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冰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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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夜谈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高楚之从东厢房出来,带着朝廷调自己回京的告身,骑上小白马,朝皇城行去。

小白马从西域一路把水若送到长安,立下汗马功劳,高楚之又与它分别多日,心中思念和感激无法言表。

已到秋日,清晨的长安分外凉爽。各坊大门刚刚打开,早起做事的人们已经开始匆匆行路了。道路宽敞,已涌上不少车马,都赶着早凉出发。

繁忙的长安,拉开了序幕。

高楚之经朱雀门过层层检验,进入皇城,把马交由专人看管,步行向尚书省吏部和兵部走去。又径一番繁杂的文书工作,几个部门来回走了一番,时值午后,才办理妥当。

当晚,高楚之身着盔甲,骑着小白马,便到禁军右营巡视。官兵早闻风之子大名,又在西域战场击毙突厥部可汗阿史那贺鲁,死里逃生,都敬他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儿郎。高楚之一番训话,将士们听的心悦诚服。

高楚之对皇城和大明宫四周的地形十分熟悉,带着副将和亲兵巡查了一番,无需他人指引。

高楚之选择的副将陈玄礼是他在大唐神院的学弟,二人关系甚好,知他为人忠厚,带兵颇有一套。高楚之知他在禁军右营任职,上任之后便拔为副将,视为亲信。

陈玄礼把皇城守备的详细情况包括轮岗换守的交接时间、各宫门的兵力分布、日间设卡夜间巡街等等,向高楚之做了一一介绍,言语简练,又滴水不漏,高楚之听了频频点头,心中暗赞。

自此,高楚之便开始带兵守备皇城,日间把守皇城朱雀门、大明宫丹凤门等重要关口,夜间骑马巡查宫城内外。每日晨起到兵部点卯,夜间至二更时分方回高家小院。

禁军右营的将士们看在眼里,本以为他不过是也像前任几位将军一样,开始时做个样子,后面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如此,过了三个月,高楚之仍不改作风,禁军右营的将士们方才知道他确实不同,人人心中敬服。

这三个月间,高楚之竟从未和韦洵照过面,不知是他心中有虚,有意躲避,还是向来不管禁军左营中事,已成习惯。两相对比,久而久之,禁军左营将士们倒对右将军高楚之生出隐隐佩服。尤其是左营副将葛福顺,每日早晚与高楚之、陈玄礼轮岗换防,三人惺惺相惜,都是铁血男儿,倒暗中成为朋友。

上官婉儿受韦后之命,带领神院优秀子弟,夜间专护大明宫玄武门。高楚之心里一直敬重这位师长,巡查时多有遇到,每次皆下马问安。上官婉儿一直对他颇为赏识,见他敬重感激自己,心下满意信任,在韦氏面前偶有美言。

韦氏本不知道有高楚之这个人,当时太平公主找到她,非要调此人回京卫戍皇城,心里颇不放心。当时婉儿便详细介绍了一番此人才能,并且在朝中素无根基,一张白纸,正是应该赶紧拉拢的青年才俊。韦后一是顶不住太平的压力,二是对婉儿颇为信任,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经过这段时间观察,加上婉儿频频美言,自觉此人确实是值得倚靠的青年将军,日后当有大用,便放下心来。

这段日子里,高楚之每日早出晚归,午间在禁军食歇,少与水若见面。但每晚到家,西厢房的烛火都亮着,待他一进门,便随即吹灭,水若似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等他回来。

高楚之心中怜爱水若,却也不敢推门进去,怕,怕她再因左手齿痕伤心。每日晚间只在院中站一会,看会西厢房,心中百感交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两人隔着一层窗户,却都知对方心意。结婚的事,高楚之也不知如何再提了。

东厢房桌上,每晚都摆好些热粥、酒肉、补汤,那自然也是水若做的了。水若烧的饭,和扎尔比,更为家常,没有什么花样,却喷香可口,高楚之每晚都饱餐一顿才上床休息。

饶是每日早出晚归,高楚之每日入睡前均拿出陆云给他的那本《万法归宗》,仔细研读修炼一番,才自然睡去。

这三个月里,水若渐渐开始跟吴伯上街去置办物品,起初都做大户人家婢女打扮,免生事端,见了街上衣着光鲜、脂粉红嫩的大家小姐,往往自卑地抬不起头。

吴伯看她天仙一般的女儿家,本是封大将军的妹妹,且风小子又回家了,却整日扮成婢女心中十分不忍,便让她大胆出门。渐渐地水若也开始正常穿着,虽从不涂抹脂粉,但一上街便引人注目。吴伯怕她自卑,人前人后都叫她水若小姐,后来干脆直接叫小姐,把她当成高仙芝的亲闺女对待。慢慢地,水若走出了那段阴影,每日里笑容满面,还是那个漂亮可爱的少女。

