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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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童

她走进客厅,装乐谱的书包磕碰着她穿着冬季厚袜子的小腿,另一只胳膊因抱着的教科书往下坠,她站住脚,倾听着教室里传出的声音。一串轻柔的钢琴和弦与小提琴的调音声。这时,比尔德巴赫先生用他厚重、带喉音的嗓音朝她喊道:

“是你吗,小蜜蜂?”

脱手套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手指仍然按照早晨练习过的赋格曲在抽搐。“是的,”她回答道,“是我。”

“我是。”那个声音纠正道,“等一下。”

她能听见莱夫科维茨先生的说话声——他说出的单字像光滑、模糊的嗡嗡声。比起比尔德巴赫先生,她觉得,他的嗓音几乎像是女人的嗓音。她有点心神不定,注意力无法集中。她随手翻了翻带来的几何课本和Le Voyage de Monsieur Perrichon法语,《佩里松先生的旅行》,一部法国少儿文学作品。,然后把书放到了桌子上。她在沙发上坐下,把乐谱从书包里向外拿。她再次看见自己的手——手指上颤抖的筋脉,红肿的指尖上缠着卷曲、肮脏的胶布。这个景象加深了过去几个月里折磨着她的恐惧。

她不出声地嘀咕了几句来鼓励自己。上好这堂课——上好这堂课——就像从前那样。教室地板上响起了比尔德巴赫先生冷漠的脚步声,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她闭上了嘴巴。

有那么一阵,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她十五年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她一直在寂静中观察从门后探出来的那张脸和肩膀,而那种寂静仅被微弱且单调的拨动小提琴琴弦的声音所打破。比尔德巴赫先生,她的老师,比尔德巴赫先生。牛角边框眼镜后面一双敏捷的眼睛;淡而稀疏的头发和其下方一张窄长的脸;饱满的嘴唇轻轻抿在一起,下嘴唇是粉色的,被牙齿咬得发亮;太阳穴处交叉的血管明显地跳动着,隔着房间就能看见。

“你是不是早到了一点?”他问道,瞟了一眼壁炉上方一个月前就停在十二点差五分的挂钟。“约瑟夫在这里。我们在排练他认识的一个人写的小奏鸣曲。”

“好啊,”她想挤出点笑容,“我听听。”她能设想自己的手指无力地陷入一排模糊的琴键里。她觉得很累,觉得要是他再多看她一会儿,她的手就可能会颤抖起来。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房间中间,使劲咬住自己发亮肿胀的嘴唇。“饿不饿,小蜜蜂?”他问道,“安娜做了苹果蛋糕,还有牛奶。”

“我上完课再吃吧,”她说,“谢谢。”

“上完一堂精彩的课之后,是吧?”他的笑容似乎从嘴角那儿消失了。

他身后的教室里传来一声响动,莱夫科维茨先生推开另一扇门,站在了他的身旁。

“弗朗西丝?” 莱夫科维茨先生微笑着说,“曲子练得怎样了?”

莱夫科维茨先生总让她觉得自己臃肿和发育过早,然而他并非有意这样。他身材瘦小,没有拿着小提琴的时候总显得有点无精打采。他那平板犹太人面孔上的眉毛向上拱起,像是在提问,眼皮却倦怠冷漠地耷拉着。今天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她看着他漫无目的地走进客厅,僵直的手指握住镶嵌着珍珠的琴弓,在一大块松香上不紧不慢地擦着琴弓上的白色马鬃。他的眼睛眯成两条明亮犀利的细缝,从领口垂落的亚麻布手绢把眼底的阴影衬托得更深了。

“我猜你最近进步很大。”莱夫科维茨先生微笑着说道,尽管她还没有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

她看着比尔德巴赫先生。他转过身去,厚实的肩膀把门推得更开了。午后穿过教室窗户的阳光在落有灰尘的客厅里投下黄色的光柱。她能看见老师身后那架低矮的长钢琴、窗户和勃拉姆斯的半身塑像。

“没有,”她对莱夫科维茨先生说,“我弹得很糟糕。”她纤细的手指翻动着乐谱。“不知道怎么搞的。”她说,眼睛看着比尔德巴赫先生弯曲着的健壮后背,那个后背僵在那里,在听。

莱夫科维茨先生微笑着说道:“有时候会这样,要我说的话,一个人——”

教室里响起一个急促的和弦。“你看我们要不要赶紧把这个排练完了?” 比尔德巴赫先生问道。

“马上就来。”莱夫科维茨先生说,朝教室门走去前他又擦了一下琴弓。她能看见他从钢琴上拿起小提琴。看见她在看他,他放下乐器,说:“你看到海梅的照片了吧?”

