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闵印本《花间集》评语的价值再认识
一旦汤显祖的署名权被证伪,我们如何去重新认识这些评语的价值?我们当然可以遵从传统的思维模式,就像考证《列子》不是先秦作品,并不影响学界借此书来考察魏晋时代的思想,《花间集》中的评语虽不是汤显祖所撰,但依然可以借此考察晚明世俗文人对唐五代词的接受态度。当然,由此引起的研究视角转换是必然的,即从伟大作家之思想的研究,转向宽泛的社会思潮的研究。这样的观念调整无可厚非,价值未损一丝一毫,但我们不能忘却一点:文学评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伟大作家的产物。
在当下的文学史观中,金圣叹、毛宗岗等人已在中国文学史中有了牢固的一席之地。但我们与其说他们是天生的文学批评家,不如说他们因为20世纪古典文学批评的转型,被研究者们提升至伟大的文学批评家的行列。一旦我们理解了这一点,那么,汤显祖是否闵印本《花间集》的评点者,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根据现有材料,如果汤评被证伪,刊印者闵映璧作为评点者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既然沈际飞评点《草堂诗余四集》、卓人月评点《古今词统》的词学价值已经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且沈、卓、金、毛等人都与出版业有着密切的联系,那么,即使我们从《花间集》评语中看出了某些新意和创见,也大可不必与汤显祖绑在一起,将之视为闵映璧的私人发明,又何尝不可呢?
张仲谋先生指出,明代词集评点的价值,并不在其理论性、思想性,而在其特有的话语方式和审美追求,此诚然卓见。但若有人借此视角去挖掘杨慎、汤显祖等人词学观的另一面,则未免固执。这种批评方式的独特性,如对细微情感反应的批评,对普通读者立场的切入,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伟大作家的专利,甚至不是他们所擅长的领域,中下层文人反而更有优势。因此,发扬这一类批评方式的独特意义,与否定杨慎、汤显祖等人的评点署名,两者之间并不矛盾。明代的文学评点如此繁盛,只要我们立足批评方式的独特性,作更全面、更系统的考察,那么,大量的伪评本将重新进入我们的视野,充实既有的研究资源,开辟一个广阔的天地。假以时日,其中的某些观点和视角,或能反过来为传统的古典文学理论研究提供帮助,亦未可知。
最后想说的是,将汤显祖与《花间集》评点一事剥离开来,并不意味着汤显祖与《花间集》关系的疏远。且不论他对唐五代词有过“词至西蜀、南唐,作者日盛,往往情至文生,缠绵流露,不独为苏、黄、秦、柳之开山,即宣和、绍兴之盛,皆兆于此”的高度评价,只要留意他的传奇创作,便知他对《花间集》的借鉴是多方面的。以往学界多强调汤显祖在唯情观念和曲境塑造等方面对《花间集》的继承,其实还有更直观的一面,即其早年作品对花间词的直接袭用。如《紫箫记》中共有羼入词19首,其中原创14首,袭改5首,而这袭改的5首作品中,有四首源自《花间集》。第16出的《荷叶杯》(还记夜阑相见),袭顾夐《荷叶杯》;第20出的《春光好》(纱窗暖),袭和凝《春光好》;第29出的《女冠子》(星冠霞帔),袭牛峤《女冠子》。最有意思的,是第27出的《菩萨蛮》(玉钗风动春幡急),由《花间集》中三首不同的《菩萨蛮》集句而成。其中“玉钗风动春幡急”及“何处最相知,羡他初画眉”句,袭牛峤《菩萨蛮》(玉钗风动春幡急);“香阁掩芙蓉,画屏山几重”二句,袭牛峤《菩萨蛮》(绿云鬓上飞金雀);“照花前后镜,花面红相映”二句,袭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汤显祖对《花间集》的稔熟程度,由此可见一斑。从这个角度来说,“临川四梦”甚至《玉茗堂集》与《花间集》的深层互文关系,是一个值得留意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