仇了。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呢?我担心云轩姐姐,如果你在天有灵,愿你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薄荷正想从小路离开山林,一个牧羊少年唱着松月儿歌往这边走来,薄荷见他生得可爱,便冲他笑了一笑。牧童也报以一笑,然后说,“小姐姐,这里可很滑呢,你要小心哦!”“天又没有下雨,怎么会滑呢?”薄荷不信。“爱信不信咧!昨天那个大个子的弥森就在这里滑倒了,摔了一个大马趴!”牧童比划着弥森摔倒的样子,大笑起来。“你说什么!什么时候!”薄荷脸色骤变。“就在傍晚,我唱着歌儿从这里回家,神宫的庆乐响起来,盖过了我的歌声,我昨天唱的是...”“你撒谎撒谎!那个时候弥森不会在这里!”薄荷跺脚,满面通红,她知道如果牧童说的是实话,她就冤枉了弥森。

“哼!”牧童撅起嘴,“你老不信人,我不和你玩了!”说罢赶着羊儿唱着歌走远了。祭坛传来乐声,这是行刑的乐声,薄荷脚一滑,便摔了出去,她终于相信,这条路确实是很滑的。

弥森被绑在高高的神柱上,他的头直视青天,没有半点要屈服的意思。“老师,请你代我照顾弥娅。”“哥,你死了,弥娅就跟你去,不需要人照顾。”弥娅早已泣不成声。海纳不忍看这别离,将头转到一边。“不许这么说,弥娅,你和老师现在是他唯一的指望了,莫非你还指望哲修伦会真心辅佐他吗?”弥森叹道,即使此刻,他对赫朗权骁也没有恨意。“我恨死他了,我这辈子也不要理他了!”

他们忽然停止了对话,王到了。

刽子手已经将行刑刀高举过头顶,等待赫朗权骁最后的命令。赫朗权骁一挥手,示意行刑。“哥!”弥娅想要冲上台去,被卫兵们拦下,可是弥森直面刑刀,没有半分躲闪。“等等!”赫朗权骁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我没有做过,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弥森冷冷说道。“很好,很好。”赫朗权骁从刽子手手里接过到来,“相识一场,我亲自送你。”

只见手起刀落,弥娅也昏厥在地。

当满脸狼狈的薄荷赶到祭台时,已是入夜时分,山路崎岖比她想象中更甚,祭台上早已没有人了踪迹,只剩一根高高的神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自己难道不是为了一个不愿意接受的事实,而找了一个借口吗?

她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谁又不曾犯过这样的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