她的手指在书包的尖角处收紧了:“什么照片?”

“海梅《音乐信使》里的照片,就在桌子上放着呢。在内封上。”

小奏鸣曲开始了。尽管简单,却不怎么协调。空洞,但有一种鲜明的风格。她找到那本杂志,翻开来。

海梅就在那里——左边的角落上。他托着小提琴,手指勾住琴弦在拨奏。深色的哔叽灯笼裤在膝盖下方整齐地束住,上身穿一件毛衣,衣领翻开。一张很糟糕的照片。尽管是一张侧面照,他的眼睛却扭向了摄影者,而他的手指看起来像是会拨错弦。他似乎因转向摄影器材而感到别扭。他更瘦了,肚子不再凸出来,不过,过去的六个月里他的变化并不大。

海梅·伊斯拉埃尔斯基,才华横溢的年轻小提琴家,照片摄于老师位于河滨路的音乐室。即将十五岁的年轻大师伊斯拉埃尔斯基已受邀演奏贝多芬的协奏曲,与——

那天早晨,她从六点开始练琴,一直练到八点,这之后她爸爸逼着她和家人一起吃早饭。她讨厌早饭,吃了会不舒服。她宁可饿着,用她的二毛午餐钱买四根巧克力棒,上课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用手帕作掩护,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锡纸发出哗啦声时立刻停下来。但是今天早晨她爸爸在她盘子里放了一个煎鸡蛋,而她知道如果煎蛋破了,黏糊的蛋黄流到蛋白上的话,她会哭的。结果还真的发生了。现在她又有了那样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放回到桌上,闭上了眼睛。

教室里的音乐似乎在强烈而又笨拙地诉求着某个无法得到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从海梅、音乐会和那张照片上游离开来,再次萦绕在将要上的钢琴课上。她在沙发上移动位置,直到能看清楚教室里面——两人在演奏,眼睛瞟着放在钢琴上的乐谱,贪婪地汲取着乐谱上所有的东西。

她忘不了比尔德巴赫先生刚才看着她时的表情。盖住瘦骨嶙嶙的膝盖的两只手仍然下意识地随着那首赋格曲的旋律在抽搐。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还有一种眩晕和不断下沉的感觉,每当她练习过度,晚上入眠前常有这种感觉。就像那些疲惫的半醒着的梦,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把她卷入一个不停旋转的空间。

神童——神童——神童。带着厚重德国发音的音节滚滚而出,震得她两耳轰鸣,随后减弱成一串细语。同时还有许多盘旋着的面孔。有的肿胀得变了形,有的缩成灰白的一小团——比尔德巴赫先生、比尔德巴赫太太、海梅、莱夫科维茨先生。一圈又一圈,围绕着带喉音的“神童”这个单词旋转。比尔德巴赫先生赫然出现在圆圈的中央,一副敦促的表情,其他的人则围绕着他旋转。

疯狂的乐句此起彼伏。她一直在练习的音符像一小把从楼梯上滚落的玻璃珠,在互相碰撞。巴赫、德彪西、普罗科菲耶夫、勃拉姆斯——与她疲惫身体上跟不上趟的脉搏以及那个嗡嗡作响的圆圈古怪地合上了拍子。

有时候,要是练琴不超过三个小时,或没去上学,她做的梦就不会那么混乱。音乐在脑子里清晰地飞扬,一些短暂精准的记忆碎片会重新出现,清晰得就像那张女里女气的《纯真年代》的照片,那是他俩联合演奏会结束后海梅送给她的。

神童——神童。十二岁的她第一次去他那里的时候,比尔德巴赫先生曾这样叫她。比她大的学生也跟着这么叫她。

不过他从来没有当面这么叫她。“小蜜蜂——”(她有一个很普通的美国名字,但是他从来不用,除非她犯了特别大的错误。)“小蜜蜂,”他会说,“我知道这肯定很难受。一天到晚顶着个糊里糊涂的大脑袋。可怜的小蜜蜂。”

比尔德巴赫先生的父亲是一名荷兰裔小提琴家。他母亲来自布拉格。他出生在这个国家,在德国度过自己的少年时代。她曾无数次希望自己不只在辛辛那提一个地方出生长大。“奶酪”用德语怎么说?比尔德巴赫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用荷兰语又怎么说?

