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适应与大人的不适应
护送第三批幼童赴美的小官祁兆熙曾写下一部《游美洲日记》,这也是难得的研究幼童赴美行程的第一手资料。
在这部日记中,幼童们经历了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首先是由于风浪导致晕船,孩子们呕吐、不得安睡,但十余日后,孩子们便已“嬉戏自得,毫无恐怖”,他们甚至喜欢大风浪,因为船身颠簸,他们便可免去当日功课。再就是西餐,孩子们起初吃不惯,不久后便习惯了牛奶面包,也习惯了刀叉和扒类。
留学的过程与航行过程一样,同样是个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他们初至美国时,无论是乘坐火车,还是见到印第安人,都极为惊奇。但当留学生活正式开始时,新鲜感便全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难题,比如语言和风俗。同时,他们的功课也极为沉重,除了要补习英文外,还要学习中文,同时还有一套陈腐规矩,比如脸朝中国方向向皇上跪拜,再给孔子画像磕头。
但两三年后,随着幼童们英文水平的进步,他们已适应了留学生活。而且,此时的他们已进入正规学校学习,所受约束也少了,渐渐融入了美国社会,开始拒绝中式长袍,甚至剪掉辫子。他们在西方教材里也学到了大量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知识,对“四书五经”自然也失去了兴趣,更反感那些烦琐的礼节。他们中的一些还无视清廷的规定,开始信奉基督教,甚至组成“中华归主团”,提出“中华帝国基督化”。正值青春期的他们亦情窦初开,与美国女孩秘密约会,自由恋爱,并有情书至今留存。詹天佑等人组成的棒球队是中国最早的棒球队,以中国留学生为主组织的耶鲁大学赛艇队也多次击败哈佛大学队。
在容闳看来,这实属正常,“此多数青年之学生,既至新英国省,日受新英国教育之熏熔,且习与美人交际,故学识乃随年龄而俱长。其一切言行举止,受美人之同化而渐改故态… …况彼等既离去中国而来此,终日饱吸自由空气,其平日性灵上所受极重之压力,一旦排空飞去,言论思想,悉与旧教育不睦,好为种种健身之运动,跳踯驰骋,不复安行矩步”。有趣的是,他的侄子容揆也是留美幼童中的一员。容揆曾致信父亲,表示自己已经信奉了基督教,其父大怒,竟致信留学监督的官员,请求将儿子遣送回国,关在家中好好教育。容揆不愿回国受辱,决定摆脱官方控制,继续求学。但这也意味着他失去了政府资助,没了生活保障。容闳则委托牧师给了容揆一笔资助款,让他继续在美国学习。
但孩子们适应了美国社会,大人们却并不适应,容闳只是唯一例外。对于清廷负责监督留美幼童的官员们来说,孩子们的转变实在太可怕了。
说到底,这是文化碰撞与体制之间的冲突所致。清政府有一个美好愿望:幼童们必须“政治正确”,成长为与中国传统文化思维相符的好青年,同时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回来好好报效朝廷。但即使带队官员再怎么严防死守,也无法让孩子们成长为“政治正确”同时有知识有文化的“分裂青年”。在和平状态下,落后文化其实永远无法战胜先进文化。幼童们置身于更先进更开放的西方文明中,抛弃传统文化中那些落后的元素实属必然,比如中式长袍和辫子,还有各种跪拜仪式,都注定会被抛弃。
清政府的一厢情愿、监督官员的守旧和孩子们自身的成长,构成了无法解决的矛盾,最终导致了幼童留学一事的叫停。
1876年,吴子登接任陈元彬,出任留美幼童监督。这位支持过洋务运动,还懂些英语的官员竟比陈元彬更加守旧。他开除了两名信仰基督教的幼童,还曾杖责剪掉辫子的幼童,并频频写信回国或写奏折,指留美幼童们思想上走了邪路,不听管教,容闳又百般纵容。极为看重“政治正确”的清政府听信一面之词,终于在1881年将留美幼童全数撤回。尽管美国前总统格兰特、作家马克·吐温都曾出面周旋,耶鲁大学还曾联合社会人士致信总理衙门,但仍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容闳寄望实施百年的留美运动就这样结束了。此时,詹天佑等人已考上了大学,学业却遭强行停止。
外交家、诗人黄遵宪曾针对此事写诗,大骂吴子登:“新来吴监督,其僚喜官威。谓此泛驾马,衔勒乃能骑。征集诸生来,不拜即鞭笞。弱者呼暴痛,强者反唇讥。汝辈狼野心,不知鼠有皮。”
100多年来,传统文化和“全盘西化”之争始终未有停息,也很难有什么定论,但其间种种反复却已告诉了我们:任何事若以“政治正确”为标准,都不免走上歪路。而且,理念之争不该变成意气之争,也不该变成官场游戏。据说吴子登的守旧,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与曾国藩和丁日昌的私怨。习惯了美氏人际关系的容闳,注定在中国官场上屡屡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