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女郎与哲学家(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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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式火车19世纪美国发明家乔治·普尔曼设计的豪华型列车车厢,常用为特等客车。的车厢里一晚上都非常寒冷。她按铃叫来列车员要求再添条毯子,可他没有,她只得无奈地把毯子折起来,把人缩在床铺的一隅,好歹睡上几个小时。她想要在早晨看上去气色红润。

她六点起床,不情愿地套上衣服,摇摇晃晃地去餐车那里喝杯咖啡。雪花渗进了连廊,在地板上结起滑滑的一层冰。这样的寒冷确实别致,它简直无孔不入。她的哈气清晰可见,她吐出的都是她那天真的喜悦。坐在餐车里望着窗外,她看见雪白的山脉与河谷,还有零星的松树,它的每根枝条都像盛满了雪花凉菜的绿盘子。有时,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在眼前掠过,在雪白的荒野里它显得如此丑陋、荒凉和孤独;每看见一间这样的房子,她的心头就会立即对封闭在里面等待着春天的人们涌起一股冰凉的同情。

当她离开餐车摇摆着走回车厢时,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在体内奔涌,她想到或许这就是哈利提到过的振奋人心的天气吧。这里就是北方,北方——现在成了她的家园!


“吹呀,狂风,呼啸吧!

带我去云游四方。出自美国民谣《大风歌》。


她兴奋地独自唱了起来。

“那是什么歌曲?”列车员彬彬有礼地问。

“歌名叫《甭来烦我》。”

电线杆上的长电线密集起来,两条铁轨在列车旁飞奔——三条——四条;白屋顶的房子接二连三地呈现在眼前,一辆窗户上结霜的有轨电车闪了过去,街道——越来越多的街道——城市就这样来到了眼前。

她在寒冷的车站里茫然地矗立片刻,接着看见三个裹着毛皮的身影向她走来。

“她就在那里!”

“噢,莎利·卡罗尔!”

莎利·卡罗尔放下了行李。

“嗨!”

一张似曾相识的冰冷的脸吻了她,接着她就来到了一群呼出一大团浓雾的人们中;她一个个与他们握手。这群人里有高登,一个矮小热情的30岁男子,他看上去就像是出自业余雕塑家之手的哈利的失败模型,还有他的妻子迈拉,一个表情冷漠、浅黄色头发的女人,戴了顶汽车皮帽。莎利·卡罗尔立刻隐约感觉到她是个斯堪的纳维亚人。一个快乐的司机接过她的包,在大家只言片语的寒暄与感叹声里,在迈拉挂在嘴上的“亲爱的”敷衍声里,他们簇拥着走出了车站。

接着他们上了轿车,经过了一条条冰雪覆盖的弯曲街道。有许多小男孩把雪橇钩在货车和汽车的尾部,就这样在街道上玩耍着。

“噢,”莎利·卡罗尔喊道,“我也想玩那个!行吗,哈利?”

“那是小孩子玩的。不过也许我们……”

“看上去就像马戏表演!”她失望地说。

哈利的家是个在一片雪地上的松散的板房,在那里她见到一个高大、灰发的男人,她很喜欢他,还有一个长得像鸡蛋的女人,这个女人亲吻了她——他们就是哈利的父母。经过了气喘吁吁、难以言表的一个小时,被自说自话、热水、熏肉、鸡蛋、还有困惑填满了的一个小时;随后,她和哈利单独来到了书房,问他这里是否可以抽烟。

这是个壁炉上挂着圣母像的大房间,一排排的书有着淡黄、深黄和朱红色的封套。所有的椅子上都有一个用来垫住头部的蕾丝小方枕,长躺椅也很舒适,书籍看上去被读过了——有一部分吧——莎利·卡罗尔立刻回想起家里那个破旧的老书房,她父亲厚敦敦的医学书籍,她三位曾叔父的油画,还有那张业已修补了45年的老沙发,不过躺上去做梦依然是桩奢侈的享受。这个房间在她看来既非魅力无限,也非讨厌无比。这只是一个房间,里面有许多昂贵的摆设,这些东西看上去都只有15年左右的历史而已。

“你觉得这里怎样?”哈利急切地问道。“这里让你吃惊了吗?我是说,这里是不是你所期待的样子呢?”

“你就是我期待的东西,哈利,”她平静地说,把手臂伸向了他。

但在短暂的接吻后,他好像竭力要把她的热情开发出来。

“我是指,这个城镇。你喜欢吗?你能感受到这里空气中的活力吗?”

