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学与西域史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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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高昌麹氏之郡望

关于高昌麹氏之郡望,学界一般认为是金城,但王素先生在《吐鲁番出土〈某氏残族谱〉初探》(以下简称《初探》)一文中,依据文献资料和考古出土材料分析、推测认为:高昌麹氏,除金城麹氏外,尚有西平麹氏王素:《吐鲁番出土〈某氏残族谱〉初探》,载《新疆文物》1992年第1期,此文另由关尾史郎译成日文刊登在《吐鲁番出土文物研究会会报》第72、73、75、76号上。另参见王素:《吐鲁番文书与南北朝隋唐史研究》,载《文史知识》1992年第8期;王素:《高昌史稿·统治编》,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308—316页。。该文读后供人启发之处甚多,但也存在一些可供讨论之处。笔者不揣陋见,仅就该文中涉及的有关西平麹氏问题请教于王素先生,并就教于有关专家学者。

为便于讨论,兹按王素先生在《初探》中所节录的有关高昌麹氏墓砖资料中所涉及的郡望、职官的内容,并参考黄文弼先生的《高昌砖集》(增订本)、侯灿先生的《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穆舜英、王炳华二位先生主编的《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新疆卷》和陈国灿先生的《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等书中的资料转引增录如下。黄文弼:《高昌砖集》(增订本),中国科学院,1951年;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简称《墓志录》),见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编:《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5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穆舜英、王炳华主编:《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新疆卷》(简称《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陈国灿:《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年;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巴蜀书社,2003年。墓砖顺序依《初探》一文,序号、墓号或出土地点为笔者添加。

1.高昌延昌卅一年(591年)麹怀祭墓表(出交河沟西北部麹茔1)

……新除交河中兵参军,转迁客曹司马,更迁仓部司马,追赠仓部长史,金城麹怀祭之墓表。

2.高昌延昌卌年(600年)麹孝嵩妻张氏墓表(出高昌故城北)

……新除葙上将,后迁为曲尺将,后迁为巷中将,金城麹孝嵩妻张氏之墓表。

3.高昌延和十一年(612年)张鼻儿妻麹阿墓表(73TAM503:1)

……侍郎张鼻儿妻,故金城麹氏女阿

4.唐永昌元年(689年)张雄妻麹氏墓志铭(73TAM206:75)

……夫人陇西金城麹氏……。

5.唐开元三年(715年)张公夫人麹娘墓志铭(72TAM188:1)

夫人讳娘,字仙妃,金城榆中人也……。

6.高昌建昌四年(558年)麹那妻阿度墓表(出交河沟西南部麹茔1)

……兵曹司马麹那妻,丧于交河城西白(北),字阿度女麹氏之墓表。

7.高昌延昌十七年(577年)麹谦友墓表(出交河沟西北部麹茔3)

……故处士麹谦友,追赠交河郡镇西府功曹吏,麹君之墓表。

8.高昌延昌十七年(577年)麹弹那及妻张氏墓表(出交河沟西南部麹茔1)

……镇西府带阁主簿,迁兵曹司马,追赠高昌兵部司马,字弹那,春秋六十九,寝疾卒。夫人敦煌张氏,麹氏之墓表。

9.高昌延昌廿四年(584年)麹显穆墓表(出交河沟西南部麹茔2)

……新除兵曹参军麹显穆,春秋七十有七,麹氏之墓表。

10.高昌延昌廿九年(589年)麹怀祭妻王氏墓表(出交河沟西北部麹茔1)

……仓部司马麹怀祭妻,遇患殒丧《初探》一文“丧”作“亡”,据《高昌砖集》(增订本)改。以下凡据此书补改者,不再注明出处。,春秋六十有六,王氏夫人之墓表。

11.高昌延昌卌一年(601年)张阿质妻麹氏墓表(72TAM199:9)

……新除王国侍郎,转迁殿中将军,敦煌张阿质妻麹氏之墓表也。

12.高昌延和九年(610年)麹孝嵩墓表(出高昌故城北)

……新除鹿门子弟将,迁殿中中郎将,追赠殿中将军,麹孝嵩之墓表。

13.高昌义和四年(617年)张顺妻麹玉娥墓表(73TAM113:3)

