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万物大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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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来去无常的各种事物——你的身体便是其中之一——不过是我手足舞动的吉光片羽罢了。知道我遍存于万物中,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象中印度教湿婆神所言,转自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千面英雄》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简直不可思议!所有这一桩桩事件,正如同既往的全部历史,人在其间无足轻重,且将来亦如是。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芬尼根的守灵夜》 (Finnegans Wake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出于自愿的选择,甚至不能决定到来的时间和地点。有时候,就像宇宙间的萤火虫,我们与同类偕行,包括父母亲、姐妹兄弟、自己的子女、亲朋好友,甚至还有自己的敌人。当然,与我们偕行的还有其他形式的生命体,如细菌和狒狒,甚至是无生命体,比如岩石、海洋和极光,更远一点儿的如卫星、流星、行星和恒星,还有夸克、光子、超新星和黑洞。我们慵懒地拿着手机,周围是漫无边际的空间。行进的过程可能多姿多彩,也可能嘈杂诡秘,虽然我们人类可能有一天会离开行进的队伍,但行进本身还会继续。在遥远的将来,还会有其他旅客加入而后又离开行进的队伍。不过最终,行进的队伍会逐渐稀少。很久很久以后,万物终将形同晨曦中的鬼魅悄然消逝,融入无边的能量之海,最初万物正是从那里萌生的。

我们与之偕行的奇异旅客都是些什么呢?我们在行进队伍中处于什么位置?行进从哪里开始?朝哪个方向行进?行进队伍又将如何消逝呢?

当今时代,我们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优势、有能力讲好这一行进的故事。哪怕是距离地球数十亿光年的天体,哪怕是数十亿年前的历史事件,我们都能非常精确地定位。这是因为我们有能力把为数众多的知识碎片拼接到一起,这样就很容易弄清整个图景是什么样子。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而且直到近期才成为可能。有关人类起源故事的许多知识碎片正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涌现的。

我们能够描绘宇宙的恢宏图景及其历史,是因为我们人类有超强的大脑,如同其他有大脑的生物一样,我们用大脑构建内部的世界图景。这种图景等同虚拟的现实,能够帮助我们在纷繁的世界中找到自己前行的方向。当然,我们不可能直接洞悉图景中的每一个细节;要做到这一点,人的大脑要差不多整个宇宙那么大才有可能。但我们有能力创制异常复杂的现实的简易图谱,足以让我们了悟真实世界最重要的那些方面。比如,人们常见的伦敦地铁全图会略去大多数的弯道岔路,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找到自己要乘坐的路线。与此类似,本书可谓提供了整个宇宙演化的一幅全图。

人不同于其他有大脑的物种,就在于人有异常强大的交流工具——语言,语言使人类个体之间可以共享彼此的世界图谱,且如此形成的图谱规模更大,也更为详尽,远非独立个体所能为。分享使人类能够比照数以百万张图谱检验自身图谱的细节。这样,在经历了数千年、数百代人之后,每个人群都编织了囊括众多人见解、观念和思想的世界图谱。就这样,一个像素接着一个像素地,人类在过去两万年左右的时间里通过集体知识(collective learning),勾画出越来越丰富的宇宙全图。也就是说,宇宙当中这一小小的岛屿开始反观整个宇宙。就好像宇宙经历了漫长的沉睡之后慢慢睁开了双眼。如今,伴随全球人类观念与信息的交流,宇宙的这双眼睛可谓视野更加宏阔,现代科学的认知愈发精准和谨严,现代科学研究配备了更多的工具,从粉碎原子的对撞机到太空望远镜无奇不有,再加上具有高超计算能力的计算机网络。

可以想见,所有这些图谱累加起来,正是当今时代最为宏大的起源故事。

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这样一个习惯:除非把事物放到某个图谱之中,否则我便感觉很难理解。如同许多人一样,我努力挣扎着把自己所学到的孤立的知识领域连缀到一起。文学与物理学没有任何关系,我也看不出哲学与生物学、宗教与数学、经济学与伦理学之间有什么关联。我从未停止寻找框架的努力,也就是人类知识斑斑点点的世界图谱,以把所有的知识缀合到一起。传统的宗教故事对我没有多大的感染力,因为我曾在尼日利亚生活过,很早就见识到不同宗教的世界图景差异非常之大,甚至彼此截然对立。