第一次来教室,她凭着记忆弹完整部《匈牙利第二狂想曲》。笼罩着暮色的房间里灰蒙蒙的,还有他俯在钢琴上方的脸庞。

“我们重新开始,”那天他是那么说的,“这个——演奏音乐——不能只靠聪明。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的手指展开超过一个八度——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用粗短的手指敲打着自己宽阔的胸脯和前额。“这里还有这里。你年龄足够大了,能够理解了。”他点燃一根烟,把第一口烟轻轻地吐在她头顶的上方。“练习——练习——练习。我们从巴赫的创意曲和舒曼的短曲开始。”他的双手又动作起来,这一次拉了一下她身后台灯的灯绳,然后指着乐谱说:“我会示范给你看我希望你怎样练习。仔细听着。”

她在钢琴前面坐了几乎三个小时,已经累坏了。他深沉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已在她体内迷失了很久。她想伸手触摸他指着乐句的肌肉绷紧的手指,触摸那个闪亮的金婚戒和他壮实多毛的手背。

礼拜二放学后和礼拜六下午她都有钢琴课。礼拜六的课程结束后她经常留下来,在这儿吃晚饭和过夜,第二天早晨再乘有轨电车回家。比尔德巴赫太太以一种平静到几乎麻木的方式关爱着她。和她丈夫大不同,她安静、肥胖、动作迟缓。只要不在厨房里做他两人都爱吃的丰盛饭菜,她似乎都在楼上的大床上待着,看杂志或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坐在那里发愣。他们在德国结婚时她是个抒情歌手。她不再唱歌了(她说是因为嗓子出了问题)。每次他把她从厨房里叫出来,让她评价一个学生的演奏时,她总是微笑着用德文说:好,非常好。

弗朗西丝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比尔德巴赫夫妇没有孩子。这似乎有点奇怪。有一次,她正和比尔德巴赫太太待在后面的厨房里,他被一个学生激怒了,从琴房大步走过来。他妻子正站在炉子前,用勺子搅动锅里的浓汤。直到他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她才转过身来,安详地站着,而他则用胳膊搂着她,把严厉的面孔埋进她颈窝处白皙、松软的肉褶里。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随后他突然抬起头,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安静下来后的他面无表情地回到了教室。

开始和比尔德巴赫先生学琴后,她不再有时间和中学同学来往。海梅是她仅有的年纪相仿的朋友。他是莱夫科维茨先生的学生,在她上课的晚上会和莱夫科维茨先生一起来比尔德巴赫先生家。他们会听两位老师演奏,也经常一起排练室内乐——莫扎特的奏鸣曲或布洛赫埃内斯特·布洛赫(1880-1959),瑞士裔美国作曲家。的音乐。

神童——神童。

海梅是个神童。他和她,那个时候。

海梅四岁就开始学拉小提琴。他不需要去上学。莱夫科维茨先生的哥哥(他是个瘸子)会在下午教他几何、欧洲历史和法语动词。到了十三岁,他的技巧已不比辛辛那提任何一位小提琴家差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不过拉小提琴肯定要比弹钢琴容易一些。她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海梅身上总有一股灯芯绒裤子的气味,还有他吃的食物和松香的气味。而且一半的时间里,他手指关节周围总是脏兮兮的,衬衫袖子邋遢地从毛衣袖口露出来。他拉琴的时候她总是看着他的手——除了关节那儿,到处都是肉呼呼的,硬硬的小肉突从剪得短短的指甲下面鼓出来。拉弓的手腕上有像婴儿那样明显的肉褶。

无论是做梦还是醒着的时候,她都只能隐约记得那场演奏会的情景。直到过去了好几个月她才意识到演奏会并不成功。确实,报纸上对海梅的赞誉比对她的要多。不过他比她矮很多。他们一起站在台上时,他只到她肩膀那里。这在别人眼里就有了差别,她知道。而且与他们演奏的那首奏鸣曲也有关系,布洛特的作品。

“不行,不行,我觉得不合适。”当有人建议用布洛特的乐曲作为音乐会的结束曲目时,比尔德巴赫先生说。“那个约翰·鲍威尔约翰·鲍威尔(1882-1963),美国钢琴家、民族音乐学家和作曲家。的东西——《维多利亚奏鸣曲》。”

