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件事后来自然而然替她解决了。麦吉斯哥夫妇还没出现,她自己也刚把浴袍铺好,就有两个男人——一个是那戴骑师帽的,一个是那身材高大,一头金发,亦即扬言要把侍应生锯成两段的人——离开自己那群人,朝她走过来。
“早。”狄克·戴弗说。他停了下来。“瞧——不管你有没有晒伤,你昨天为什么避不露面?我们都不放心你。”
她坐起来,用愉快的微笑声欢迎他们不请自来。
“我们在想,”狄克·戴弗说,“你今天早上会不会来。我们聚到一起,有吃有喝,所以是具体的邀请。”
他显得和蔼潇洒——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他一定会照顾她,再过不久,他会为她开辟新天地,使她有接二连三而来的无数美妙的可能,他介绍的方式十分高明,并没提起她的姓名,却让她轻易知道人人都明白她是谁,不过都十分尊重她的私生活——自从她成功之后,除了同业以外,还没有人对她如此有礼貌。
妮珂·戴弗,她脖子上的珠串下面露出晒成褐色的脊背,正在翻阅一本烹饪大全找马里兰鸡的做法。她大约二十四岁,露丝玛利猜。她的脸本可以用世俗眼光中的娟秀来形容,但是上帝创造她的时候,先是把她的脸塑成超人型,轮廓和斑纹都来得鲜明,仿佛五官,秀额的饱满和肤色,以及我们认为与脾气和性格有关的一切都是带着罗丹式的意图塑成的,后来却朝娟秀方向雕凿,直到稍微一失手便削弱了力量,降低了气质。雕凿者对她的嘴更是费尽心思,是如同杂志封面女郎那样的弓形唇,可是也跟脸的其他部分一样,另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概。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妮珂问。她的声音低沉,几乎是粗哑的。
露丝玛利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们可以再住一个星期。
“不很久,”她含糊地答复,“我们在国外很久了——三月在西西里上岸,慢慢地北上。一月里拍片时得了肺炎,一直在养病。”
“哎哟!怎么会的?”
“噢,是游泳得来的,”露丝玛利实在不大愿意透露自己的事。“有一天我得了流行性感冒而自己并不知道,当时又正好在拍我开车冲入威尼斯运河中的一幕。布景耗费不赀,我整个上午只好不断地朝水里跳、跳、跳,母亲早就请了位医生在旁照应,可是没有用——我得了肺炎。”她趁大家还没开口之前,便很有决心地转变了话题。“你们可喜欢这儿——这个地方?”
“他们非得喜欢不可,”阿贝·诺斯慢腾腾地说。“是他们想出来的。”他慢慢转动挺秀的头,两眼含带着温厚的友情望着戴弗夫妇。
“哦,真的吗?”
“这只是旅馆第二夏季营业,”妮珂解释,“我们劝动高斯保留一个厨子、一个伙计和一名酒保——结果没有赔本,今年生意更好。”
“可是你们不住在旅馆里。”
“我们在塔姆盖了所房子。”
“理论上,”狄克说,一面撑起一把伞挡住照在露丝玛利肩上的一片阳光,“所有北部的胜地,像都维尔,都是被不怕冷的俄国人和英国人看中的,我们美国人有一半来自热带,所以我们开始到这儿来。”
长得像拉丁人的那个年轻人在翻阅《纽约先锋论坛报》。
“呃,这些人是什么国籍?”他忽然发问,稍带法国口音地读道,“‘下榻维伟皇宫旅馆者计有潘狄雷·弗拉斯哥先生、彭奈斯夫人’——我不是夸张——‘珂琳娜·麦东卡、帕希夫人、塞拉菲·屠立欧、玛利亚·阿玛利亚·罗托·迈亚、莫艾丝·陶爱白、巴拉哥里斯夫人、阿泡索·亚力山大、玉兰妲、尤斯富格鲁和香莉薇伐·德·毛姆丝!’她最吸引我,香莉薇伐·德·毛姆丝,几乎值得跑到维伟去看香莉薇伐·德·毛姆丝一眼。”
他忽然坐立不安地站起来,猛地伸了个懒腰。他比戴弗或诺斯小几岁。个子高,身体结实可是太瘦,只有肩膀和上臂肌肉厚实。乍看上去,他似乎长得可以说是英俊,但是脸上总有一丝厌恶的神情,破坏了他那对褐色眼睛精光四射的神采。可是,即使人们忘了他那张不能忍受厌烦的嘴和那因为性子焦躁,爱自找苦吃而皱纹纵横的前额时,也总是想起那对眼睛。
“我们在上星期关于美国人的消息里找到几个怪有趣的,”妮珂说,“艾芙玲·蠔太太和,——还有谁?”