……凌江将军张顺妻,麹氏玉娥之墓表。

14.高昌重光三年(622年)麹庆瑜墓表(出交河沟西北部麹茔2)

……薪(新)除镇西府省事麴庆瑜,迁功曹吏《初探》一文无“吏”。,更迁带阁主簿,转迁田司马□□□□□□,卒于交河□□,春秋六十有五。……

15.高昌延寿九年(632年)麹延绍墓表(出交河沟西北部麹茔6)

……镇西府府门散望将麹延绍,春秋五十六,以车灵柩殡斯于墓《初探》一文“斯”作“葬”。……。”

16.高昌延寿九年(632年)麹悦子墓表(出交河沟西)

“……镇西府府门散望将麹悦子,□□□□十有五,□□□□殡葬□□□□□。

17.唐永徽五年(654年)史伯悦妻麹氏墓表(出交河沟西史茔1)

……交河县故带阁主簿,史伯悦妻麹氏,春秋六十有四,殡葬斯墓。……

18.唐麟德元年(664年)张氏妻麹姜墓表(72TAM202:2)

夫人讳姜,威远将军、中兵校郎麹氏之女□□

19.唐乾封二年(667年)王欢悦夫人麹氏墓志(Ast.Ⅸ. 1.03)

伪殿中将军、皇朝骁骑(尉),王欢悦夫人麹□墓铭。

20.唐永淳二年(683年)张欢妻麹连墓志铭(69TAM117:1)

大唐故伪吏部侍郎张欢夫人麹氏墓志铭,夫人讳连字戒,高昌伪左卫大将军陁之女也。

21.高昌建昌六年(560年)麹惇墓表(出交河沟西)以下9方墓砖为笔者所添加。

为拜长史、广威将军、领兵部事……出为横截令,入补宿卫事,移史(吏)部郎中,宿卫事如故,转绾曹郎中。又迁建威将军,绾曹郎中如故,追赠镇远将军、都郎中。”

22.高昌延和七年(608年)张叔庆妻麹太明墓表(73TAM504:33、Ast.Ⅰ.4.)

故张叔庆妻麹氏女太明,禀性贞洁,体形纯笃,四德内融,烋称外著。用能绢,谐九族,雍穆五亲。幼仕舅姑,有敬顺之名;长训闺庭,无其言之号。可谓窈窕之淑女,张氏之良配者也。

23.高昌义和二年(615年)唐幼谦妻麹氏墓表(出交河沟西唐茔1)

新除唐幼谦妻麹氏,身患殒丧,春秋五十有七,以车灵柩殡葬于墓。

24.唐贞观十六年(642年)□妻氏墓表(72TAM171:1)

□□□妻麹□□□表也。

25.唐贞观十六年(642年)张隆悦妻麹文姿墓表(73TAM519:35)

悦妻麹氏文姿,春秋廿有七。

26.唐贞观十六年(642年)张善哲妻麹法台墓表(73TAM504:28)

侍郎张善哲妻麹氏,名法台,春秋有六十六……。

27.唐贞观廿年(646年)张延衡妻麹氏墓表(72TAM199:3、Ast.Ⅰ.4.)

骑都尉张延 衡妻麹氏,春秋十有二。

28.唐麟德二年(665年)张君妻麹勝墓志(73TAM214:1)

大唐西州岸头府果毅息张君妻,麴氏墓志。夫人讳胜,西州高昌人也。

29.武周圣历三年(700年)张智积妻麹慈音墓志(73TAM511:1)

