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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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你要放弃的是什么?”露丝玛利在计程车里,面对着狄克一本正经地问。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是科学家吗?”

“我是医学博士。”

“唔——唔!”她粲然一笑。“我父亲也是医生。那你为什么不——”她不说下去了。

“没什么神秘。我并没有在事业巅峰干出丢脸的事而躲到里维埃拉来。我只是暂时停诊。这很难说。也许将来我会重新开业。”

露丝玛利不声不响,把脸凑上去给他吻。他看了一看仿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揽住她,把脸在她柔嫩的脸蛋儿上蹭了蹭,然后对她又着实看了好久。

“这么俏丽的小姑娘。”他凝重地说。

她对他嫣然一笑,两手照一般少女的常规,玩弄着他的衣襟。“我爱上你和妮珂——事实上,那是我的秘密,我跟谁都不谈起你,因为我不想再有人知道你有多么好。老实说——我爱你和妮珂——我真的爱上了。”

——这句话他已经听见过许多遍,连措辞都一样。

她忽然向他迎过来,投向他两眼的焦点之后,不显得年纪小了,他气喘吁吁地吻她,仿佛她是没有年纪的女神。然后她身朝后仰,倚靠着他的手臂,叹了口气。

“我已经决定对你死心了。”她说。

狄克猛吃一惊——他可说过什么话暗示她占有了他的任何部分?

“可是这多么狠心,”他故作轻松地说,“我正开始起了念头。”

“我爱得你好苦——”仿佛已经暗恋了多年似的,她这时又流起了眼泪。“我爱得你好苦啊。”

他本应哈哈大笑的,却听见自己在说,“你不但长得美而且作风大气。你做每件事都是如此,无论是假装坠入爱河或是假装羞答答,都给人这种印象。”

在计程车的黑洞穴里,因为搽了跟妮珂一起买的香水,香气袭人,她又挨近他,紧缠着他。他吻她可是并不觉得够劲。他知道她有热情,可是没在她的眼睛里或嘴唇上反应出,倒闻出她的口气里微带着香槟味儿。她拼命搂得他更紧,他又吻她一次,可是不禁心寒,因为她接吻时的天真无邪,四唇交接时的那一瞥,不是望着他,而是望着他身后夜晚的黑暗,也是世界的黑暗。她还不知道光耀是属于内心的;只有等她明白了这一点,把自己的和宇宙的热情合而为一,他才可以毫不犹疑毫不后悔地占有她。

她的旅馆房间在他们的斜对面,更近电梯。走到她房间门口的时候,她忽然说:

“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不指望它。可是你说过我应该把生日告诉你。好,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我要你到我房间里来一分钟,作为生日礼物,我会告诉你一件事。只要一分钟。”

他们走进房间,他把房门关上,露丝玛利挨近他站着,但是并没有碰到他。夜已经使她的脸色失去娇艳——现在苍白无比仿佛一朵舞后遭人抛弃的白康乃馨。

“你微笑的时候——”他恢复了老一辈的态度,因为妮珂不声不响地近在咫尺,“我总想有一天你落掉一颗乳牙,我可以看见那个缺口。”

可是他说得太迟了——她偎依到他身旁,耳语道:

“来吧。”

“带你到哪儿去?”

他惊愕得呆住了。

“来,”她低声说,“哦,人家怎么干的,就请你怎么干。我不在乎自己喜不喜欢——我也从没指望会喜欢——我一直不喜欢去想它,可是现在不了。我要你这么做。”

她对她自己感到诧异——从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种话。她是想起十年前在天主教女学校里所读到、看到的和梦想到的那些事物,她也突然知道这也是她扮演的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于是便全身心更热情地投入这个角色。

“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狄克细加思虑,“难道只是香槟作怪吗?咱们算了吧。”

“哦,那不可能,现在就做,我要你现在就做,来吧,指点我,我随你怎样,我要这样。”

“第一,你可曾想到妮珂会多么伤心?”

“她不会知道——这个跟她不会有任何关系。”

他继续和蔼地说。

“还有一点,我爱妮珂。”

“可是你可以爱上不止一个人——是不是?像我爱妈妈,也爱你——更爱些。我现在更爱你些。”

“——第四点,你并不是爱上了我,而是发生了之后你也许会,那样你的生活便一团糟了。”

“不对,我答应永远不再见你了。我会找妈妈来,一起立刻回美国去。”

他认为这话简直荒唐。他又想起了她的嘴唇显得多么年轻新鲜,一想又把那种滋味儿勾了上来。于是语气稍微变了一点。

“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啊,求你,哪怕有了孩子我也不在乎。就像电影公司里一个女孩那样,我可以到墨西哥去。啊,这跟我以前所想的那么不同。以前他们一本正经地吻我的时候,我总觉得讨厌。”他看出她仍以为那事一定会发生。“他们当中有的人牙齿好大。可是你完全不同,牙齿很美,我要你这么做。”

“我相信你以为人们是随随便便亲吻的,而你要我吻你。”

“哦,别愚弄我——我不是个小宝宝。我知道你没有爱上我。”她忽然自卑沉静起来,“我也没奢望那么高。我知道,你心目中一定根本没有我。”

“瞎说。可是我觉得你年纪还小。”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教你。”

露丝玛利等待着,呼吸急促地等待着,直到狄克说:“最后还有一点,事情并没有安排得像你所想要的。”

她一脸沮丧,失望之余把头低下,狄克自动地说,“咱们只要——”说到这里他便停住,跟她走到床前,和她并肩而坐,她则低泣。他突然迷惘了,倒不是对于这件事的道德问题,因为从各角度看来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迷惘了,一时也失去他平时的优雅风度和心理平衡的坚韧力量。

“我就知道你不会肯,”她呜咽着说,“明知道毫无希望。”

他站起来。

“再见,孩子。这真是件丢人的事,咱们忘掉它吧。”他劝了她两句医院里安慰人的话,让她睡个好觉。“有许多人会爱你,最好在感情方面也为你的第一个爱人保持纯真。这是老观念,是不是?”他迈开一步朝房门走去。她抬头瞧他,丝毫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意,接着又瞧见他,向前走了一步,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似的,掉过头来再看她一眼。她那时候真想搂住他,要整个吃掉他,要他的嘴,要他的耳朵,要他的衣领,要围困他,要吞没他。她看见他的手落在门的把手上,这才死了心,颓然倒在床上。门关上了,她起来,带着欷歔声走到镜前,开始梳头发。非但照常梳了一百五十下,还多梳了一百五十下。她梳得后来膀子酸了便换只膀子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