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7

话讲到一半的时候,露丝玛利朝餐桌那头望去,妮珂在那边坐在汤米·巴班和阿贝·诺斯之间,在烛光中,她褐色的厚毛如同涌动的泡沫,露丝玛利用心倾听,一下子就被她圆润清脆的嗓音深深吸引了。

“那个可怜人,”妮珂惊叫道,“你为什么想把他锯成两半?”

“我当然想看看一个侍者身体里面有些什么,你难道不想看看一个侍者身体里面有点什么?”

“旧菜单。”妮珂带着一声短笑,建议说,“破碟子破碗,小费,还有铅笔头。”

“一点都不错——然而要点是得以科学方法加以证明,当然用那把乐锯锯开,就能把脏东西清理干净了。”

“你在解剖的时候,打算用乐锯奏乐吗?”汤米问。

“我们还没到那地步。狂叫声把我们吓住了。我们想他可能会打破什么东西。”

“这些话,使我觉得十分古怪,”妮珂说,“一位音乐家用另一位音乐家的锯子去——”

他们围坐在餐桌前已有半小时,情形显然起了变化——每个人都抛弃了一些东西,有的是萦绕脑际的急务,有的是忧虑,也有的是疑心,这时人人都只剩下自己最好的一面,成为戴弗的嘉宾。不和和气气,表现出感兴趣,会显得戴弗夫妇不会招待客人,所以大家现在都努力起劲。看到这一点,露丝玛利便喜欢起大家——除了麦吉斯哥。他设法成为席上最没有被同化的人。他这样做,恶意的成分小,而是决心以酒维持抵达时心里那种快活劲儿。他靠在布雷迪和艾勃姆斯太太之间的那张椅子上,对布雷迪讲了几句痛骂电影的话,他对艾勃姆斯太太根本没开口。他带着极端冷峭的神色瞪视着狄克,可是这种瞪视的效果却被他一再跟狄克隔着桌子对角讲话而打断。

“你是范布伦·邓贝的朋友吗?”他会说。

“我想我不认识他。”

“我还以为你是他的朋友呢!”他暴躁地重复说。

关于邓贝先生的话题就此结束之后,他又提出其他同样不相干的话题。狄克彬彬有礼地听着,这样反而似乎使他茫然失措,沉默地停顿片刻之后,他所打断的谈话便不容他置喙又继续下去。他再想打断其他人的谈话,但是那像不断跟手已经抽出的空手套握手一样,因此,他便带着迁就自己身边孩子的无可奈何的神情,把心思完全放在喝香槟上。

露丝玛利对着环桌而坐的人一个个地看,热切希望看到大家高兴的样子,仿佛那些都是她未来的继子。桌上一大碗加了香料和香槟的大马哈鱼发出柔光,映在艾勃姆斯太太的脸上,那张脸神采飞扬,显出宽容和少女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她旁边是罗耀·邓斐利先生,在夜晚的欢乐世界中,他那姣好如女子的俊美比较不令人惊奇。再过去是维奥莉·麦吉斯哥,她的美已经通通露在外表上,她也就不再硬要使自己是那想朝上流社会钻但没钻出头的人之妻的暧昧身份明朗化。

她旁边是狄克,他把心思完全放在自己的宴会上,别人的话稍微一停,他便接了下去。

再过来是她母亲,永远那么完美。

后来巴班开始跟她母亲能言善道地讲话,露丝玛利便又喜欢起他来。巴班旁边是妮珂,露丝玛利突然以新角度去看她,发觉自己从没见过几个像她那么美的人。她的脸仿佛一个圣女,一个古维京人圣母像的脸,脸上的光辉穿过在烛光中隐约的飞尘,松树上所悬的酒红色灯笼替她脸上添加了红晕,她坐在那里静穆无比。

阿贝·诺斯在向她讲他的道德准则。“我当然有,”他强调说,“——一个人没有个道德准则就活不下去。我的是反对活烧巫婆。他们一活烧巫婆,我便觉得浑身难受。”露丝玛利从布雷迪那里听到诺斯是音乐家,早年很展露过才华,可是已经七年没发表过新作品了。

诺斯旁边是坎皮恩,居然能够自我克制,不表露出他那明目张胆的娘娘腔作风,甚至于对邻近他的人表现出无私的母爱。他旁边是玛利·诺斯,长得那么愉快可爱的一张脸,令人不能不对她粲白得像镜子的牙齿那里回投一笑——环绕着她那红唇张开的嘴的整个一带根本是个可爱的小圆圈。