惟大周西州高昌县上柱国张智积妻麹氏墓志。夫人讳慈音,麹贞之贵女。

《初探》一文认为,由于第7、8、9、14、15、16六方墓砖的墓主人生前级别不高,且都在交河郡镇西府,据此推测:“集中在交河郡的这些麹氏家族成员,不可能属金城麹氏,只可能是西平麹氏。”此说能否成立,并不难论证。上述墓砖的发掘者——黄文弼先生在《雅尔湖古坟茔发掘报告》中指出:“余发掘之结果证明在每茔内之死者,皆为一族一姓之人,从无有异姓滥入之事……。每一茔中,冢数不一,少者一二冢,多则至数十冢,排比颇有条理”黄烈编:《黄文弼历史考古论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17页;黄文弼在其日记中也称“此地每一坟院合坟一二十冢,外有石堆线栏之,藉以区分其种姓。每坟上均有石块堆砌为方形或圆形,故前有石块骈列一线,即墓道之路线,循此路线掘之,即出墓道,按此法工作,百无一误”。而且“每院之中,无一杂姓者,院与院自为疆域,彼此无一混杂者,犹有古时昭穆之遗意。又每一冢中,或二人、三四人不等,然皆一夫或一妻一妾不等,而年代先后,或差数年、数十年不等。每人均有一块墓砖,一大瓦罐,或在一墓砖上,附其妻妾之名。真所谓生同室,死同穴也”。见黄文弼遗著、黄烈整理:《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517、523页。。这种聚族而葬的现象在吐鲁番的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也存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简报》,原载《文物》1972年第1期,此据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新疆考古三十年》,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92页;穆舜英:《吐鲁番出土文书在学术研究上的价值和影响》,载敦煌吐鲁番学新疆研究资料中心编:《吐鲁番学研究专辑》,1990年,第4页。。通过查阅《高昌陶集》中的《附雅尔崖沟北及沟西古冢遗物分茔表》《雅尔湖沟西古坟茔分布图》黄文弼:《高昌陶集》,见《西北科学考察团丛刊之一》,西北科学考察团理事会印行,1933年。可知,第1、7、10、14、15五方墓砖的墓主人葬在同一坟茔内黄文弼在其1930年3月1日的日记中也明确记载麹怀祭、麹怀祭妻王氏、麹延昭、麹庆瑜四人的墓表出自同一坟院中。见黄烈整理:《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第517—518页。。据此可以断定,他们属于同一家族,郡望当然也就一致了。既然第1方墓砖墓主人麹怀祭的郡望是金城,那么第7、14、15三方墓砖的墓主人麹谦友、麹庆瑜、麹延绍的郡望也应是金城,与麹氏王族郡望个别文献和出土资料将麹氏高昌王族的郡望误载为西平,对此王素先生已有辩驳,此不赘述。参见王素:《高昌史稿·统治编》,第310—316页。相同。而且根据墓葬排列顺序麹怀祭、麹庆瑜、麹谦友三人的墓并排排列,并且在坟茔中的最后一排。见《雅尔湖沟西古坟茔分布图》,《高昌陶集》插第四图。来看,麹怀祭、麹庆瑜、麹谦友三人应是同辈吴震认为“在高昌,唐代时流行聚族而葬的习俗,一个家族大都聚葬于一个茔地。同一茔地内,墓葬布列长幼有序:祖辈的墓居于最后一排,父辈居其前一排,以下按辈分依次延伸”。见吴震:《麹氏高昌国史索隐——从张雄夫妇墓志谈起》,原载《文物》1981年第1期,此据吴震:《吴震敦煌吐鲁番文书研究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09页。。第21方《建昌六年(560)麹惇墓表》出土于交河沟西穆舜英、王炳华主编:《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新疆卷》第22页“麹惇墓表”图录说明称:“1953年出土于新疆吐鲁番县交河沟西”,但未指明出自交河沟西何处。笔者又查检了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所收“麹惇墓表”,其说明称:“1953年出土于新疆吐鲁番雅尔峰”(见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10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81页),也未指明具体的出土地点。,从墓表表文所载麹惇历官经历看,麹惇的官职官品是相当高的。他一上任就官拜“长史领兵部事”,进而迁“史(吏)部郎中宿卫事”、“绾曹郎中”。吏部郎中是主管官吏的大官,而宿卫事则主管宫廷或都城守卫之事;绾曹郎中或都绾曹郎中、都郎中指的是同一官职,官品官位仅次于高昌王嗣子高昌令尹侯灿:《麹氏高昌王国官制研究》,原载《文史》第22辑,中华书局,1984年,此据侯灿:《高昌楼兰研究论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2页。。毫无疑问麹惇是王室成员侯灿:《高昌建昌六年(560)麹惇墓表考补》,载《西域研究》1993年第4期。,这样麹惇的郡望也应是金城。由此观之,居住在交河郡镇西府的麹氏家族成员,有金城郡望者,且有王室成员。反之,已出土于交河沟西古墓区的麹姓墓砖,还没有见到自称自己的里籍是来自西平者的。

