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类比的两种误解
如果范畴化对思维如此重要,那么其机制是什么呢?答案就是类比。不过人们对作类比的理解,和对范畴化的理解一样,都充斥着各种成见。这些成见过于武断,并且容易造成误解。因此我们接下来就谈谈这些成见,希望能很快地打消大家对类比这一认知核心的误解。
第一种误解把“类比”这个词狭义地理解为有着数学公式般精准的句子,例如:
西之于东就像左之于右。
如果用类似于形式符号的方式写下来,那就更像一个数学命题了:
西:东::左:右
智能测试题常常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比如,我们可能看到这样的问题:“西红柿:红色::西兰花:X”“球体:圆::立方体:X”“脚:袜子::手:X”“土星:环::木星:X”“法国:巴黎::中国:X”,等等。这种形式的命题被称作比例类比(proportional analogies)。而这个词本身就来自词语和数字之间的类比,也就是说,一个表示两对数字的比相同的等式(A/B=C/D),可以直接类比到词语和概念的世界。所以这样的类比可以如此概括:
比例:数量::类比:概念
许多人认为这就是类比,不多也不少,即一个包含四个语言成分(往往是四个词)的模板。并且这些模板都和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一样严格而精确(比如经典的三段论:人必有一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必有一死)。亚里士多德确实是研究比例类比的第一人。对他来讲,这种狭义的类比是一种形式上的推理方法,同演绎、归纳和溯因法属于同一类。所以今天人们对类比的狭义理解也是有历史根源的。尽管如此,这种对人类类比能力的狭义理解不可避免地让人们觉得它是一种非常精准、专一且特别的大脑活动,所以只会在极个别的情况下出现,特别是智能测试题里!
但是类比这一人类思考的模式,绝不仅仅局限于智能测试。虽然上面所提到的比例类比问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却不可能就这样给我们一连串单选题来做。因此,如果问哪里是中国的巴黎,我们也许觉得“正确答案”是上海,但是从日常的闲聊中我们知道还有其他几个城市也可能是“正确答案”,如北京、杭州、广州等。
事实上,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类比和前面那些严格的逻辑类比恰好相反,往往都是些含糊不明的谜语。比如:“我或者我朋友这辈子遇到的所有事情里,哪一件和小学班主任没收我8岁儿子的手机这件事最接近?”只有通过不断在记忆中搜寻和眼前的情况最接近、最能让我们洞悉事物本质的相似经历,我们才能准确把握本不熟悉的新情况。而生活总是不断给我们出难题。找到非常贴切的相似经历是一门不可或缺的生存技艺,不过正如其他技艺一样,它们往往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尽管比例类比有时是那个闪烁着精确和优雅之光的珠宝,但对任何想研究类比本质的人来说,这种简化都是一种误导。
对类比的第二种广为接受的观点,也就是我们要讨论的第二个成见则是:在作类比时,人们总是会用上复杂的推理机制。通过这些复杂的机制,人们把不同的知识领域联系起来。而且有时候人能够意识到这样的机制。通过这样的类比机制得出的结论非常微妙,也具有试探性。这种理解把类比描绘成仅仅是天才思考时的神来之笔,或者至少也必须反映非常深刻的洞见。这个想法确实可以用很多著名的例子来佐证,不少伟大的科学发现都来自科学家突发灵感,将看似不相关联的领域用前人未曾想到的方式联系起来。例如,法国数学家昂利·庞加莱(Henri Poincaré)曾经写道:“一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简洁的想法,并且对此非常确信:三元不定二次型变换等价于非欧几何中的变换。”这灵光一闪给数学带来了许多新发现。我们还可以心怀崇敬地回忆起不少建筑师、画家以及设计师,正是由于发现了新的类比,他们才能恰到好处地把某些概念从一个领域引申到另一个领域,取得让人惊叹的成就。从这个角度来讲,发现相似之处并找到类比关系仅仅是小部分极富创造力的人所进行的认知活动;只有在一个人敢于探索概念之间看似不可能的联系时,才有可能发现事物之间那些前人难以想象到的关系。
对类比关系的第二类成见并没有假定这样的认知活动是科学家、艺术家和设计师的独门绝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这样的平凡人同样可以用复杂的推理将毫不沾边的领域联系起来,作出大胆的猜想,等待小心的求证。比如,大家都知道类比在教学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几乎每个人都能回忆起上学时遇到的类比:原子和太阳系的类比、电流和水流的类比、心脏和水泵的类比、苯环和咬着自己尾巴的蛇的类比(化学教科书中还专门描述了苯环结构是如何因为梦中的类比才被发现的)。在所有这些例子中,正是因为类比,相差十万八千里(更准确地说是表面上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领域之间有了联系。日常生活的争论中同样可以找到类似的例子,无论你是支持还是反对一个观点。比如说,如果所有人都看不起一个为了交学费而跪着向父老乡亲借钱的人,那么你可以很自然地说:“你们可别瞧不起人!当年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最后不还是飞黄腾达了吗!”在美国的政治辩论中,老布什多次将萨达姆比作希特勒,为伊拉克战争正名。而反对美国介入伊拉克局势的人则把伊拉克比作越南,希望提醒人们美国在越南战争中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甚至可以从孩子们的观察中找到类比的影子。本书其中一位作者的七岁女儿自豪地宣称:“上学就像爬楼梯,每个年级都比之前的高一级。”这个令人高兴的发现,虽不致惊天动地,却与庞加莱的数学发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我们总结一下,那就是这两种成见的第一种,比例类比形式太局限,以至于如果这就是人类作类比的全部内涵的话,那类比就仅仅在认知活动中占了弹丸之地。与此相反,对类比的第二种成见则指向一个更为重要的心理现象,也就是有选择性地利用过去的经验来帮助理解新出现的、还不熟悉的、属于另一个领域的事物。因此,在本书中,我们将不在比例类比上花过多的时间。而跨领域的类比则完全不同,我们将用大量的篇幅来讨论。不过,虽然第二种成见和我们的中心主题明确相关,但它仍然是一个没有完全展开的观点,它仅仅代表了类比这一非常宽泛的心理现象中的一小部分。事实上,作类比是范畴化背后的机制,而范畴化又是思维的强大动力。这一思想被第二种成见完全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