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下曾有绵延千年的人文繁华
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说是使电力工业迎来了新生也毫不夸张。因为第一个五年计划包含苏联援助中国建设的156项大型工程,而电力工程就占了足足23项。列宁同志曾经说过,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加电气化。显然,列宁关于共产主义的解释在这些援建项目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友好的苏联邻邦希望通过这些火力发电工程的投产使自己兄弟的家能够尽快亮堂起来。而中国对这些援建工程的期待要更迫切一些,人民创造性地开始了蓝图的设计与实施。苏联援建的工程主要集中在东北、华中,还有内蒙古和重庆,这些火电厂的装机容量达到了136.5万千瓦。而水电资源的勘测、规划与建设也在全国主要江河流域全面铺开,在中国水电史上风云一时的石龙坝、夺底与丰满水电站在这一时期得到了改建或扩建。全国第一次水能资源普查工作也是在“一五”期间进行的。新中国政府的步骤快速而井井有条,经济学家对“一五”计划执行的结果给予了毫不吝啬的赞扬。到“一五”计划末,中国新增的装机容量高达246.9万千瓦。中国的年发电量在全世界的排名也由1949年的第25位上升到1957年的第13位。
周恩来总理视察荆江与三峡后又去了黄河三门峡水电站。这次长江黄河之行,周恩来显得忧心忡忡。他站在荆江大堤上对随行人员说:“我站在这里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周恩来担忧荆江大堤是有历史原因的,自明嘉靖三十八年即1559年到1949年的390年间,大堤溃口达36次,每次溃口都导致哀鸿遍野。心情沉重的周恩来到了三门峡后去看望了建设者,那时的三门峡水电站工程已在一片质疑声中上马,而来自上游的阻力依旧不断。周恩来在工地现场远眺黄河中间突兀而出的中流砥柱,那是三门峡的坝址,他笑了,说:“砥柱,就那么点大,冲刷了多少年还在那里。”周恩来去了三门峡三次。第一次与周恩来随行的还有彭德怀与习仲勋,彭德怀此行的任务是协助总理说服位于三门峡上游的陕西省支持这座电站的建设,因为在周恩来看来,彭德怀对西北局势是有很大影响的。但是不久,彭德怀就退出了政治舞台。
周恩来在三上三门峡期间也曾到过新安江。相比较而言,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要顺利得多,这或许是一种预兆。这两个国家级的重点项目在建成以后出现的不同结果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摄影师记录了周恩来在新安江建设工地上的一些影像资料,其中有一张照片是周恩来双手叉腰与移民交谈。周恩来的这个站姿几乎是全国人民都熟悉的姿势了。他的对面是一位老大娘,照片的文字说明是周恩来在询问这位库区移民的感受。照片的文字说明没有告诉读者那位大娘在面对周恩来总理时究竟是怎么回答的,但背井离乡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在当时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对库区农民来说,大水瞬间就漫上来了。田地被淹,房屋被淹,甚至来不及和祖宗道别。
新安江水电站建设是中国水电史上首次移民达到近30万人的工程,两座分别叫遂安和淳安的县城,也就是现在已经被称作水下古城的狮城与贺城沉入了水底。近30万移民背井离乡,在最后一次回望中含泪诀别故乡,他们是电站建设的先锋。当他们在电站建成后再次回到生命的诞生地,已经找不到家乡的小路。随着库区蓄水水位的不断增高,美丽的湖泊出现了,超过1000座翠玉般黛绿的岛屿姿态清秀、仪态万方地缓缓浮出水面。
曾经担任浙江省民政厅副厅长的童禅福是库区移民,他的奶奶、父母和五兄妹也曾出现在移民的迁徙行列中。淳安县威坪镇松崖古村是童禅福的出生地。松崖四面环山,一条长渠穿村而过。大巷小弄,平坦得没有一个台阶。通道上是横铺的青石板。淳安人祖传有“不走泥路”的习惯,沙洲相连的田畈,邻里相通的里弄,都会铺上青石板,富村横铺,穷村直砌。松崖村的石板路一直通向最高的松毛岭,上下六千多步台阶全部用最好的青石板砌成。但是,随着库区蓄水水位的增高,当年的六千多步台阶,全都沉入了水下。在村子里,还有一座童家宗祠,雕梁画栋,极尽辉煌。据说,水库拆房队见到后都不愿下手。宗祠前有四株千年翠柏,家族老人后来对童禅福讲:“当时看到新安江水库的水一天天上涌,那四株参天柏树和童家宗祠一天天往水中沉,心真如刀割一样痛。”