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资料皆显示,高昌之麹氏是来自金城榆中的汉人。但有人通过读音,认为“麹”是“沮渠”的省称,以此证明高昌麹氏王族是北凉王族沮渠氏的后裔,高昌麹氏王族是匈奴之后裔李志敏:《关于麹氏高昌王族族属问题》,载《西域研究》1998年第3期,此据李志敏:《西域古代民族史事研究》,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4年,第242—243页。。此说大谬也,有必要在此申述。若说“沮渠”和“麹”在现代汉语中发音有相似之处,在中古时期的麹氏高昌时代则全然不同。从《广韵》所反映的隋唐时期洛阳音来看,沮、渠二字均属平声鱼韵,而麹属入声屋韵周祖谟校:《广韵校本》,中华书局,2011年,第69、73、457页。。按照清人戴震《考定广韵独用同用四声表》来看,鱼韵与屋韵不相配,说明其主要元音不同,入声韵以辅音结尾,则韵尾亦不同。从声母系统来看,沮为子鱼切,渠为强鱼切,分属精母、群母。麹为驱匊切,属溪母。三者声母各不相同。沮渠的中古音拟音为[tsǐo-gǐo],麹为[k'ǐuk],区别是很明显的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82、186、187页。

再者,从交河郡镇西府所处的地理位置看,它是进出吐鲁番盆地的西北门户,为兵家必争之地,其政治和军事地位非常重要。因此,麹氏高昌王国对交河郡镇西府的控制十分重视,《周书》卷五〇《高昌传》载:麹氏高昌“官有令尹一人,比中夏相国;次有公二人,皆其王子也,一为交河公,一为田地公”《周书》卷五〇《高昌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71年,第914页。。侯灿先生认为“此二郡的郡太守,有可能是由王子兼任或另有他衔”侯灿:《麹氏高昌王国官制研究》,原载《文史》第22辑,中华书局,1984年,此据侯灿:《高昌楼兰研究论集》,第61页。。如若这样,麹氏高昌对交河郡郡太守属下的任用孟宪实认为麹氏高昌王朝“不论郡还是府,其属官的任命皆来自麹氏高昌的中央王庭”。见孟宪实:《关于麹氏高昌王朝地方制度的几个问题》,载《西域研究》1993年第2期。当非常慎重,而盛行门阀政治制度的麹氏高昌王朝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编:《新疆历史文物》,文物出版社,1977年,第31页。,必然会从麹氏王族宗族或高昌大姓望族成员中选任交河郡郡太守的属下。据侯灿先生对麹氏高昌官制的研究,郡府属官级别最高的官职是郡司马、各曹司马和曲尺将,均为第六等级侯灿:《麹氏高昌王国官制研究》,原载《文史》第22辑,中华书局,1984年,此据侯灿:《高昌楼兰研究论集》,第51、61页。。有学者认为麹氏高昌第六等级以上官职都是高官[日]白须净真著,柳洪亮译:《吐鲁番的古代社会——新兴平民阶层的崛起与望族的没落》,载《西域研究》1999年第4期,第46页。。从有关麹氏高昌时期交河郡镇西府各级官员的任职材料来看,担任过各曹司马(郡司马缺载)官职和曲尺将的有8人(见表1)。其中的张氏、史氏和巩氏是高昌大族。高昌张氏为大姓望族不必赘言,史氏和巩氏成员均有担任过重要官职者,地位非同一般,也应是大姓望族。史氏的史洪信曾任第四等级的“凌江将军兼都官事”《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贰,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98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4册,文物出版社,1983年,第172页。、史养生曾任“侍郎”要职《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壹,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338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3册,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73页。□□曾任第六等级的“□事令史”要职《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贰,第40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4册,第65页。,而且使(史)《汉书·霍光传》中有“使乐成”者,颜师古注曰“使者,其姓也,字或作史”。参见《汉书》卷六八《霍光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年,第2954页。氏在《宁朔将军麹斌造寺碑》(碑阳)碑首有造像黄文弼:《宁朔将军麹斌造寺碑校记》。见黄烈编:《黄文弼历史考古论文集》,第194—195页。,与王族麹氏、大族高氏等并列,跻身于高昌世家大族之中姜伯勤:《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61页。。关于巩氏的门第详见下文。