在当今的全球化世界,一种新的知识框架正在萌生。参与建构、完善和传播的人们来自多个学科领域和多个国家,其总数成千上万,却能通力合作。把所有这些人的洞见连缀到一起,就能洞悉某个特定学科因壁垒而无法获得的洞见;换言之,上述做法使我们能够登高望远,而不是停留在低矮的地面。由是我们不仅看清了不同学科领域的关联,还可以深入思考宽广的主题,比如复杂性的本质、生命的本性,甚至何谓人的问题。时下,我们通过多个学科(如人类学、生物学、生理学、灵长目动物学、心理学、语言学、历史学、社会学等)的目镜蠡测人类,因为单一专业的学科知识很难让人综观整个人类。

似乎从有人类开始,人们便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求连缀多种知识的起源故事。我经常想象这样一幅图景:4万年前,每当夕阳西下,一群人便围坐到篝火旁。比方说这群人就围坐在新南威尔士威兰德拉湖区(Willandra Lakes Region)蒙哥湖(Lake Mungo)南岸的一处空地,那里曾发现澳大利亚最古老的人类化石。如今,这里是帕坎第族(Paakantji)、央佩族(Ngyiampaa)和穆提穆提族(Mutthi Mutthi)人聚居区,但我们能够确知的是,其先祖早在4.5万年前就在这里居住。

1992年,早在1968年就被考古学家发现的先祖化石(简称蒙哥1号)终于被送还到上述原住民区。这具化石的原型是位女性,身体已有部分被烧毁。有关这些发现的历史,以及考古学家和如今仍在蒙哥湖附近居住的居民对发现的不同解读,可参阅纪录片Andrew Pike and Ann McGrath, Message from Mungo(Ronin Films, 2014)。后来在距这里大约500米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具人体化石(蒙哥3号),可能是男性,大约50岁离世。此人生前曾患有关节炎,牙齿也严重损毁,这可能是因为他要用牙齿撕咬以拔出纤维来织网或结绳。他的尸体被庄重地掩埋,掩埋处还撒有200千米以外才有的红赭石粉。2017年9月,蒙哥男子(Mungo Man)的化石被送还蒙哥湖地区。

上述二人都是在约4万年前即已离世,那时的威兰德拉湖(现已干涸)碧波荡漾,滋生了大量的鱼类和贝类,从而吸引了大量的鸟类和其他动物出没,而这些都可以成为人捕食狩猎的资源。有关澳大利亚内陆发现的精彩著述,可参阅Mike Smith, The Archaeology of Australia’s Desert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那时,蒙哥湖地区的人们日子过得还蛮不错呢。

在我的想象中,男女老少、父母亲、曾祖父母围坐在篝火旁畅谈,有些穿着动物毛皮缝制的衣服,幼小的婴儿还躺在摇篮里。孩子们在湖边追逐嬉戏,成年人轻松地咀嚼着蚌贝、新鲜的鱼类、螯虾和袋鼠肉排。不过慢慢地,他们谈论的话题变得严肃起来,这时有位长者开始发话了。如同以往在炎热的夏日或寒冷的冬夜,老人们会讲述他们从祖先和师长那里听到的故事。他们追问的问题甚至至今令我心驰神往:那有山有水、有谷有壑的风景是怎样形成的呢?星星是从哪里来的?人最初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又是从哪里来?还是人从来就是这样?人与巨蜥、小袋鼠和鸸鹋有关系吗?(对这最后一个问题,蒙哥湖畔的先民和现代科学给出的答案都非常肯定,“当然有!”)在此,讲故事者是在传授历史,而此时的历史是有关远古创世的神话,有神力,还有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不断被讲述的故事描述的正是蒙哥湖人的大范式思想。这种故事像长了长腿一样,会一直流传下去。故事把时人有关世界的各种知识整合融会到一起。有些孩子一开始对故事中的某些复杂情节感到难以理解,但因为在不同场合反复听同样的故事,也就慢慢习惯了,而且会体会故事中的深意。等孩子们长大了,故事已深入骨髓,变得刻骨铭心且异常亲切,故事中各种微妙的细节和意义遂沉淀出一种深沉的美感。