高家小院所在的常乐坊,和李隆基所住的五王子府,相聚很近,一个在金光门北,一个在金光门南,都紧挨着东城墙。

李隆基自那日被水若小手打了一巴掌后,对她便念念不忘,他胸怀大志,素不好女色,可这位姑娘却让他觉得清丽脱俗,十分不同。开始时是每日给水若送些吃食补品,到后来,竟隔三差五送些女儿家梳洗用的胭脂粉黛来,后来又送些锦绣衣裙、首饰玉簪,个个璀璨夺目,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其中还夹带些给高楚之和吴伯的衣物用品,都是上等物品。

水若哪见过这些名贵物什,本来不想收,却拗不过送东西的小厮,只得收下,根本不敢用、不敢戴。西厢房本就不大,三个月下来堆的满满的,放不下的东西,吴伯只好放到了东厢房里。高楚之也不在意,他素知三郎出手阔绰,交起朋友来不惜金银,有长安小孟尝之称。且他心知,三郎面上照顾水若,实际上也是对自己好。

高楚之回长安后,知道韦氏专权,觊觎大位,所以不敢轻易和人来往解接触,尤其是各藩王。韦氏本就有屠杀李氏宗族的计划,若是被她拿住把柄,罗织个拉帮结派的罪名,不处死,也会被贬到极远极恶之地。是以从未敢和李隆基正面接触,只是隔几日便写书一封,交由来送东西的小厮带回,如此已互通了四封书信。

๑๑๑

秋风扫叶,长安月夜。

“吱呀——”

小院门开,高楚之一身铠甲,牵着小白回家了。

一人闻声从西厢房中走出,高兴地叫道:“小六子。”

高楚之猛抬头!只有一个人这么叫自己。

“三哥!”

高楚之急忙把宅门关上,跑上前去一把抱住李隆基,高兴又担心地说:

“你怎么来了?有事书信一封便好啊,别连累了你受苦。”

“哈哈,书信有眼吗?我想见见你啊。”李隆基笑道。

“好了,见了,我很好,赶紧回吧。”高楚之担心地道。

李隆基摇了摇头,一阵苦笑,说道:“你小子啊,不留我喝杯茶吗?”

“茶有什么好喝,你回去慢慢喝,我才不管你。”高楚之道。

“那我要是有话对你说呢。”

李隆基道,面上突然镇定了下来,介于严肃和冷静之间。

高楚之听他无意开玩笑,也一下冷静了下来,说道:

“走,我们进屋。”

二人进了东厢房,桌上摆着几碟菜,一壶酒,异于平时。高楚之看手艺,闻味道,就知是水若做的。看来三郎来的时间不短了,水若为二人做好了酒菜,专等自己回来呢。

兄弟二人毫不拘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久不相见了,都开心不已。

酒过数巡,李隆基站起身来,对高楚之说道:

“楚之,你我兄弟自幼相识,活到今日,还能再相见,也是天公护佑。”李隆基说道,声音竟有些凄凉。

高楚之听了先是一惊,正喝的高兴,没想到三郎竟会说这么悲伤的话。但转念一想,自己从撒马尔罕死里逃生,伤势得高人医治完全康复,今番能回到长安,实乃幸运。而他,自幼生于宫廷之中,他的叔伯兄弟们被武氏杀了不知多少,他能活到今日,那也着实不易,这确实是天公护佑了。

“是啊三哥,的确如此。”高楚之点头道。

“咱们兄弟今日,说点心里话。”李隆基在房间里踱着步,有了些醉意。

“我的奶奶竟杀了我的二位伯父,还有我的堂兄,那可是她的亲儿子、亲孙子。

“我从小在恐惧中长大,生怕今夜上了床,明天就再也起不来了。这就是帝王家的孩子,苦啊。我多想生在一个风景秀美的村庄,一辈子就活在那里,每天都能睡个好觉。

“安乐要做皇太女,韦氏要学武氏,做第二个女皇帝,还要二次屠杀李氏宗族,我怕是早晚要步我大伯、二伯的后尘。

“皇子生下来,有一半是用来杀的。我不是怕死的人,只是怕死的不明不白,死的似蝼蚁一般毫无意义。”李隆基道。

高楚之听他说的动情,心中也颇感慨,但不知怎么答话,微微觉得三郎今日有些不同于往日。

“来兄弟,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是来日无多了。”李隆基道。

“三哥,她若真敢对你下黑手,我舍了这条命,也要保你。”

高楚之咬着牙,坚定地说道。

李隆基苦笑一声,说道:“怕是兄弟你力不从心啊。”

“我管她那么多,我背着三哥飞到天涯海角,她岂能追上?”高楚之道。

“那上官婉儿呢?她能否追上?”李隆基道。

高楚之一愣,默然不语,心知以上官院长劫魂的修为,追上自己,击毙自己,那是易如反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若真想杀我们,我们只有洗干净脖子,等着。”李隆基道。

高楚之呆了,竟真的如此,心想:就算我能躲过,三郎是决计躲不过的。

李隆基看了高楚之一眼,说道:“她若要继续糟蹋大唐江山,我们这些大丈夫,也只能看着她、由着她,甚至很多人会去帮她、讨好她。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我们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我们无能为力。”

高楚之听他说“帮她”,忽想到:自己每天守护皇城,所接指令皆出自皇后,这究竟是为国守城,还是为她守城呢?