“有一位S·弗莱希先生。”戴弗说,他也站了起来。他拿起他的耙,开始认真地耙出沙里的小石子。
“哦,对啦——S·弗莱希先生——你听了不觉得肉麻吗?”
和妮珂在一起十分安静——露丝玛利发现比和她母亲在一起时还要静。阿贝·诺斯和那法国人巴班在谈摩洛哥,妮珂已经抄好了烹饪法,正在做针线活。露丝玛利看了看他们随身带的用具——四把大阳伞构成一处凉棚,一个可移动的海浴更衣小间,一匹充气的橡皮马,这些战后制造的第一批奢侈品都是露丝玛利从没见过的新奇东西,也许他们也是最先购买这些东西的人。她猜想他们都是时髦人物,虽然她母亲已告诫过她提防游手好闲、语言无味的这些人,她此刻倒不觉得他们是如此。连他们动也不动,完全配合早上情调的时候,她也觉得他们有目的、有方向地在干一件什么事,在进行和她以前所知道的大不相同的一种创造行为。她的头脑还没成熟,并不去臆测他们彼此之间有什么关系,她只关心他们对她的态度,但是她察觉有一种愉快的相互关系罗织着他们,心想他们似乎玩得很高兴。
她对那三个男人逐个地看,似乎想要暂时把他们都据为己有。这三个人各自不同却相貌堂堂;都有一种特别的文雅风度,她认为这是他们天生的气质,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不受境遇的影响,跟演员对人的言谈举止截然不同,她也发觉他们处处心细如发,跟导演们那种不拘小节的豪迈作风不同。导演们是她生活中的知识分子的代表。她一生所认识的男人只是演员和导演,还有去年秋天她在耶鲁大学舞会上所见到的那一大群参差不一、一般模样、一心想一见钟情的大学生。
这三个人可不同。巴班的礼貌稍差,比较爱怀疑,爱藐视。他的态度拘谨,甚至于刻板。阿贝·诺斯外表上很䩄觍,可是实际上极端幽默,令她感到有趣又迷惑。她秉性严肃认真,因此不相信自己能给他极深刻的印象。
可是狄克·戴弗——他具有一切优点。她默然倾心于他。他的肤色晒得泛红,从胳臂延伸到手背的短短的一层汗毛也是泛红的。他的蓝眼睛冷静有神。鼻子有点尖,一看就知道他是在看谁和对谁讲话——这实在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殷勤,因为现在还有谁对我们看?——只不过是好奇地或冷然地对我们睨一眼便算了。他的声调总带着一点悦耳的爱尔兰口音,能说服整个世界,但她觉得他内心坚强,能够自制自律。这些也都是她的美德。啊,她选上了他,而妮珂抬起头来,看到她选上了他,还听到那声因为他已经是有妇之夫的轻叹。
近中午时,麦吉斯哥夫妇、阿贝·诺斯太太、邓斐利先生和意大利籍的坎皮恩先生来到沙滩。他们带来一顶新的沙滩用伞,一面竖起,一面朝戴弗夫妇觑望,然后带着满意的神情爬到伞下去,只有麦吉斯哥始终不屑到伞下去。狄克耙土的时候曾在他们附近经过,这时候又回到撑阳伞的地方来。
“那两个年轻人一起在看社交大全。”他低声说。
“是想跟上层社会往来。”阿贝说。
玛利·诺斯,就是露丝玛利第一天在浮台上遇到的那皮肤晒得很黑的年轻女人,游过了泳,走过来,带着洋洋得意的微笑说:
“原来赖奎弗先生和太太到了。”
“那对夫妇是这个人的朋友,”妮珂指着阿贝对她说,“他为什么不过去跟他们说话?你不认为他们很帅吗?”