后来,童禅福写过一部专门反映新安江水库移民的纪实文学《国家特别行动:新安江大移民——迟到五十年的报告》。时任人民日报社总编辑的邵华泽是淳安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促成童禅福写作此书的主要推手。童禅福清楚地记得,1989年8月,他奉命到北京去请邵华泽来浙江讲课。说来有趣,平生第一次见“大官”,童禅福心里还扑扑跳。没想到邵华泽一开口,正是一口浓重的淳安普通话。原来是老乡啊!童禅福喜出望外。再一讲,原来他们的老家还是两个隔壁乡的,就很自然地谈到了新安江移民的话题。第二次见到邵华泽的时候,童禅福就递上了自己搜集采写的材料,即《江西省新安江水库移民调查报告》。邵华泽接过材料,顿时眼前一亮,一口气就把文章看完了。他对童禅福说:写得很不错。后来,这个稿子作为内参发表了。这也是新安江水库移民的历史真相和现实问题第一次得以向高层直陈。邵华泽鼓励童禅福:这段历史还没人写过,要不,你来写?就这样,童禅福踏上了为新安江移民著书的漫漫长路。20多年间,他跑遍浙皖赣3省,去过22个县200个村子的1000多户人家,寻访了2000多人,用了8本笔记本来记录他们的故事。每到一地,移民都把童禅福团团围住,他们想要说的话太多了。随着采访的深入,童禅福的使命感越来越强烈。他觉得,如果我不写,那么这段历史终将随着千岛湖的清水飘走、淡去。2009年1月,《国家特别行动:新安江大移民——迟到五十年的报告》终于由人民出版社和杭州出版社出版。淳安县老县长,曾任杭州市副书记的王富生读完此书后说:“看到这本书问世,我的一块心病落地了。”
事实上,关注新安江库区移民问题的,不止童禅福一人。早在1994年全国两会期间,当时的浙江省委书记李泽民就给党中央写过一部《关于新安江水库移民遗留问题的调查报告》的“万言书”,他为此专题调研了一周。从此,党中央、国务院把解决移民遗留问题真正提上了议事日程。2007年3月27日,江西省德兴市万村乡新村畈移民村的童解放,成了第一个享受国家水库移民后期扶持的对象,一家五口人拿到了2006年下半年的扶持金1500元。
我无法确认与周恩来对话的那位老大娘是淳安人还是遂安人,能够确定的是她的家乡已被湖水淹没。作为遂安的县城,狮城建城逾1300年。明万历壬子《遂安县志》载:“婺峰环其前,五狮拥其后,襟带五强,龙渡诸溪,肘臂六星,文昌诸阁,虽不通大驿,实严胜壤也。”可见狮城在历史上也曾颇为兴盛。库区开始蓄水后,当年大多数移民被就近安置,在距离狮城5千米的姜家落户。在水淹狮城时隔52年后,千岛湖管理部门第一次对狮城进行了长达11个月的水下探秘。结果令人颇为吃惊。他们发现,水下古狮城的完整性令人惊叹,城内外原有的整体布局几乎没有改变,包括桥梁、古井等都还保存完好,甚至有些木构建筑的梁架、瓦顶等都还没有腐烂,明清时期的牌坊上所雕的图案还清晰可见。2012年4月27日至5月1日,浙江卫视与中央电视台联手,对狮城进行了为期五天的水下直播。尤其是当年4月30日晚《焦点访谈》的播出,让这次水下考古成为国人瞩目的一件大事。从水下拍摄的影像资料来看,不少牌坊、石雕大门、石狮子等石构建筑在湖底依然非常完整。
其实,因为建设水电站形成的类似千岛湖这样的美丽湖泊,在国内并非独一无二,尽管在水库蓄水后,库区湖泊通常会给人“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之感,但那些沉入库区湖泊的村庄、老树和街巷,曾经是库区移民的家乡。在北方,作为“引滦入津”的重要工程之一,河北省唐山市与承德地区交界处的潘家口水库,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建成。潘家口在建水库前,鱼虾跳跃,两岸稻花飘香,林木蓊郁,风景秀丽,堪称塞北的“小江南”。蓄水后,又平添了许多天然的和人工的旅游景点。潘家口水库所处地域喜峰口一带是古长城雄关要塞,以古代军事工程为主体,形成了一系列古文物旅游景点,主要有“喜峰口要塞”“松亭关要塞”“潘家口长城”以及传说中的多处古遗址。在库区还可欣赏到宽城县境内的“口外八景”中的四景:都山积雪、鱼鳞叠锦、万塔黄崖和独木仙桥。遗憾的是,部分长城已没入水中,形成长城奇观——水下长城。关于潘家口库区水下的水文地质情况,一直以来都没有权威的资料。就像千岛湖的地下水文资源探测近几年才得到重视一样,潘家口沉入水底的古长城,也引起了“GUE环球水下探索”的注意。GUE是一个以水下探索为核心目标的全球性非营利潜水组织,在潜水界,它以严谨和淘汰率高著称。潜水员只有取得GUE的Tech 2证书,才能够在最大深度75米之内的水域进行技术潜水。在整个中国,目前只有7个人获得了这张证书,而徐海燕和孙昊就是其中的两位。