曹氏的地位也不低,据《曹全碑》载:曹参子孙“迁于雍州之郊,分止右扶风,或在安定,或处武都,或居陇西,或家敦煌”,可见敦煌曹氏有曹参的后代。碑文还称曹全为“敦煌效谷人也”,建宁二年(169年)官拜“西域戊部司马”高文:《汉碑集释》,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72—473页。。在河西汉人迁往高昌的过程中,当有敦煌曹氏成员。因此,高昌曹氏就其来源来说有可能是河西望族,但也有可能是九姓胡姜伯勤:《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第155页。。不过从曹武宣的姓名上看,似应为汉人。而且麹氏高昌有“曹寺”《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贰,第96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4册,第169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壹,第440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4册补遗,第59页。,说明曹氏位列当地世家大族之中姜伯勤:《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第161页。。麹氏的三人中,麹怀祭和麹庆瑜二人的郡望我们已在前文中论及过,均为金城麹氏,应为王室宗族成员。而麹弹那死后被追赠为“高昌兵部司马”。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孙子十家注》卷一《计篇》,见《诸子集成》第6册,上海书店影印本,1986年,第1页;另《春秋左传正义》卷二七载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见《十三经注疏》(下),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第1911页。,而且兵部本身就是非同一般的曹署。况且“高昌兵部司马”的官阶居第五等级,应当处于麹氏高昌王朝的权力中心。就现有材料来看,麹氏高昌官员死后被追赠为第五等级以上官阶的有17人(见下表),其中大姓望族张氏有10人,占了绝大多数。麹氏有4人,其中麹弹那的郡望不能依靠墓砖直接确定外,另三人的郡望很明确,都是金城,这也说明麹弹那的身份、地位非同一般。而且,麹弹那之妻为当时与麹氏高昌王族联姻的高昌大姓望族“敦煌张氏”敦煌张氏自汉末以来即是著姓。根据现有材料看,敦煌张氏主要来源有二,一支来自南阳,一支来自清河。但吐鲁番出土墓砖材料和敦煌文书材料的记载却互有矛盾,如P.2913《张淮深墓志铭》结衔为“(归)义军节度使检校司徒南阳张府君”,而在P.3556《张戒珠邈真赞并序》中又称张淮深的弟弟为“清河贵派”,即成了“清河张氏”;又如《张怀寂墓志》在追述其先世提到张襄自南阳白水避霍乱“西宅敦煌”, P.2625《敦煌名族志》则云张襄于西汉宣帝地节元年(前69年)自清河绎幕举家西奔天水,辗转徙居敦煌。唐长孺先生认为:“同出一家……追溯渊源,籍属异地,足见郡望之随意性。所以有如此歧异,即在于根据某种郡望简表随便安设所致。”(《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90—391页)因此,“在敦煌地区,南阳张氏与清河张氏,界限含混不清。两支都将名重势大的人系于自己的宗系之内,以示豪贵”(参见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14页)。故笔者在文中对高昌张氏的郡望间接地用敦煌张氏来处理。。因此,我们有理由推定:麹弹那应该是麹氏王室宗族,其郡望无疑应是金城。第9方墓砖墓主人麹显穆的墓葬在麹弹那墓葬所在坟院外之东黄文弼绘:《雅尔湖沟西古坟茔分布图》,见黄文弼:《高昌陶集》插第四图。,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尚不清楚但黄文弼在《附雅尔崖沟北及沟西古冢遗物分茔表》中,却将二者的墓号连续编排,视为同一坟院所出。这样麹弹那与麹显穆就成了亲属,麹显穆的郡望也就为金城了。。第16方墓砖(墓主人麹悦子)出土于交河沟西,但具体地点不明黄文弼仅在《麹悦子墓表》下注曰“出吐鲁番、雅尔湖、沟西古坟茔。”(见黄文弼:《高昌砖集》(增订本),第67页);其在《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与《雅尔崖古坟茔发掘报告》中,只字未提《麹悦子墓表》。。然而阿斯塔那九九号墓出土的《高昌勘合高长史等葡萄园亩数帐》文书载有“麹悦子妻贰亩陆拾步,合蒲桃(葡萄)拾壹亩究(玖)拾六步。”《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壹,第442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4册补遗,第63页。从该墓有纪年(631)文书和麹悦子死亡之年(632)看,两处的麹悦子当为同一人。就现有材料,目前我们对麹显穆和麹悦子二人的郡望还无法做出恰当的判断,只好存疑。

