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还是前天的事。昨天他从的里雅斯特驱车前往威尼斯,一路上沿着从蒙法尔科内到拉蒂萨那的旧公路行驶,后来又穿过平坦的原野。他有一个很不错的司机,他自己全身放松地坐在前排座位上,看着窗外这片从青年时代起就很熟悉的地方。
这地方看上去全变了,他想。或许是因为时间相隔久了的缘故。人长了岁数,一切都好像变小了许多。不过道路倒是比以前好了,也没有什么灰尘。当年我在这条路上乘的是军用卡车。我们也常常步行。那时候我最渴望的是部队原地休息时,头上有一片遮阳的树荫,农家的院落里有一口水井。还要有水渠,他想,我确实渴望有许多水渠。
汽车拐了个弯,在一座临时的桥上驶过了塔里亚蒙托河。河的两岸绿意葱茏,远处的河岸上有人在钓鱼,那里的水较深。被炸毁的桥正在修复,敲铆钉的汽锤声声震耳,离桥八百码远的地方有一些炸塌的楼房和仓库,那都是隆盖纳当年建造的,从房子毁损的程度看,几架中程轰炸机显然把装载的全部炸药都扔在了那里。
“你看,”司机说,“这一带凡是有桥和火车站的地方,不出周围半英里,你准会看到被炸毁的建筑。”
“这是教训,”上校说,“不该在离桥八百码的距离内造房子或盖教堂,也别请乔托来画壁画,假如那儿有教堂的话。”
“我明白该从中吸取教训,先生。”司机说。
他们驶过倾塌的别墅,上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路旁的沟边栽着柳树,因为是冬天,树看上去黑沉沉的。地里种满了桑树。前面有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看。
“如果来的是重型轰炸机,就该得出远离一英里的教训,”司机说,“这样说对吗,先生?”
“要是导弹,”上校说,“最好离开两百五十英里。最好朝那个骑车的人按一下喇叭。”
司机按了喇叭,骑车人让到路边,没有抬头看他们,也没有碰一下车把。当他们开过他身边时,上校想看看他在读什么报,但是报纸的名称被折了起来。
“我看现在最好是别在这里盖漂亮的房子或者教堂,也别请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画什么壁画。”
“乔托。也可以是彼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或曼特尼亚。还有米开朗琪罗。”
“你知道这么多画家,先生?”司机问。
他们此时正行驶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为了赶时间,车子开得飞快,农舍连成一片从眼前飞逝而过,几乎一片模糊,能够看清的只有前方远处的景物,它们不断地扑面映入眼帘。车窗两侧呈现出缩小的冬日平原的荒凉景色。我不太喜欢车开得这么快,上校想。如果勃鲁盖尔看到这里的景致,倒是可以大大欣赏一番。
“画家?”他回答司机说,“我对他们知道得并不多,伯纳姆。”
“我是杰克逊,先生。伯纳姆到科尔蒂纳疗养中心去了,那可是个好地方,先生。”
“我真犯浑,”上校说。“对不起,杰克逊。那是个好地方。食物丰富,服务周到。没有什么人来烦扰你。”
“是这样,先生。”杰克逊表示同意。“我问你这些画家,是因为那些圣母像。我认为自己该去看看绘画,于是去了佛罗伦萨一家大美术馆。”
“是乌菲兹美术馆?皮蒂美术馆?”
“管它叫什么。反正是最大的一个。我在那儿一直看啊看,看到最后只觉得这些圣母像让我头脑发涨。我跟你说,上校,先生,一个门外汉看这种画,看到的只是许许多多的女人,这会使他觉得厌烦。你明白我的想法吗?你知道那些意大利人对男婴有多狂热?他们越是吃不上饭,男婴就越生得多,而且总也没有个够。我觉得这些画家大概和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样,也是些痴迷男婴的家伙。不知你刚才提到的是否就是那种画家,我并没有把他们算在内,如果我说得不对,就请你告诉我正确的看法。可是我总觉得,那些圣母像实在是太多了,先生,这些画家显然只知道画圣母像,或者说,满脑袋里想的都是男婴,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而且他们局限于宗教题材。”
“正是,先生,那么你认为我的话有几分道理?”
“是啊。不过我想这事有点儿复杂。”
“那自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粗浅看法。”
“你对艺术还有别的看法吗,杰克逊?”
“没有,先生。目前为止我脑袋里只想到男婴的问题。不过,我希望他们能把科尔蒂纳疗养中心周围的山区画成美丽的图画。”
“提香就诞生在那儿,”上校说。“至少人们都这么认为。我到那儿的山谷里去过,见到了那座据说是他出生的房子。”
“那地方很漂亮吗,先生?”
