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姊妹玩月图
株林镇是青苏城外的一座小镇。
青苏城向来的繁华的,仿佛云锦是丝绸的,树叶上是金箔的,流水声都叮咚叮咚,如银钱落地。但株林却是一处化外之地。若说是诗,倒无韵脚,若说是画,难描曲调,好像它谁也不理,谁也不认,贾信曾说,这里是最难做生意的地方,这里的人都带着自给自足的封闭,却又是不卑不亢的礼貌,千百年来,都冷眼看着世间的一切来去。
姚瑟的那十五个芙蓉令,很早前便为她在株林买下了一座宅子,配好了里面的奴仆丫鬟,对外人称,他们是在京中做生意的大户,因父亲生病,回乡购置祖宅,疗养一些时日,这座宅子是在她的浪途中,唯一的驿站了。
天无涯可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中了初雪的剧毒,却只需要一夜便能生龙活虎起来,和之前中了一掌比起来,倒像只是一桩小事。但是姚瑟不愿意冒险,她选择带他到株林养伤,况且,流亡的日子也却是让人厌倦了。
“秋儿,公子我没有教过你吗,竹叶青是不能用沸水泡的,拿去倒了重来。”“是,公子。”婢女应声退去。姚瑟过来探望天无涯,为了掩人耳目,姚瑟乔装成了一个年轻公子,又逼天无涯乔装成公子的父亲,这样尚能隐藏他的伤势。姚瑟给天无涯买了“春夏秋冬”四个丫鬟,“也叫你过过这有钱人的日子!”“你装的倒很像。”“这有什么难的,我别的见的不多,这商人可见的不少!”姚瑟说的不假,做生意她可是家学渊源,“现在是你养伤,虽是工伤,但这日子,却不能算在你陪我的一年之内,得单独扣除去,什么时候,你伤好了,我们上路了,再从新开始算,明白了吗?”
天无涯这次倒十分地顺从,他可没功夫和姚瑟计较这些,他确实很需要休息了。十年了,他为天眼琥珀奔波了十年,何曾休息过?
株林的星空比别的地方都更加纯净,能看见天女含情的双眸。“今晚,你留下来看着老爷吧。”姚瑟向一个面容白皙,背影窈窕的女子说道。“春儿遵命。”婢女盈盈一拜。“我不用...”天无涯正要言辞拒绝,姚瑟却调皮地笑了,“父亲!您这把年纪无人照看,很是麻烦的,就不必推辞了!”她又靠近天无涯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想,小莫也不会在意的。”说罢,她拍拍天无涯的肩,打着呵欠出去了。
姚瑟终于可以静下来,独自面对这久违的檀香,久违的罗帐,久违的舒适的花浴,可是她却没有办法真的做回贾信去世前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她斜倚在枕木上,手中捧着从清音阁里取出的画轴,图中人在烟雨里仿佛所有所思,他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她看着画,觉得这画中色泽有些奇怪,她将烛火拿近了些,雨中的伞的纹理层次与其他地方有异,初时只觉得是画家的手法高明,将湿物显得别致,久观之下,才发现,这幅画里有两层装裱,雨伞的地方露出了下层来。
姚瑟忽然想起父亲将母亲的手札藏入她小像的事情。立刻跳下床来,用小刀把卷轴细细剖开,取出夹层中的数页小字,密密麻麻的字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姚瑟心下一惊,这不是别的,而是清音阁的不外传武功,“清音剑诀”。
“天无涯!”姚瑟惊喜之余便想告诉天无涯,可是她走到门边,又退了回来,问自己道,“我与天无涯究竟不过是合作关系,我何必如此依赖他?”作为一个商人,姚瑟到底还是不合格的。
他远远地看见她在湖边坐着,穿着平日里那件白底绿花的棉裙,嘤嘤地哼着歌,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悄悄走过去,想吓一吓她。可是他走近的那一刻,她忽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来了?”他真是无法向她说明白,自己有多么爱她这个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像是见到了极恐怖的事情,大声叫道,“无涯小心!”他知道身后有人偷袭,可是他才不怕呢,只是轻轻一闪,头也不回便扼住了偷袭者的手腕,接着将他重重地往前一摔,只听见那人一声惨叫。