“噢,哈利,”她笑起来,“你必须给我时间。你不可以这样一股脑儿地问我问题。”

她吐出一口烟,满足地叹了口气。

“有件事我想要提醒你,”他相当抱歉地说道;“你们南方人很注重家庭观念,还有与之相关的一切——我并不是说那有什么不好,可你会发现这里和你们那里是不太一样的。我是说——你会注意到很多事情,你一开始会觉得它们有点粗俗,莎利·卡罗尔;可是要记住这是个只有三代人的城镇。每个人都有个父亲,而一半人左右还有个祖父。再往前追溯就不知道了。”

“当然啰,”她嘟哝道。

“我们的祖父,你知道,建立起这个地方,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通过从事一些奇奇怪怪的工作才把这里建立起来的。譬如说,有一个女人,现在几乎是这个城镇的代表人物;你知道吗,她父亲是这里的第一个清道夫——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啦?”莎利·卡罗尔不解地说,“你觉得我会去议论人家吗?”

“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哈利打断她道,“我也不是在为我们这里的人向你道歉。事情是这样的——嗯,有个南方姑娘去年夏天来到这里,说了些令人遗憾的话,还有——呃,我只是觉得我该告诉你而已。”

莎利·卡罗尔突然感觉到一阵愤怒——就好像她被人冤枉地打了记屁股——可是哈利显然觉得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了,因为他已经在开始另一个激情澎湃的话题了。

“冰雪节开始了,你知道。已经十年没搞了。他们正在建造一座冰宫,上次造冰宫已经是1885年的事了。他们用能搞到的最为玲珑剔透的冰块来建造这个宫殿——规模极其宏伟。”

她起身走到了窗口,把厚重的土耳其窗帘拉到一侧,往外张望着。

“噢!”她突然叫道。“有两个小男孩在堆雪人呢!哈利,我出去帮他们一起堆好吗?”

“你是在做梦吧!过来,吻我。”

她不情愿地离开了窗口。

“我觉得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接吻,对吗?我是说,这样的天气教人坐不住,不是吗?”

“我们不会一直干坐在这里的。你来的第一个礼拜我有假期,今晚上要举行宴会,完了还有舞会。”

“噢,哈利,”她蜷作一团,一半靠在他的膝头,一半靠在枕头上,坦言道,“我真的感觉很困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这样的宴会,我也不知道别人的喜好,我什么也不知道。你都要告诉我哟,亲爱的。”

“我会告诉你的,”他温柔地说,“只要你先告诉我来到这里你觉得很高兴。”

“高兴——我简直高兴死了!”她嗫嚅道,一边以她独特的方式机灵地钻入他怀里。“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哈利。”

她说出这句话时几乎平生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在演戏。

那天晚上,在晚宴柔和的烛光里,男人们都在那里滔滔不绝,而女孩们则高傲又超然地坐在一旁,即使有哈利坐在她的左手边,她也依然无法感觉到宾至如归。

“他们都是些俊气的小伙子,你不觉得吗?”他问。“看看你的周围。有斯巴德·哈伯德,去年他是普林斯顿橄榄球队的阻击手,还有祖尼·莫顿——他和旁边那位红头发的家伙都曾是耶鲁曲棍球队的队长;祖尼和我是同班同学。看哪,全世界最棒的运动员都出自我们周围的几个州。这里是男人的世界,我告诉你。你看约翰·杰·费什伯恩!”

“他是谁啊?”莎利·卡罗尔天真地问。

“你不知道吗?”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西北部最有名的小麦商,也是全国知名的金融家。”

她的右边响起一个声音,她急忙转过去。

“我想他们忘记介绍我了。我叫罗杰·帕顿。”

“我叫莎利·卡罗尔·海珀,”她从容地说。

“我知道的。哈利告诉过我你要来。”

“你是他的亲眷?”

“不是,我是个教授。”

“噢,”她笑了起来。

“我在大学教书。你是从南方来的,对吗?”

“对的,佐治亚州的塔里腾。”

她立刻喜欢上他了——一撮棕红色的小胡子,一双湛蓝如水的眼睛,眼睛里有某种在场的其他人所没有的东西,某种审美的眼光。他们就餐时零零碎碎地交流了几句,她决定要再次和他见面。

喝完咖啡,她被介绍给无数长相俊美的小伙子,他们各个舞步循规蹈矩,而且似乎都想当然地认为除了哈利她就不想谈别的话题。

“天哪,”她想到,“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我订婚了就代表我比他们岁数大了——就好像我会去他们的妈妈那里告他们的状似的!”

在南方,一个订了婚的姑娘,甚至是一个已婚的少妇,都会得到和一个初涉社交场的少女同样多的半真半假的揶揄和奉承,可在这里这一切似乎都不被允许。一个年轻男子在和她稍稍熟悉后开始谈论起莎利·卡罗尔的眼睛,说到她一进门自己就被她的眼睛给吸引住了,可当他得知她是贝拉米家的客人——是哈利的未婚妻时,他的谈话俨然像个精神病人似的发作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犯了个下流无耻、罪不可赦的大错,口气一下子就一本正经起来,而且一找到机会就开溜了。

当罗杰·帕顿插进来提议想和她一起到外面去坐一坐时,她感到很高兴。

“呃,”他问道,开心地眨了眨眼睛,“南方来的卡门日子过得如何呀?”