“并不怎么漂亮。”
“要是他把那儿山区的景物都画出来就棒了,晚霞辉映着山崖、松树、白雪和所有尖顶的——”
“Campanile,”上校说,“就像前面塞基亚的那个一样,它的意思是‘钟楼’。”
“如果他真能把那儿的山区景色画成画儿,我倒很乐意向他买几幅。”
“他画女人很有一手,”上校说。
“假如我开一个小酒馆或一家小客栈什么的,倒是需要一张女人画,”司机说。“不过要是我把那种女人画带回家,我老婆会从罗林斯把我一路追打到布法罗,能逃到布法罗,还算是走运的。”
“你可以把画捐给当地博物馆。”
“我们那地方的博物馆里只有箭头、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剥头皮的刀具、剥下来的人兽头皮和鱼化石、和平烟斗,还有印第安人酋长‘食肝者’约翰斯顿的几张相片,一张坏蛋的皮,那坏蛋是被绞死的,一个医生把他的皮剥了下来。女人的画像放在那里很不相称。”
“看见平原那边的钟楼了吗?”上校问,“我要指给你看那儿的一个地方,我还是个小伙子时,在那一带打过仗。”
“你也在这儿打过仗,先生?”
“是啊,”上校说。
“谁在那次战役中拿下了的里雅斯特?”
“德国佬。我的意思是奥地利人。”
“我们没有夺过来吗?”
“一直到战争快结束的时候。”
“谁占领了佛罗伦萨和罗马?”
“我们。”
“这么说,你那会儿的情形并不糟。”
“先生,”上校彬彬有礼地说。
“对不起,先生,”司机赶紧说道,“我那时在三十六师。”
“我看到了你的臂章。”
“我刚才正想着拉皮托河,先生,我并没有想冒犯你或不尊重你的意思。”
“我明白,”上校说。“你刚才想起了拉皮托河。可你要知道,杰克逊,每个久经沙场的人都会有自己的拉皮托,甚至不止一个。”
“再多一个我就无法忍受了,先生。”
汽车驶过皮亚韦河畔的圣多纳镇,镇上很热闹,这是一个重建的新镇,跟美国中西部任何一个城镇一样漂亮,镇上一派繁华热闹、喜气洋洋的景象,而就在河上游沿岸的福萨尔塔却显得凄凉阴郁,上校想。难道福萨尔塔一直没从第一次大战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不过在它受到重创前,我从未见过。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五日那次大规模进攻前夕,福萨尔塔遭到了猛烈的炮击,后来我们夺回它之前,又朝它猛轰了一阵。他记起了是怎样进行反攻的:从莫纳斯蒂尔开始,然后经过福纳齐;在这个冬日里,他记起了那个夏天发生的事。
几个星期前,他经过福萨尔塔时,曾沿着低洼的道路去河岸寻找他当年受伤的地方。那地方不难找,因为正好在河湾处,以前重机枪就搁在这儿,如今坑道里齐刷刷地长满了青草。绵羊或山羊来此啃食过青草,被啃过的地方就像高尔夫球场上特意挖出来的球坑。这儿的河水灰而混浊,缓缓地流淌着,河岸两边长着芦苇。四下望去不见一个人影,上校蹲下身,从岸上望着河面,以前岸上这块地方在白天是决不能抬起头的,现在他在这里解了手。他目测了一下地形,确信此地正是三十年前他受重伤的地方。
“成果微不足道,”他对着河水和河岸大声说,四周弥漫着一片秋天的宁静和雨后的湿润。“然而却是我的。”
他站起来,朝四面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先前他把车停在一条低洼的路上,就在福萨尔塔重建的房子中最边上也最凄凉的那幢前面。
“现在我要竖一个纪念碑,”他说,没人听他说话,除了地下的死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旧的索林根折刀,就跟德国偷猎者常用的那种刀差不多。他打开刀,把刀尖插进地里转动着,在潮湿的泥地上挖了一个匀整的小坑。他把刀上的泥在右脚长统靴上擦干净,然后将一张褐色的一万里拉的纸币放进小坑里,用土埋实,再把刚才用刀剜出来的草覆在上面。
“银质英勇勋章每年获五百里拉,这里是二十年的数额。我记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能值十个几尼,优异服务十字奖徒有虚名。银星章也一样。零钱我就自己留下了,”他说。
现在好了,他想,这里有粪便、金钱、血;看这儿的草能长多肥。土里埋着吉诺的一条腿和弹片,还有伦道夫的双腿和我的右膝盖骨。多精彩的纪念碑,里面什么都有。肥料、金钱、血和铁。听起来就像一个国家。哪里有肥料、金钱、血和铁,哪里就是祖国。我们还需要煤。应该去弄些煤来。
然后他看了看对岸在废墟上重盖的白色房子,朝河里吐了口唾沫,他站的地方离河并不近,费了些力气才把唾沫吐到河里。
“那天夜里我连唾沫都吐不出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吐不出来,”他说。“不过现在像我这么一个不嚼口香糖的人,能吐得这样还真不错。”
他慢慢地走回停车的地方。司机已经睡着了。
“醒醒,伙计,”他说。“把车调个向,顺着这条道往特里维索开。在这个地区我们不用地图,该拐弯的地方,我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