当时她并不明白,她跟莱夫科维茨先生和海梅一样,想要演奏布洛特的曲子。

比尔德巴赫先生让步了。后来,报纸上的评论文章说她缺乏演奏那种音乐的气质,说她的演奏太单薄,缺乏感情,她觉得自己上当了。

“那个老掉牙的东西,”比尔德巴赫先生朝着她拍打着报纸,“一点也不适合你。留给海梅和那些叫维茨和斯基的人吧。”

神童。不管报纸怎么说,他曾这么叫过她。

为什么那场演奏会上海梅的表现比她要好得多?有时候在学校里,她本应看着黑板前站着的人演算一道几何题,这个问题却像刀子一样绞着她的心。躺在床上时她也会因此无法入眠,甚至在她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钢琴上的时候仍会想到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布洛特的曲子,以及她不是犹太人——不完全是。也不是因为海梅不需要去上学,很早就开始接受音乐训练。那又是——?

她一度以为自己知道原因。

“就弹这首幻想曲和赋格。”一年前的某天晚上比尔德巴赫先生这么要求她,在此之前他和莱夫科维茨先生一起阅读了一些乐谱。

弹奏那首巴赫作品的过程中,她觉得自己发挥得非常好。透过眼角她能看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安详、愉悦的表情,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随着音乐的高潮抬起,高潮成功地过去后,那只手又满意松弛地垂落下来。曲子弹完后她站起身来,咽了口唾沫,放松一下像皮筋一样缠绕在她脖子和胸口上的音乐。

“弗朗西丝——”莱夫科维茨先生很突然地说。看着她的时候,他薄薄的嘴唇向上翘着,眼睛几乎被细巧的眼皮盖住了,“你知道巴赫有几个孩子吗?”

她转向他,有点困惑。“很多。二十几个吧。”

“那么——”他微笑的嘴角温柔地印刻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就不可能那么冷冰冰的,对吧。”

比尔德巴赫先生不高兴了,他带喉音的漂亮德国话里冒出“神童”的“童”字。莱夫科维茨先生扬了扬眉毛。她很容易就察觉到了,不过仍然保持着茫然幼稚的表情。她并不觉得自己在欺骗谁,因为那是比尔德巴赫先生希望看到的表情。

然而这些仍然与此无关。至少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她终将长大。比尔德巴赫先生懂得这一点,莱夫科维茨先生那么说也是无心的。

在梦里,比尔德巴赫先生的面孔逐渐显现,收缩到旋转着的圆圈的中心。嘴唇在轻轻地催促着,太阳穴处跳动的血管在坚持。

不过有些时候,在她上床睡觉之前,会有一些非常清晰的记忆,比如她把袜子上的一个破洞往下拉,这样就可以把它藏在鞋子里面。“小蜜蜂,小蜜蜂!”他会拿来比尔德巴赫太太的针线篮,教她怎样缝补,而不是把袜子皱成一团。

还有她初中毕业的那段时间。

“那你穿什么?” 当她礼拜天在早餐桌上告诉他们她和同学练习迈正步走进礼堂时,比尔德巴赫太太问道。

“我表姐去年穿过的晚礼服。”

“啊——小蜜蜂!”他说,他厚实的双手捧着温暖的咖啡杯,抬头盯着她,带着笑意的眼角堆着皱纹。“我敢打赌我知道小蜜蜂需要什么——”

他固执己见。当她解释说自己一点都不在乎时他不相信。

“就像这样,安娜。”他说着把餐巾推过桌面,迈着碎步装模作样地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扭着臀部,在厚厚的玻璃眼镜片后面翻着白眼。

下一个礼拜六下午,上完课后,他带她去了市区的商场。女店员打开一匹匹布料,他的粗手指在薄如蝉翼的罗纱和窣窣作响的塔夫绸上滑过。他把不同颜色的布料举到她脸旁作比较,头歪向一侧,最终选择了粉红色。还有鞋子,他也没有忘记。他最喜欢那种白色的小山羊皮软底便鞋。她觉得这种鞋子是小老太婆穿的,鞋背上的红十字商标给人一种慈善的感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当比尔德巴赫太太开始裁剪礼服,把布料别在她身上比试时,他中断了授课,站在一旁,建议在臀部和领口加些褶裥,肩膀处加一个别致的蔷薇花饰。那时音乐课进展顺利,衣服和毕业典礼之类的事情都不会影响到它。