“好极了。那个——那个危险的丹·麦格鲁加拿大著名诗人罗伯特·瑟维斯(1874—1958)的叙事诗《猎杀丹·麦格鲁》中的人物。过得好吗?对不起,他是唯一一个我了解得比较多的北方人。”

他好像很欣赏这句话。

“还不错,”他坦言道,“我是个文学教授,但那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读过《危险的丹·麦格鲁》。”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是费城人。是从哈佛大学过来教法语的。不过我已经在这里呆了10年了。”

“比我多9年又364天。”

“喜欢这里吗?”

“嗯-哼。当然啰!”

“真的吗?”

“嗯,这值得怀疑吗?难道我看上去不开心吗?”

“我刚才看见你在望着窗外——还在瑟瑟发抖。”

“只是我的想象,”莎利·卡罗尔笑着说。“我已经习惯了屋外的宁静。有时我看着外面的一阵飘雪,就感觉是什么死物在那里挪动脚步。”

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以前来过北方吗?”

“在北卡罗来纳的阿什维尔呆过两个七月份。”

“都是些帅小伙子,对吧?”帕顿说,一边指着旋转的舞池。

莎利·卡罗尔吃了一惊。这句话哈利也说过。

“当然啰!他们是——犬科动物嘛。”

“什么?”

她脸红了。

“对不起;我并没什么恶意。你看,我总是喜欢把人分为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跟性别无关的。”

“那你是哪一种呢?”

“我是猫科的。你也是。南方的大多数男人都是的,还有今晚的这些女孩子也是的。”

“那哈利呢?”

“哈利明显是犬科的。我今晚上遇到的那些男人好像都是犬科的。”

“犬科是什么意思呢?是指相对于温柔婉转的某种刻意的阳刚之气吗?”

“也许吧。我凭的是直觉——我只要看一眼人家就能马上说出是‘犬科’还是‘猫科’。听上去很荒唐吧。”

“哪里话。说得蛮有趣的。对这些人我也有过自己的理论。我觉得他们是冰冻人。”

“什么?”

“嗯,他们越来越像瑞典人了——易卜生亨利克·易卜生(1828—1906),挪威著名剧作家及诗人。笔下的人物,你知道。他们会逐渐地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忧愁。那是因为这里的冬季过于漫长。你读过易卜生吗?”

她摇了摇头。

“嗯,你会发现他写的人物都有某种喜欢沉思的硬汉性格。他们是些正直、狭隘、郁郁寡欢,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的人物。”

“是指不会欢笑也不会落泪吗?”

“太对了。那就是我的理论。你看,这里有成千上万的瑞典人。他们来这里,我想,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气候条件和他们的家乡十分相似,所以他们渐渐地融入了这里。今晚在这里的瑞典人可能不足半打,不过——我们已经有过四个瑞典人的州长。我的话让你厌烦了吗?”

“我很感兴趣。”

“你那未来的嫂子就有一半的瑞典血统。我个人是喜欢她的,可我的理论是瑞典人在整体上对我们的影响是相当糟糕的。你知道吗,斯堪的纳维亚人是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

“如果这里那么令人讨厌,你干吗还要住在这里呢?”

“噢,这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可说是个隐士,而且书本比人对我更有吸引力。”

“可是作家们都说南方才是悲剧性的。你知道——西班牙女郎,黑发,匕首,还有疯狂的音乐”。

他摇摇头。

“不对,北方民族才是悲剧的民族——他们从来不会沉溺在快乐至极的泪水中。”

莎利·卡罗尔想到了她的墓园。她想那大概也就是她说那个地方不会使她感觉阴郁的意思。

“意大利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过这个话题很无聊,”他收尾道。“总之,我要告诉你,你要嫁的人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

这句话给了莎利·卡罗尔自信的冲动。

“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需要人家好好照顾的人,而且我感觉我一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

“跳支舞好吗?你知道,”他接着说道,他们都站了起来,“在如今要找到一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的姑娘是不容易的。她们十之八九都把婚姻视为是走进了电影里的一片黄昏。”

她放声大笑,不由得更喜欢他了。

两小时后,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汽车后座里偎依在哈利身旁。

“噢,哈利,”她耳语道,“天真冷啊!”

“不过在车子里还是蛮暖和的,亲爱的。”

“可是外头多冷呀;噢,简直是狂风呼啸啊!”

她把脸深深埋在他的皮大衣里。当他冰冷的嘴唇吻上她的耳尖时,她不由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