表1 麹氏高昌交河郡镇西府第六等级官员一览表

表2 麹氏高昌追赠官阶第五等级以上官员一览表

另外,交河沟西古墓区还葬有两位麹氏女性,分别是第17方墓砖墓主人史伯悦妻麹氏、第23方墓砖墓主人唐幼谦妻麴氏。史伯悦和其妻麹氏与前文提及的交河田曹司马史祐孝葬在同一坟茔内黄文弼绘:《雅尔湖沟西古坟茔分布图》,见《高昌陶集》插第四图。,史伯悦与史祐孝是宗族关系应无疑义,而且前文已论高昌史氏是高门望族。麹氏王室宗族之女嫁史氏可谓门当户对,因此,史伯悦妻麹氏应是麹氏王室宗族之女,其郡望应为金城。就现有材料,目前我们对唐幼谦妻麹氏的郡望同样无法做出恰当的判断,也只好存疑。

《初探》一文认为,“当时续弦的社会地位本不如原配”,“因而名门大族之女,极少给人当续弦。在麹氏高昌,金城麹氏是头等贵族,其女更不可能给人当续弦”。张顺的续弦“麹玉娥只可能属西平麹氏”。

从吐鲁番出土的麹氏高昌时期墓砖材料看,张氏有续娶经历的有四人:张文智、张孝贞(真)、张武(务)忠、张顺。张文智所娶两房是“扶风马氏,……张掖巩氏”《高昌章和七年(537)张文智墓表》,见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第567页。,张孝贞(真)所娶两房均为索氏《高昌章和七年(537)张孝贞妻索氏墓表》《高昌延昌四年(564)张孝贞妻索氏墓表》,见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第567、570页。。张文智的墓葬(69TKM54)与张孝贞(真)原配、续弦的墓葬(69TKM51)在同一坟茔内参看《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简报》,“图一三吐鲁番哈拉和卓古墓群东段张氏墓区位置图”,载《文物》1972年第1期。,因此笔者认为张文智和张孝贞(真)毫无疑义是亲族关系。两人都有续娶的经历,张文智先娶马氏后娶巩氏;张孝贞(真)先后所娶均为索氏。我们知道,高昌张氏、马氏、索氏均为高门大姓。张氏、索氏移居高昌前就是敦煌大姓,有联姻关系[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一引[宋]羊欣《能书人名》“敦煌索靖,字幼安,张芝姊之孙”。转引自清张澍辑,李鼎文校点:《续敦煌实录》,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2页李鼎文按语。,移居高昌后两家族联姻关系仍然得以维持。马氏家族内有马儒继张孟明之后据有高昌王位者。那么,高昌巩氏的地位如何呢?据史籍所载“(高车)以敦煌人张孟明为王。后为国人所杀,立马儒为王,以巩顾礼、麹嘉为左右长史”《魏书》卷一〇一《高昌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74年,第2243—2244页;《北史》卷九七《高昌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74年,第3213页。。《宁朔将军麹斌造寺碑》碑阴载:

……□威将军都官司马高 主客司马高 仓部司马严兵部司马高 祀部司马麹 库部司马 门下校郎焦 门下校郎巩 通事舍人张……。黄文弼:《宁朔将军麴斌造寺碑校记》,见黄烈编:《黄文弼历史考古论文集》,第196页。