“我想他们是很帅,”阿贝表示同意,“只是我并不认为他们帅罢了。”
“嗯,我倒是觉得今年夏天,这海滩上人太多了,”妮珂承认,“那是我们的海滩,是狄克从卵石堆里掘出来的,”她想了想说,然后把声音放低,免得坐在后面另一顶阳伞下的那三个英国保姆听见。“不过总比去年夏天那些英国人好点,那些人总是大声嚷:‘海蓝得多可爱!天多白!小聂妮鼻子多红!'”
露丝玛利心想她可不要有妮珂这样的敌人。
“可是你没见到那场打架,”妮珂继续说,“你来的前一天,那个有老婆的人,名字像汽油或牛油代用品的那个人——”
“是麦吉斯哥吗?”
“对了——言归正传,他们夫妇俩吵架,她朝他脸上扔了一把沙子。他当即火起来,坐在她身上,把她的脸在沙里揉。我们——都惊骇万分——我要狄克去排解。”
“我想,”狄克·戴弗说,心不在焉地瞪着草席垫子,“我过去请他们吃饭。”
“不行,你别去。”妮珂马上跟他讲明。
“我想那是好主意。他们在这儿——咱们——稍微随和一点吧。”
“咱们是很随和的呀。”她咯咯笑着,硬不认输。“我可不让自己的鼻子揉沙子。我是个自私心重的女人。”她向露丝玛利解释道,然后提高嗓门,喊道:“孩子们,穿上你们的游泳衣!”
露丝玛利觉得这次游泳将成为她一生中最有代表意义的一次,以后一提起游泳就立刻会想到。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水里去,因为好久没动弹,早就准备妥当,从酷热到阴凉,犹如吃辣得发根子都发烧的咖喱同时喝冰镇过的白酒一样。戴弗夫妇的每一天都安排得像古老文明里的一天,把手头的材料作最大的利用,使一切转变成最大的价值,而她不知道从非常聚精会神的游泳到七嘴八舌呶呶不休的普罗旺斯式午餐之间是否又有另一个转变。她再度感觉到狄克在照顾她,她欣然响应最后发生的动作,仿佛那是个命令。
妮珂把她手制的那件怪衣递给她丈夫。他走到更衣帐篷去,不一会儿便穿了条镶黑边的透明内裤出来,引起一场骚动。仔细一看,不是透明的,而是有肉色料子做里子。
“哼,这还不是个兔崽子的把戏!”麦吉斯哥轻蔑地惊呼道——然后迅即转身对着邓斐利和坎皮恩,补充一句说,“哦,很对不起。”
露丝玛利对那条运动裤不断叫好。她入世未深,对戴弗夫妇那种寓华贵于简单觉得帅极了,根本不知道它原来多么复杂,并不单纯,也不知道是按社会市场的趋势进行重质而不重量的选择;至于行为的简单以及育婴室般的宁谧和善意,强调较为简单的德性,也都离不开拼命和神讨价还价,并且经过她猜想不到的奋斗才达成的。在那时刻,戴弗夫妇外在地代表了一个阶级最大程度的演变,大多数人在他们旁边便显得似乎手足无措,局促不安——实际上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只是露丝玛利看不出罢了。
她跟他们站在一起,喝雪利葡萄酒,吃薄脆饼干。狄克·戴弗用冷冷的蓝眼睛瞧她,他那张和善、坚强的嘴含带着沉思,意味深长、一字一顿地说:
“我好久没见到像你这样,一个看来真正青春焕发的女孩子了。”
后来露丝玛利在她母亲膝上哭个不休。
“我爱他,妈,我不顾一切地爱他——我从没知道自己会对任何人产生那么深的感情。可是他是已婚的人,我还喜欢他妻子——这简直是绝望。啊,我那么爱他!”
“我倒想见见他。”
“她请我们礼拜五吃晚饭。”
“如果你恋爱上了,那应该使你高兴。你应该笑。”
露丝玛利抬起头来,她的脸来了个妩媚的一晃,便咯咯笑了。她母亲一向对她有重大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