最后是布雷迪,他那种高兴越来越变成社交应酬性质,而不再是一种浅陋地表明和再表明自己的脑筋如何健全,以及他如何冷眼观看别人的弱点而保全自己的健全。

露丝玛利像白奈特夫人以辛辣笔调写的小册子中那种天真未凿、什么都相信的女孩子一样,深信自己是从边远地区举行的那种作弄人的、很放荡的即兴演出活动中回到家里。萤火虫在黑暗中飞来飞去,远处矮岩上有只狗在凄吠。餐桌似乎像是有机关的舞台,朝天空上升了一点,围桌而坐的人觉得只有他们彼此在黑茫茫的宇宙中,只有桌上的饮食提供营养,也只有桌上的灯光提供温暖。麦吉斯哥太太的那阵低声怪笑仿佛是大家已经脱离尘世的信号,戴弗夫妇突然变得兴高采烈,热情洋溢,仿佛向客人们赔罪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虽然他们已经巧妙地使客人们感觉到自己多么重要,并且客气地使他们觉得深受礼遇。有一阵子,夫妇俩似乎对同桌的每一个人单独说着话,又像和大家一块聊天,向各人保证他们的友好和感情,大家一时脸都朝他们看,仿佛穷孩子仰望圣诞树一般。然后突然散席了——一到大胆地把客人们从觥筹交错的欢乐提高到感怀的更高境界,客人们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品味,还没认清已经到了那个境界,便忽然结束了。

然而暖香南方所弥漫的神秘之美已经投入柔和的夜晚和底下地中海水幽灵般的拍岸白浪中——那种美已离开了夜色和波浪而融合到戴弗夫妇体内,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这时露丝玛利眼瞧着妮珂把一个手袋塞给她母亲,那是她母亲曾经表示羡慕的一个晚上她用的黄色手袋。一面说道:“我想东西应该属于喜欢它们的人,”然后把她所能找到的黄色东西,一枝铅笔,一管唇膏,一个小记事簿,通通放入手袋去,“因为这些都是一起的。”

妮珂不见了,不久露丝玛利发现狄克也不知去向;客人们在花园里自行散开,或者走到露台去。

“你可要,”维奥莉·麦吉斯哥问露丝玛利,“上洗手间吗?”

在那时刻可不要。

“我要,”麦吉斯哥太太执意说,“到洗手间去。”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带着她的秘密朝房子里走去,丢下露丝玛利目送她一路离去。厄尔·布雷迪提议和她走到海堤去,但是她觉得狄克再出现的时候,该轮到她和他在一起了,所以一味支吾,倾听麦吉斯哥跟巴班争吵。

“你为什么要跟苏维埃作战?”麦吉斯哥说,“那不是人类最伟大的实验吗?还有瑞孚人?我觉得帮助正义的一方作战才够英雄。”

“你怎么去断定正义在哪一方面呢?”巴班淡然地问。

“这还用说,通常每个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

“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我是社会主义者,”麦吉斯哥说,“我同情俄国。”

“好,我是个军人,”巴班愉快地说,“我的职务是杀人。我跟瑞孚人作战,因为我是欧洲人,我也跟共产党作战过,因为他们要褫夺我的财产。”

“在所有观念狭窄的遁词中,”麦吉斯哥四下张望,想找个嘲笑的伙伴,可是找不到,他不知道自己反对巴班什么,既不是因为那人头脑简单,也不是因为那人所受训练的复杂性。麦吉斯哥知道自己的观念是什么,他在思想成熟的过程中,能够认识并且分辨出越来越多的观点——但是面对着一个他认为“愚蠢”的人,他看不出那人有他所了解的任何观点,可是又不能觉得自己比他优秀,于是遽下结论,认为巴班是个过时世界的产物,毫无可取之处。麦吉斯哥在美国和贵族豪门接触过,对于那些人笨拙的势利行为,以愚昧而自得、故意粗鲁无礼等等印象深刻,这些都是从英国人那里偷学来的,但他们丝毫不理会英国人故意苛求庸俗粗鲁的原意,便把那一套用之于自己的国家内了;而在美国只要有一点知识和礼貌,所得的收获就比其他任何地方要来得多——这种态度在一九〇〇年左右达到顶点,也就是所谓的“哈佛态度”。他认为巴班就是那种人,因为自己喝醉,粗心大意地忘记了他怕那个人,过后不久就发现自己惹了麻烦。

露丝玛利隐约替麦吉斯哥难为情,她等着狄克回来,表面上很宁静,其实心里像火烧。她和巴班、麦吉斯哥和诺斯坐在空桌子前,抬头望着通往石砌露台的小径,小径两旁的桃金娘和羊齿类植物像黑影般拂动。她母亲头靠着一扇有灯光的门,她觉得她母亲的侧影像越看越美。正准备走过去,麦吉斯哥太太从房子那边匆匆走过来。

她一副激动的样子,不声不响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眼睛发直,嘴有点在动,大家看得出她有满肚子的新闻,她丈夫自然得问她一声:“维,什么事?”人人的眼睛这时候都望着她。

“亲爱的——”她终于开口,然后又对着露丝玛利说,“亲爱的——没什么,我实在不能说什么。”

“在座的都是朋友。”阿贝说。

“嗯,我在楼上看到一件事——”

她神秘地摇摇头,刚巧把嘴停住,因为汤米·巴班这时候站了起来,客气地,但语气严厉地说:

“批评这所屋子里的事可实在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