根据侯灿先生对麹氏高昌王国官制的研究,“□威将军”、“都官司马”、“主客司马”、“仓部司马”、“兵部司马”、“祀部司马”、“库部司马”、“门下校郎”、“通事舍人”均为第五等级侯灿:《麹氏高昌王国官制研究》,原载《文史》第22辑,此据侯灿:《高昌楼兰研究论集》,第61页。。在吐鲁番出土的麹氏高昌王国时期文书中,“门下校郎”一职出现多处,都由麹氏、高氏、阴氏、司空氏成员充任《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贰,第3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2册,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209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壹,第340、341、344、355-357、388、428、429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3册,第78、80、86、110—114、195、286—288、291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贰,第71、141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4册,第124、248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贰,第168-169、170页;《吐鲁番出土文书》(录文本)第5册,第3、6页。。麹氏是王族,而高氏、阴氏是高昌的高门大姓。另据祝总斌先生对高昌官府文书的研究,“门下校郎、通事令史、侍郎相当于内地门下省官吏”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98页。。陈仲安先生认为门下校郎掌封驳权,并有通传敕令的职责陈仲安:《麹氏高昌时期门下诸部考源》,见唐长孺主编:《敦煌吐鲁番文书初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10—11页。。因而门下校郎是高昌王的近臣,其位高权重可以想见。据《延和元年(602年)巩氏妻杨氏墓表》,巩氏曾“新除王国侍郎,转为交河户曹司马”黄文弼:《高昌砖集》(增订本),第57页。。“侍郎”属第六等级,是麹氏高昌王国的高门世族子弟除官的基础职务侯灿:《麹氏高昌王国官制研究》,原载《文史》第22辑,此据侯灿:《高昌楼兰研究论集》,第59页。。1978年出土于吐鲁番鄯善县鲁克沁公社的《高昌延和三年(604年)巩孝感墓表》曰:“孝感,禀赀温雅,志行贞廉,英风远迈,器量弘深。……习(?)诗书以润身,研礼典以崇德。可谓雍穆九族,攸邦之轨则者也(?)。宜延遐,寿考无期。不忆严霜下坠,凋残哲人,亲属悲嗥,四邻楚目,如云可赎,人百靡怪”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第575页;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上),第254页。。从中可见,巩孝感出身高门。因此,高昌巩氏也是高门望族。

另外,从职官高低看,张文智生前官至第三等级“杨威将军、民部郎中”,死后又被追赠为“建威将军、吏部郎中”《高昌章和七年(537)张文智墓表》,见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第566页。;而张孝贞(真)生前仅任第六等级“民部参军”、“殿中中郎、府门散将”《高昌章和七年(537)张孝贞妻索氏墓表》、《高昌延昌四年(564)张孝真妻索氏墓表》,见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第567、570页。。张文智的地位明显高于张孝贞,因此,张文智续弦巩氏的门第不可能低于张孝贞(真)的续弦索氏。以此言之,高昌张氏中的显贵所娶续弦出自高门大姓之家似无疑义,至少续弦的门第应与原配基本相当。

下面来看张顺的续弦麹玉娥。张顺先后娶了马氏和麹氏玉娥,马氏为高昌名门望族已如前文所论,关键是麹玉娥。张顺的墓葬(73TAM113)与张武(务)忠的墓葬(69TAM114)并排且相邻参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3年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发掘简报》,“图一1973年吐鲁番阿斯塔那村北古墓群发掘坑位图”,原载《文物》1975年第7期,此据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新疆考古三十年》,第108页。,与他们的墓葬并排的还有另外六座墓葬参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简报(1966—1969年)》,“图四 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发掘区位置图(乙)”,载《文物》1972年第1期。,他们可能为同辈亲属。如果此推断不误,这八座墓葬的墓主人中生前官职最高的张武(务)忠和张顺可能是兄弟关系。根据墓砖记载,张武(务)忠死于607年,张顺死于613年且已81岁,两人的年龄应相差不大,而且墓葬并排相邻,故笔者认为他们之间可能是兄弟关系。张武(务)忠“辛(新)除侍郎,转殿中将军,迁洿林令,转长史,又迁库部郎中,洿林令如故。追赠宁朔将军、绾曹郎中”《高昌延和六年(607)张武忠墓表》,见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第576页。。张顺“新除侍郎,转殿中将军,迁陵江将军,……追赠民部、库部、祀部三曹郎中”《高昌延和十二年(613)张顺墓表》,见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第579页。,两人的地位基本相当。大致可以确定张武(务)忠至少娶了两房TAM114墓“有木棺五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3年吐鲁番 阿斯塔那古墓群发掘简报》,载《文物》1975年第7期);吴震:《麹氏高昌国史索隐——从张雄夫妇墓志谈起》,载《文物》1981年第1期)称TAM114墓“一男四女合葬,皆有棺木”。,均为高氏,续弦的门第与原配相同。与他们葬在同一坟茔内的张氏家族成员[日]荒川正晴著,孟宪实译,侯灿校:《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墓葬一览表》,载《新疆文物》1992年第2期。有身居高官显位者,如张鼻儿、张雄等都是官至第二等级——绾曹郎中的张氏中的显赫人物。