在他们谈天说地的过程中,眼前的风景、袋熊和袋鼠、祖先的家园、历代的先师,共同编织成一幅所有人共享的宇宙图景,其中有族人和社区的位置,丰盈而美丽,虽然也不乏骇人的时刻:这就是你的一切;这就是你的起源;这就是你的列祖列宗;这就是你所从属的整体;这就是你生活在这一群人当中必须承担的职责和面对的挑战。故事有强大的威力,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而他们之所以感觉故事是真的,是因为故事代代相传,是基于时人所拥有的最确切的知识建构起来的。正如蒙哥湖人凭借自己对人类、天上的星辰、地面的景观及动植物的深刻理解,并比照先祖及邻居社区的知识体系,会不断地检验、再检验自身宇宙图谱的准确性、合理性和连贯性。

我们自然能从祖先编织的宇宙图谱中受益。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埃米尔·杜尔凯姆(Émile Durkheim,又译涂尔干)认为,隐藏在起源故事和宗教之中的图谱对个体人的认同归属感至关重要;失去了这样的宇宙图谱,人们就会陷入深重的绝望和无意义的深渊,甚至会导致人自杀。我们所知的所有社会都会把起源故事作为教育的核心,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旧石器时代,孩子们从长者那里聆听起源故事,正如后来的学者从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的核心教义中汲取养分一样,在巴黎、牛津、巴格达和那烂陀的大学莫不如此。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现代的世俗教育好像缺少这样一种充满自信的起源故事,也无力把所有知识串联成整合的宇宙图谱。这正说明当今世界为何到处都弥漫着杜尔凯姆所谓的迷失自我、彼此分裂和不辨方向,无论是在德里、利马,还是在拉各斯抑或伦敦。现在的问题是:全球世界虽已紧密相联,但各地不同的起源故事却多如牛毛,且在激烈争夺人们的信任和关注,彼此掣肘。所以现代的教育工作者仅关注其自身所在区域的起源故事,而年轻一代认知这个世界也是各自躲在彼此分立的学科背后。现代人掌握的知识量当然远非蒙哥湖人所能想见,从微积分到现代史到电脑编程,但与蒙哥湖人不同的是,我们现在很少鼓励人将所有的知识编织成一套首尾贯通的完整故事,就如同过去教室里老式地球仪把成千上万张地方图整合成一张世界地图一样。这样的结果只能是对现实片段的理解,根本无力呈现人类共同体的全貌。

现代起源故事

不过……零零碎碎地,一个现代起源故事却正在萌生。如同蒙哥湖人的故事,现代起源故事同样是历经数百代数千年先人的编织和后世不断地核对、检验。

当然,现代起源故事也不同于大多数传统的起源故事。这是因为前者不是某个区域或文化独自编织的,而是全球70亿人共同造就的,所以它的知识基础是全世界全部的知识。现代起源故事服务于所有现代人,所以必然根植于现代科学的全球传统。

此外,现代起源故事还有一点不同于许多传统起源故事:它没有创世的神灵,虽然故事中的能量和粒子,其迷离诡谲,丝毫不亚于传统起源故事中的万神殿。但如同儒教或早期佛教的起源故事一样,现代起源故事是关于整个宇宙及其演化历程的。诚然,宇宙本身谈不上什么意义,意义终归是源于人。“宇宙有什么意义?”神话和宗教学者约瑟夫·坎贝尔曾这样探问,“跳蚤又有什么意义?它就在那里,仅此而已,而你自身的意义正是因为你就在那里”。The Power of Myth,episode 2, Bill Moyer and Joseph Campbell, 1988, http://billmoyers.com/content/ep-2-joseph-campbell-and-the-power-of-myth-themessage-of-the-myth/.

相比许多传统的起源故事,现代起源故事涵括的世界要大得多,也不甚稳定,甚至湍流激荡。而这些品质也正是现代起源故事的局限所在,因为这一故事虽涵括全球,但产生的时间却颇为浅近,甚至因此还有不少青春年少的粗糙和盲点。现代起源故事萌生于人类史进程中某个非常具体的时间点,深受现代资本主义发展自身巨大冲力和潜在不稳定性的影响。比如,它在很大程度上对生物圈缺乏应有的敏感,而世界多地的起源故事对此都颇为关注。