天无涯的梦被惊醒了,他感到有什么重重压在自己身上,睁眼一瞧,婢女春儿扑倒在他床上,手腕被他死死扼住。“春儿,你怎么了?”外面有婢女听见声音,推门进来,瞧,见到此情此景又吓得急急退出去。天无涯十分尴尬,立刻放开她,让她起身,婢女春儿很是委屈,满眼都是泪,“奴婢只是见老爷梦魇,想看看能不能帮您做些什么。”“我...”天无涯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看着春儿的手腕红肿,心里过意不去,随手拿起枕边衣服上的玉佩,这块玉佩是姚瑟执意要他随身戴着,彰显身份的。“我确实梦魇,让你受惊了,这块玉佩给你,你别伤心了,先下去吧。”“多谢老爷!”婢女或许看得出这玉佩的价值,千恩万谢。
“对了,姚...嗯...少爷去哪里了?”“回老爷,少爷一早就去湖边了。”
株林的宅子临湖而建,芙蓉令的审美还算过关。
早春的湖边还结着一层薄冰,袅绕腾起的白雾让岸上的人看不太分明。姚瑟临湖坐着,呆呆地望着湖面,就像望着自己看不分明的前途,雾气在她的掌心一点一滴化作流水。天无涯没有出声叫她,而是慢慢走进雾气之中,很奇怪,姚瑟今日也穿着一身白衣,只是她竖起了冠法,俨然一个翩翩公子,他也一时兴起,想吓她一吓,可是姚瑟忽然回头,微微一笑,“你来了。”浅浅一言,却让天无涯心里一怔,似梦似醒。
“嗯,我来了。”他在姚瑟近旁坐下,也对这浩渺烟波产生了兴趣一般。“昨日睡得好吗?”姚瑟侧头问道。“很好,托你的福。”天无涯知道姚瑟在打趣他,倒也不接茬。“春夏秋冬四个丫鬟都很可爱,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再给你买三个,足足凑成三妻四妾,反正少爷我现在有的是钱。”“不必了,”天无涯的幽默果然撑不了太久,“我只需要天眼琥珀。”姚瑟吐吐舌头,嘀咕道,“真不知道那个小莫喜欢你什么。”“你说什么?”“说你很无趣!”姚瑟话罢站起身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她的芙蓉令来了。
“怎么样了,你们查到什么?”“回姑娘,我们寻遍青苏城内外,并未有吴家踪迹,只在当铺里找到了这幅画。”芙蓉令呈上画轴,画中有一个少女,穿着雪色夹袄,月晖染着她素净的面庞,少女展颜笑着,甚是妩媚。她怀中还有一个幼女,不过四五岁大,被她举得高高的,伸长了手,像是要去够上天边的月亮似的,她的独辫儿上束有蝴蝶结,神情又焦急又可爱,宛然纸上,呼之欲出。
“姊妹玩月图...”姚瑟退后一步,“她竟然连这幅画都当了。”“这幅是画中仙皇甫的真迹,可是当铺老板不识货,卖给我们才五百两。”“这么说来,他们卖只怕连五百两都卖不到。”姚瑟一叹,这画中的少女不是别人,就是出阁之前的长姐贾情,而她怀中的幼女正是姚瑟。
“长姐自小养尊处优,没有受过半分委屈,现在竟到了这个地步,困苦可想而知,现在贾家的情况只怕更糟,不可以...”姚瑟的手握住画轴,看得出,她的心里很是着急,“芙蓉令再查再探,其他的事情,你们先放下。以贾家吴家的事情为先,我需要我的兄弟姐妹整整齐齐地活着。”芙蓉令领命退了下去,天无涯才明白,姚瑟之所以暂时留在株林,也是为了再探一探吴家的情况,她曾答应贾信,此后与贾家断绝关系,可是她的心里,又何曾放弃过她的亲人。
姚瑟还在看着这幅图出神,记得那时候她才四岁,中秋月圆,她十分想把月亮摘下来,可是她怎么哭闹,上蹿下跳,谁又能把月亮给她摘下来呢?这个时候,贾情过来,把她抱起来,叫她闭上眼睛,用力去摸,就能够到月亮。那时,皇甫仙在贾府做客,看到了这一幕,就画下了这幅姊妹玩月图,这幅画,就成为贾情出阁的嫁妆被她带走了。“说来也怪,我那时伸长了手,竟真的觉得自己曾摸到了月亮,很多很多年,我都跟别人说,长姐抱我起来,摸过月亮,你说我是不是傻?”姚瑟偏头问天无涯,她的眼角藏有泪痕,天无涯迟迟才道,“傻不傻说不好,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很富有的人。”“哦?”姚瑟一愣,“这算什么回答?我当然富有,我是昭阑商王的继承者。”“不,这和钱财无关,以后你就明白了。”天无涯一笑,绕开她往屋里走去,“我儿,你是不是该去给为父准备早饭了?”天无涯忽然对自己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十年了,他竟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淡漠无情的人了。