除了把音乐固有的东西演奏出来,什么都不重要,把肯定存在于她身上的东西发掘出来,练习,练习,直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的敦促表情消失不见。把蜜拉·海丝蜜拉·海丝(1890-1965),英国著名女钢琴家,少年成名。、耶胡迪·梅纽因耶胡迪·梅纽因(1916-1999),美国小提琴家和指挥家。幼年时就显露出过人的音乐天赋。七岁时,第一次公开露面,在旧金山交响乐团担任独奏小提琴手,被誉为“神童”。,甚至海梅拥有的东西融入她的音乐。

四个月前她出了什么问题?弹出的音符轻率肤浅、没有生气。青春期吧,她心想。有些很有天分的孩子——像她一样,练着,练着,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就会让他们痛哭流涕,为了把某个东西表现出来——内心渴望的东西——而心力交瘁,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都会发生。但不会是她!她就像海梅。她必须那样。她——

那种天赋肯定存在过,不会就那样轻易丢失了。神童……神童……他是这么说她的——一串确定、深沉的德语吐字。在梦里则更加深沉,更加确定。他的面孔渐渐显现,期待的乐句融入到那个在放大和不停旋转着的“神童神童”里面。

那天下午,比尔德巴赫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莱夫科维茨先生送到门口。他待在钢琴边上,轻轻地按着一个琴键。弗朗西丝一边听,一边看着小提琴家用围巾裹好他苍白的脖子。

“海梅的那张照片拍得真好。”她拿起自己的乐谱,“两个月前我收到他的来信,告诉我他去听了施纳贝尔阿图尔·施纳贝尔(1882-1951),出生于奥地利的美籍古典钢琴家、作曲家。自幼对音乐就极有天赋。七岁开始学钢琴,第二年就举办演奏会。和胡贝尔曼布罗尼斯拉夫·胡贝尔曼(1882-1947),波兰小提琴家,被认为是最具个性和表现力的小提琴家。的演奏,还提到了卡耐基音乐厅和在俄罗斯茶室吃的东西。”

为了拖延进教室的时间,她一直等到莱夫科维茨先生准备离开了。开门的时候她站在他身后。外面寒冷的空气一下子钻了进来。天渐渐暗了下来,空中弥漫着冬季昏黄的暮色。当弹回来的大门合上后,屋里似乎比此前更昏暗也更安静了。

她走进教室时,比尔德巴赫先生从钢琴边上站起身,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在钢琴前坐定。

“好吧,小蜜蜂,”他说,“今天下午我们重新开始,从头来。把过去几个月全部忘掉。”

他看上去像是在演电影,结实的身体前后摇摆着,搓着双手,甚至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电影里的微笑。突然,他把这套举止抛在了一边,厚实的肩膀垂了下来,开始翻阅她带来的一沓乐谱。“巴赫——不行,还不是时候,”他喃喃自语道,“贝多芬?就是它,变奏曲。作品二十六号。”

琴键围住了她——坚硬、苍白、毫无生气。

“等一下。”他站在弧形的琴身旁,胳膊肘支在琴盖上,看着她,“今天我对你有点要求。这首奏鸣曲,这是你练习过的第一首贝多芬奏鸣曲。每一个音符都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从技术上讲——除了音乐你什么都不要去想。这一刻只有音乐。那是你唯一需要考虑的。”

他翻阅她的乐谱本,直到找到了那首曲子,随后把他的教学椅拉到房间中间,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骑坐在椅背上。

出于某种原因,她知道,他的这种姿势通常会对她的演奏产生好的效果。可是今天她觉得自己会用眼角观察他并受到影响。他的背僵硬地前倾,他的腿看起来很紧张,前面椅背上的那本厚厚的乐谱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开始吧。”他说,朝她投去不容置疑的一瞥。

她的双手悬在琴键上方,随即落了下来。最初的几个音太重,接下来的乐句却干巴巴的。

他的一只手醒目地从乐谱上抬起来。“等一下!花一分钟想一想你在弹什么。开头是怎么标注的?”

“行——行板。”

“很好。那就别把它拖成柔板。而且按键要深。不要那样浅浅地一带而过。一个优美、深沉的行板——”

她又试了一次。她的手仿佛和她体内的音乐分离开了。

“听着,”他打断她,“哪个变化在主导整部乐曲?”