高楚之想到这里,不禁陷入沉思。

李隆基又看了一眼高楚之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说道:

“楚之,你我兄弟,皆是身怀绝技的英雄儿郎,却生在这么个世道,被两代吟妇收拾的大气不敢喘,活的忍气吞声。这样的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李隆基说完,连着仰了三次脖,三杯酒接连下肚。

高楚之长叹一声,道:“三哥,想我大唐曾经何等荣耀,军容威震四方,蛮夷皆心服。而今番,朝中一片乌烟瘴气,军中皆流传她母女干的丑事,安西四镇的将士都已无心戍边。西方大食国野心勃勃,暗中传播异邪教派,扶助反唐部族,摆开架势要与我大唐在西域一决雌雄,我们将士的底气又何在呢?”

“啪!”

一个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李隆基看着高楚之,眼中冒着光芒,激动地说道:

“韦氏吟乱无度,人神共怒!今朝若再无人敢站出来将她除去,大唐休矣!大唐休矣!大唐休矣!”

高楚之听了,惊得呆了,将她除去?

李隆基直视着高楚之,道:“如此苟延残喘的活,不如为国为民,轰轰烈烈的干一场大事!”

高楚之惊愕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这些年,我一直结交朝野义士,等的便是一朝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你能回京执掌禁军,那便是我走了太平姑母的门路。”李隆基道。

高楚之又一惊,原来这背后使力的神圣,竟是三郎。

李隆基抱起酒坛,往嘴里倾倒,酒像淋浴一般洒湿他全身。

他扔下酒坛,猛劲一拍桌子,震的小院嗡嗡响,说道:“楚之,你我兄弟联手,还百姓一片晴朗的天空!还大唐一个不可冒犯的国威!还自己一个青春无悔的人生!”

高楚之不禁被他的激情打动,竟有些恍惚,心中隐隐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放心,一时语塞,只点了点头。

李隆基见他点头,极为开心,又见他面有担忧,说道:

“你无需忧心其他,每日似往常般守卫皇城,把今晚的话忘掉,其他的都交给我。

“等!

“等待机会!

“等我再来找你!”

高楚之点了点头,竟对三郎有了些许敬佩。他素来敬佩三郎豪洒的为人,但今日的敬佩却与往日不同。

高楚之正要说话,李隆基踉跄着身子一抱拳,说道:“兄弟,告辞,我不便久待。”

他嗓音已有些不利索了,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终于说出了憋藏已久的话,心情太过激动。

李隆基说完,不等高楚之回话,开门便朝外走,一步三晃,踉踉跄跄地走到小院之中。

夜,正浓。

月,朦胧。

小院,有鸣虫。

李隆基发觉,南厢房的门半开着,门后躲着一个美若昭君的少女,一身睡裙,正一脸惊愕,略显害怕地看着他们两个。

高楚之未回来时,李隆基本在水若房中,陪她说了一会话,气态谦冲自然,谈吐尽显潇洒,没有把水若当外人。

水若本来以为他是皇族王爷,可聊起天来却没有半分架子,也没有嫌弃自己出身低。让水若更惊讶的是,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强壮少年,竟十分懂得音律乐器,水若闲时最爱唱歌,在西域时常常向各族女孩儿学她们的歌,水若把自己在西域的见闻说给他听,两人聊的不亦乐乎。

水若在楚之哥哥面前,常常羞的说不出话来,和他却似有说不完的话。高楚之若是不回来,他俩仿佛能聊到天明。

刚才李隆基和高楚之在房间里聊的慷慨激昂,又是摔酒杯,又是砸酒坛,又是拍桌子,水若在西厢房里吓得哪能睡得着。

她下来床,把门开了一条缝,躲在后面偷偷看东厢房里,他们两个高大身影,张牙舞爪地说着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

李隆基站在院中,望见水若窈窕的身姿后,一双眼睛再不能挪开。他强行控制着已不太能支撑他高大身躯的两条腿,你不要再抖了,把我的英俊帅气都抖没了。

水若看着院中的李三郎,又看着对面东厢房门口的楚之哥哥,心中生出一种莫名地奇怪感觉。

高楚之和水若,已近百日没有直接见面了,这一下对视,仿佛说了千千万语。

“嘭!”

人倒在砖面上的声音。从高空看,一个方形小院里,四仰八叉的躺着一个高大的人,正好组成一个英俊帅气的“因”字。

高楚之和水若同时从房门口冲出来,将李三郎扶起。

二人对视,脸相聚不过一尺,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

高楚之想对水若说声对不起,嘴刚张开,水若知道他要说什么,冲他温暖一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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