里屋里丫鬟们的吵嚷在了一起,秋儿手里高举着一块玉佩,大声叫道,“春儿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看着玉佩还不明白吗?”“没有没有。”婢女春儿羞红了脸,“好姐姐,快还给我吧!”秋儿最是顽皮,将玉佩抛了起来,扔给了冬儿,冬儿拿在手里,透着阳光看,这块玉石血红色的,泛着光韵,十分通透,价格不菲。春儿疾步上前,把玉抢了回来,却冬儿一推,摔了出去,正好摔在进门来的走天无涯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姚瑟面色有些不悦,心想,这群丫头若是在贾府,早被教训了,接着她瞧见了春儿手里的血玉,“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回公子,奴婢...”“是我给她的。”天无涯倒是供认不讳。“你给她的!”姚瑟更加生气了,“你可知道这玉的价值!”“这些身外之物,对我而言,谈不上什么价值。”天无涯神情漠然,这好像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你!”姚瑟若不是想起此刻自己和天无涯扮演者父子,还不定如何发作呢,这块血玉是避毒灵药,千金难买,她三岁的时候染上了天花,贾信从一高人那里求来送她,一向都不离身,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天无涯,他竟然说,谈不上什么价值,还把它送给一个刚刚认识的婢女,她生气可想而知。
“公子不要生气,春儿不敢受此抬举,只是想侍奉老爷左右,以报老爷的知遇之恩。”春儿说罢,跪下去将血玉双手奉上。“好个懂事的丫头,既然老爷给你了,你且收着吧吧。”姚瑟话罢摔门而出。天无涯倒是愣住了,心想,才说你是个富有的人,一块玉佩,有这么要紧吗?
月夜之下,有一个人在花园里面练剑,只见她长剑斜出,直逼迎春花灌丛,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一招应该叫,见异思迁!”又翻身急退,身似游龙,“这一招叫,口是心非。”她的剑锋寒意森然,身法灵巧诡谲,看起来很是厉害。“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衣冠禽兽!”舞剑的人每一招都越发用力,最后腾起,猛冲而下,她的长剑被卡在了花枝之中,自己也被迎春花的枝条反弹的力道打疼了。
“哎哟,清音剑诀以轻快灵秀变化多端见长,可不是你这样使的。”天无涯立在月光里,这里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谁告诉你,这是清音剑诀,这是姑娘自创的,灭尽小人诀。”姚瑟想将长剑拔出,却被重重花枝牢牢锁住了,气得她跳脚。天无涯却不疾不徐,运气为力,将长剑从花枝中取出,然后挥剑一舞,模仿姚瑟方才的姿势,尽得清音剑诀秀,灵,雅的真谛。
“你!你会清音剑?”“不,我并不会,我曾见圣因师太使剑,方才又看你舞了一遍。大道至简,剑道更是如此,其实万物到了深处,缘法都是一样的。”姚瑟似懂非懂,但她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力道姿态其实和清音剑诀上的招式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他的剑用得真美!
“姚瑟,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不会让见过我剑法的人活着离开我的剑,但对你例外,因为我们是同行者,我不希望我们有任何猜疑。否则,在危险的时候可能会害死我们两个。”“我...”姚瑟有些惭愧,但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我明白了。”
此时天外飞来一只白鸽,是芙蓉令的密函,“他们找到了二哥的下落,非常巧,也是苌楚。”姚瑟望着天无涯,缓缓问道,“如果没有天眼琥珀,我们还会是同行者吗?”“如果没有天眼琥珀,”天无涯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是一个活人。”姚瑟要的答案还是这样令人绝望。
“走吧,我们去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