“哀歌。”她回答道。

“那就对它有所准备。这是一个行板,但不是你刚才弹的沙龙里的玩意。开始轻一点,轻声,在琶音开始前让曲子饱满起来。弹得温暖一点,戏剧化一点。还有这儿——标着柔声的地方,让复调旋律唱出来。这些你都懂。我们此前都练习过。现在开始弹。像贝多芬写它时那样去感受它。感受里面的悲剧性和压抑感。”

她没法抑制自己不去看他的手。这双手似乎只是暂时停留在乐谱上,只要她一开始弹奏,它们就会像休止符一样腾空而起,他戒指上的闪光在叫她停下来。“比尔德巴赫先生——也许我——如果你让我不间断地弹完第一变奏,我会弹得好一点。”

“我不会打断你的。”他说。

她苍白的面孔和琴键靠得太近了。她弹完了第一部分,得到他的首肯后开始弹奏第二部分。没有犯让她卡住的错误,但没等她把自己的感受放进去,乐句已从她的手指底下流了出来。

她弹完后,他从乐谱上抬起头,用率直的语气说:“我几乎听不到右手的和声填充。另外,顺便说一下,这部分应该表现出张力,逐渐展现第一部分隐含的预示。不过,接着弹下一部分吧。”

她想从被压抑的邪恶开始,逐步发展到一种深沉而饱满的悔恨。她的大脑告诉她应该这样。可是她的手指却像意大利通心面一样粘在了琴键上,而且也想象不出音乐本来的面目。

最后一个音符停止振动后,他合上乐谱,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左右移动着下巴颏。从他张开的嘴唇之间,她能瞟到通向他喉头的粉色健康通道,还有被烟熏黄的牙齿。他把贝多芬的奏鸣曲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他乐谱的上面,并再次把胳膊肘支撑在光滑的黑色琴盖上。他看着她,简单地说了一句:“不行。”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我没办法。我——”

突然,他绷紧嘴唇,做出一个微笑来。“听着,小蜜蜂,”他用一种全新的不自然的嗓音说道,“你还在弹《快乐的铁匠》吗?我让你别把它从你的常备曲目中删除的。”

“还在弹,”她说,“有时我会练习一下。”

他用平时对小孩子说话的声音说道:“那是我们最开始一起练习的一个曲子,还记得吧。过去你弹得多有力量,像一个真正的铁匠女儿。你看,小蜜蜂,我太了解你了,就像是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你有什么,我听你弹过那么多优美的曲子。过去你——”

他困惑地停了下来,从快被咬烂的烟蒂上吸了一口烟。烟从他粉红色的嘴唇冒出来,灰色的烟雾笼罩着她直直的头发和雅气的前额。

“弹得简单欢快一点。”他说,随后打开了她身后的台灯,从钢琴边后退了几步。

有那么一阵他站在灯光投出的明亮光圈的边缘,随后他冲动地蹲在了地上。“要有活力。”他说。

她无法不去看他。他坐在一只脚的后跟上,另一条腿前伸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强壮大腿上的肌肉在裤子里面绷紧了,背挺得笔直,胳膊肘稳稳地支在膝盖上。“只想眼前,”他用多肉的手重复着一个动作,“想着那个铁匠,一整天都在阳光下工作。很放松,不受干扰。”

她无法低头看钢琴。灯光照亮了他伸出的手背上的汗毛,眼镜片在闪闪发光。

“拿出所有的一切,”他敦促道,“开始!”

她感到自己的骨髓被抽空了,身上一滴血也不剩。一个下午都在胸膛里狂跳的心脏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她想象它像一个牡蛎一样,收缩成灰不溜秋的一团。

他的面孔似乎从她前面的空间凸了出来,离她更近了,太阳穴处的血管在跳动。为了回避,她低头看着钢琴,她的嘴唇像果冻一样抖动着,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白色的琴键模糊了。“我做不到,”她低声说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是做不到——再也做不到了。”

他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了,两手叉腰,站了起来。她死死抓住自己的乐谱,急急忙忙地从他身边走过。

她的外套。手套和胶鞋。课本和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书包。安静的房间里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快——在他不得不开口说话之前。

经过门厅时她无法不注意到他的双手,向前伸着,身体靠着教室的门,放松,没有目的。大门牢牢地关上了。抱着书和书包,她跌跌撞撞地走下石头台阶,转错了方向,急匆匆地穿过混杂着噪音、脚踏车和玩耍儿童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