现代起源故事所描绘的宇宙永不停息、充满活力、不断演进且规模巨大。据地质学家沃尔特·阿尔瓦雷兹(Walter Alvarez)所说,我们可以根据宇宙中星体的数量来想象一下宇宙究竟有多大。大多数星系差不多都有1 000亿颗恒星,而整个宇宙中大约有1 000亿个星系。也就是说宇宙中约有(深呼吸准备!)10 000 000 000 000 000 000 000(1022)颗恒星。Alvarez, A Most Improbable Journey,33.而根据2016年的最新观测,宇宙中星系的数量可能比这还要多很多。所以你尽可以在上面数字的后面再加几个零。相比之下,我们的太阳不过是这无数恒星中非常普通的一颗。

现代起源故事目前还在建构之中。有些地方还需添加,有些地方尚需检验或整理,而脚手架和噪声则需清除。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我们人类对宇宙的了解出现了突飞猛进的大发展,现代起源故事也因此变得异常丰富多彩,同时也更增加了宇宙对人类的神秘感。正如法国哲学家布莱士·帕斯卡(Blaise Pascal)所言:“知识本身就像一个球体:球的体积越大,其与未知的接触面就越大。”Fritjof Capra and Pier Luigi Luisi, The Systems View of Life: A Unifying Vis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280.虽然现代起源故事还有诸多不完善,甚至不确定的因素,但我们却有必要对此有深刻的洞察,就像蒙哥湖人有必要觉察自身的起源故事一样。现代起源故事讲述的是全体人类共享的遗产,并以此让我们在地球史上的这一关键时刻做好准备,迎接当今面临的巨大挑战和重大机遇。

现代起源故事的核心是复杂性不断提升这一观念。宇宙最初是如何形成的?又如何生成世间万物、各种力以及包括人在内的多种存在?我们还不清楚宇宙究竟是从何脱胎而出,或宇宙存在之前是否有什么东西先在。但我们确知的是,宇宙最初萌生于巨大的能量泡沫中间,而且结构异常简单,甚至直到今日,至简依然是宇宙存在的默认条件。宇宙的绝大部分呈寒冷、黑暗、空虚状,只有在极特殊、极罕见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类似地球的完美的金凤花条件(Goldilocks conditions),既不太热太凉,又不太浓太稀,就像童话故事《金凤花姑娘与三只熊》中小熊的粥一样,才能容许复杂存在的进化。金凤花原理(Goldilocks principle)这一概念是斯皮尔最先详细阐述的,可参阅Spier, Big History,63–68及后文。就在这样的金凤花条件下,在数十亿年间,愈发复杂的事物不断涌现,其组成部件的数量不断增加,内部联系也日趋繁复。我们不能错误地假定复杂事物就一定比简单事物更好,但复杂性对我们人类而言却至关重要,因为我们是复杂的存在,而我们生活于其中动态的全球社会可谓迄今所知的最复杂的存在。因此,弄清复杂事物究竟如何涌现以及涌现需要什么样的金凤花条件对理解人类和世界的本质可谓意义非凡。

在关键的转折关头,总会有更复杂的存在涌现。笔者将其中最重要的转折点称作节点(thresholds),而节点构成现代起源故事复杂叙事的主要线索。节点凸显最重要的转折点,此时,既有的事物会被重组,或以其他方式发生改变,从而催生新的特质“涌现”,也就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品质。早期宇宙中并无恒星、行星和生物,但渐渐地,全新的事物渐次出现。恒星是氢原子和氦原子熔炼而成的,新的化学元素是恒星濒死时在星体内部造就的,行星和卫星是冰团、尘埃团与新的化学元素聚合而成的,而最初的生物细胞是在主要由岩石组成的行星上丰富的化学环境中进化而来的。人类的问世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因为人类是生物在地球上进化、分化的产物,但人类在其短暂而精彩的历史上,也曾创造出多种全新的复杂存在,以至于貌似主导着世间的变革。新事物的不断出现,尤其是新事物变得愈发复杂、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新的特性,就好像婴儿出生那般神奇。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宇宙演化的总体趋势是渐趋简单和无序。而且最终,宇宙会趋于愈发无序(科学家们将这一现象称作熵,即entropy),整个宇宙会蜕变成完全无序无结构的混沌状态。只不过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们目前生活的时代,正值宇宙的青壮年,可谓生机勃勃。宇宙最初诞生的一刹那,也就是我们马上就要说到的现代起源故事的第一个节点,更是美妙至极,丝毫不亚于此后的其他任何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