2017年9月6日,作为职业潜水员的徐海燕和孙昊潜入潘家口水库,他们计划对被淹没在水底的古长城进行测绘,形成水文地质图,并拍摄照片和视频。但是,在既定的时间过去后,他们没有浮出水面。9月17日下午,水下遥控机器人在ROV成像系统的配合下,在水下62米处发现了潜水员孙昊的身影。次日上午,在水下63.2米处,已经失踪13天的另一名潜水员徐海燕被找到,当时她面部朝上,双手缩在胸前……最后,没有“奇迹”,也没有“穿越”,两名失踪者被确定已遇难。虽有各种“被电鱼者电死”的传言,但均未有实证。很显然,这是一次没有成功的挑战,但我对孙海燕和孙昊对未知世界所做的探索依然充满敬意。我相信,他们很想把我们国家有意义的水域测绘出来,告诉大家,我们的祖国有多美。而且,水文地质图对水域研究、后人潜水以及历史记录都有很重要的价值,水下长城的照片和视频也是稀缺的影像资料。如果不出意外,项目结束后,GUE将无偿公开测绘的水文地质图供他人使用,人们将有机会看到,具有500多年历史的长城尘封在水底的样子。只是现在,我们还看不到潘家口水下长城的样子。
徐海燕是这样一个人。她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高考状元,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她到哥伦比亚大学念博士,从事基因测序方面研究,是遗传生物学家。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徐海燕还是优秀的科幻小说译者和作者,翻译了《神经漫游者》和科幻小说《水边的伊莲娜》,她是科学松鼠会成员,致力于向大众传播科学,在网上以“denovo”为笔名,写了大量的科普文章,是粉丝们熟悉的“豆腐”姐姐。她还开了一个豆腐专栏的微信公众号,写过数十篇关于技术潜水的专栏,分享潜水相关知识、经验和信息。她是国内少有的女性资深技术潜水员,参与过许多水下探测项目。在潜水界,徐海燕甚至代表着一种精神力量,让大家看到,普通人在技潜这条路上,也可以走得这么远。
新安江水库移民区之一的姜家镇鸟瞰
在为徐海燕扼腕的同时,我想起她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我似乎理解了她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气和毅力。文章的其中一段是这样的:如果关闭灯光,眼前是一片黑暗,只能听到自己呼出的气泡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封闭空间潜水最美的时刻之一,便是关闭所有的灯光,陷入那原初的、亘古的、纯粹的黑暗之中。没有人间浮华,没有尘世喧嚣,甚至没有无所不至的光线,无孔不入的声音,只有绝对的黑暗与宁静。当你学会了(使用)CCR(密闭循环呼吸器)之后,连气泡声都没有,你能听见各种小鱼在珊瑚上啄食的声音,你可以从它们中间穿过,它们也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这些地方鲜少有人来过,它们都是未知的,等待你去发现。
作为一座移民小镇,姜家毗邻千岛湖,距狮城的沉没地也不过5千米之遥。当地政府在这里建起了一座狮城博物馆,尽管当那些水中的往事,以影像、文字、图片和模型的形式重现在我的眼前时,不免令我唏嘘,但看到以粉墙黛瓦为主调的小镇,与青山绿水相伴,宁静安详,心里终得一些安慰。博物馆内的一堵照片墙,密密麻麻地贴满狮城沉没前的居民老照片,有学校的毕业合影,也有家族的合照,还有不少个人的影像,其中包括狮城镇长、中学校长,令人颇为震撼。照片里的很多人还健在,当他们见到自己从前拍摄照片的背景,沧桑和惆怅之感是可想而知的。毗邻博物馆和移民小镇,还有一座复建的“文渊狮城”,复原了部分水下古城的原貌,那些牌坊使用的原材料,有很明显的古文物痕迹。我非考古爱好者,对这些牌坊的真伪无法鉴定,但是这座看上去面积不大、建筑精美的小镇,在一定程度上,却能让库区移民寻找到一些家乡的影子,获得一些思乡的慰藉。
记得龙应台在她的一部作品《大江大海1949》里对淳安古县城的沉没有过专门描述。一个很有可能以作家母亲为原型的年迈妇女美君回到故乡淳安,试图寻找父亲的坟,但是亲戚告诉她,曾经的千山已经变作千岛。虽然美君大费周折,自认为找到了埋葬父亲的那座山,但此时它只不过是露出水面的一座小岛。作家在书中感慨:“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沃土富饶,水面上看起来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绵延千年的人文繁华。”千岛湖是这样,潘家口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