高昌为一弹丸之地,又地处几大强权势力的夹缝之中,政权之更迭常受外部势力的摆布,极度不稳。高昌王国时期的阚氏、张氏和马氏王国存在的时间都不长。麹氏高昌王国的开国者——麹嘉,吸取了以前统治者的教训,为巩固统治,在依附外部强权势力的前提下,也必定会寻求内部世家大族,特别是高昌的第一望族——张氏的支持,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与之联姻。在麹氏高昌王国初期,张氏与麹氏王室之间的婚姻不可考。张顺与麹玉娥之婚姻是张氏婚娶麹氏较早的一例,上文提及到的高昌大姓索氏、高氏之女都有嫁与张氏为续弦者。高昌麹氏王室为巩固其政治根基,屈尊降贵,将宗室之女嫁与张顺为续弦也是大有可能的。《高昌延和十二年(613年)张顺墓表》曰:“张顺禀性温雅,节操清纯;位奉朝次,匪躬存公;从君东西,经历蹈险;见危授命,不易其节;出忠入孝,令问宣著。斯乃世之英雄,邦之隽芆者也。宜延遐算,助康兆庶。何图一旦,奄同霜殒。圣上痛惜,追赠民部、库部、祀部三曹郎中,以鄣显号。”《高昌延和十二年(613)张顺墓表》,见侯灿:《解放后新出吐鲁番墓志录》,第579页。可见,当时的高昌王麹伯雅对张顺是何等的器重。值得注意的是,张顺死于延和十二年四月廿七日,“义和政变”就发生在这一年吴震:《麹氏高昌国史索隐——从张雄夫妇墓志谈起》,载《文物》1981年第1期;唐长孺:《新出吐鲁番文书简介》,见唐长孺:《山居存稿》,中华书局,1989年,第325页。。从墓表表文“从君东西,历经蹈险。见危授命,不易其节”,“圣上痛惜”看,似乎张顺之死与这次政变有关。另外,吴震先生考订认为张武(务)忠女嫁高昌王麹伯雅生麹文泰吴震:《麹氏高昌国史索隐——从张雄夫妇墓志谈起》,载《文物》1981年第1期。,这样一来,张顺与高昌王麹伯雅的关系就更非一般了。因而,张顺的续弦麹玉娥不可能出自普通贵族之家。根据出土墓砖材料,此后张氏婚娶麹氏之女可考者有13例,其中据墓砖表(志)文记载、推断,麹氏郡望是金城的有五例(见下表),并且死后都葬在与张顺同一坟院内,这也更进一步证明麹玉娥出自高门大姓之家,应是王室宗族之女,其郡望无疑应是金城。

表3 张氏婚娶麹氏一览表

在张文智、张孝贞(真)、张武(务)忠、张顺4人的原配、续弦的墓表文中都用“夫人”或“妻”来表明她们与其丈夫的关系,从中看不出谁是原配、谁是续弦,只能从死亡的时间和年龄上进行判断。笔者认为这可能是高昌汉人长期“胡化”在婚姻关系上的某种反映。因为就是麹氏高昌国王麹伯雅尚且要遵从突厥的婚俗,民间也就可想而知了荣新江:《吐鲁番的历史与文化》,见胡戟等编:《吐鲁番》,三秦出版社,1987年,第52页。。正因为这样,中原的那种续弦低人一等的观念在高昌就大打折扣了。因此,高昌张氏所娶的续弦才会都是出自高门大姓之家。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可以归纳为以下两点认识:

(一)吐鲁番地区6至8世纪墓葬的分布和埋葬有其一定的规律性,宗族聚族而葬,长幼分明。根据已知的墓葬分布规律、墓砖内容来看,不论是居住在交河郡镇西府的麹氏,还是居住在高昌城的麹氏,其郡望都应是金城。

(二)高昌麹氏为了巩固其统治与当地的高门大姓联姻。来自敦煌的大姓——张氏成为与之联姻关系最密切的家族,麹氏高昌的一些重要官职都由张氏成员充任。加之高昌地区长期“胡化”,高门大姓之女为张氏续弦者有之,就是麹氏王室宗族之女为张氏续弦者也有之。

(本文原载《西域研究》2001年第3期,第53—63页;略有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