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曲家及文献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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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有关汤评本两篇序跋的若干疑点

现存汤评《花间集》有多个版本,杨景龙在《花间集校注》凡例杨景龙:《花间集校注》凡例,中华书局,2014年,第2页。中有详细介绍。究其源流,皆来自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闵映璧朱墨套印本。此版本仅国家图书馆、江西省图书馆等机构有藏,普通读者难睹真容。2011年,福建人民出版社据江西省图书馆藏本影印出版,从此不再是珍本秘籍,一般图书馆和个人皆可购得,笔者所据即此影印本。此书卷首有欧阳炯、汤显祖二序,卷末有无暇道人跋。其中的汤显祖序向来为学界所重,是研究明代词学思想的重要文献,兹录全文如下:


自三百篇降而骚赋,骚赋不便入乐,降而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降而以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婉转,则又降而为词。故宋人遂以为词者,诗之余也。乃北地李献吉之言曰:“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尝考唐调所始,必以李太白《菩萨蛮》《忆秦娥》及杨用修所传《清平乐》为开山。而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又为太白开山。若唐宣宗所称“牡丹带露真珠颗”《菩萨蛮》一阕,又不知何时何许人,而其为《花间集》先声,盖可知已。《花间集》久失其传,正德初,杨用修游昭觉寺,寺故孟氏宣华宫故址,始得其本,行于南方。《诗余》流遍人间,枣梨充栋,而讥评赏誉之者,亦复称是,不若留心《花间》者之寥寥也。余于《牡丹亭》、“二梦”之暇,结习不忘,试取而点次之,评骘之。期世之有志风雅者,与《诗余》互赏,而唐词之反而乐府、而赋骚、而三百篇也。诗其不亡也夫。诗其不亡也夫。万历乙卯春日,清远道人汤显祖题于玉茗堂。汤显祖:《花间集序》,《汤显祖批评花间集》卷首,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


这篇序言向来被认为是理解汤显祖词学思想的关键文献,也是研究明代“花草”传播的重要史料。徐朔方校笺《汤显祖全集》“补遗”卷中,亦收录此文。汤显祖撰,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48页。但笔者细究其史源,发现此文有三分之二的篇幅,皆承袭前人文字而来,所谓“汤显祖序”的真实性,有待商榷。

首句论三百篇以降的文体演变,语见王世贞《曲藻》:“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王世贞:《曲藻》,《中国古典戏曲论着集成》第4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7页。次句引李梦阳说法,出李氏《缶音序》李梦阳:《空同集》卷五一《缶音序》,《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731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356页。。第三句论“唐调所始”,见王世贞《艺苑卮言》:“词者,乐府之变也。昔人谓李太白《菩萨蛮》《忆秦娥》,杨用修又传其《清平乐》二首,以为词祖。”王世贞:《艺苑卮言》“隋炀帝《望江南》为词祖”条,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385页。第四句论六朝杂言,见杨慎《词品序》:“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在六朝,若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填词之体已具矣。”杨慎:《词品序》,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08页。第五句论唐宣宗词,见《词品》:“牡丹带露真珠颗……此词无名氏,唐宣宗尝称之,盖又在《花间》之先也杨慎:《词品》卷二“菩萨蛮”条,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55页。。第六句论杨慎刊刻一事,见杨慎《词品》:“此集久不传,正德初,予得之于昭觉僧寺,乃孟氏宣华宫故址也。后传刻于南方云。”杨慎:《词品》卷二“毛文锡”条,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57页。从以上文字摘袭、拼凑的情况来说,与其说汤显祖承袭了前贤说法,不如说作伪者摘抄了杨慎《词品》、王世贞《艺苑卮言》中的若干文字,制造出一篇新的“汤显祖”文章来。

我们再来看卷末无瑕道人的跋语:


余自幼读经读史,至仁人孝子有被谗谤者,为之扼腕,辄欲手刃之而后称快焉。乃戊申秋梁溪肆毒,爰及于余。余是以废举业,忘寝食,不复欲居人间世矣,缙绅同袍力解之弗得。忽一友出袖中二小书授余曰:“旦暮玩阅之,吟咏之,牢骚不平之气,庶几稍什其一二。”余视之,则杨升庵、汤海若两先生所批选《草堂诗余》《花间集》也。于是散发披襟,遍历吴、楚、闽、粤间,登山涉水,临风对月,靡不以此二书相校雠。始知宇宙之精英,人情之机巧,包括殆尽;而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宁独在风雅乎?嗟嗟。风雅而下,一变为排律,再变为乐府,为弹词。若元人之《会真》《琵琶》《幽闺》《秀襦》,非乐府中所称脍炙人口者?然亦不过摭拾二书之绪余云尔。乌足羡哉。乌足羡哉。时万历岁庚申菊月,苕上无瑕道人书于贝锦斋中。无瑕道人:《花间集跋》,《汤显祖批评花间集》卷末。


据此跋可知,无瑕道人在万历三十六年(1608)秋,经朋友推荐,获观杨慎、汤显祖批选的《草堂诗余》《花间集》二书。考虑到“苕上”是湖州的别称,而刊刻者闵映璧所在的闵氏家族,是晚明湖州地区与凌氏家族齐名的出版巨头,那么,所谓的“无瑕道人”,很有可能即闵映璧本人或其友人。按照他的说法,在万历三十六年,杨评《草堂诗余》和汤评《花间集》早已流传坊间,而这显然与汤显祖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作序一事,存在时间上的冲突。如何解释这一矛盾,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汤评《花间集》抄本已在坊间流传多年,且与杨评《草堂诗余》齐名,闵映璧见此商机,有意合刻出版,并请汤显祖撰序一篇。可惜时不待人,万历四十八年庚申(1620)套印本刊成之际,汤显祖已离世四年。第二种可能,世上本无杨、汤评点之事,万历四十四年(1616)汤显祖离世,书商闵映璧反应迅速,借机造势,伪托杨、汤二人名字,编造相关事迹,推出了一套花草合刻的评点本。显然,后一种情况更合乎情理。

庆幸的是,杨慎评点《草堂诗余》已被辨伪。据李亭的考证,该书卷首托名杨慎的《草堂诗余序》,实截取杨慎《词品序》中的一些文字拼凑而成李亭:《〈草堂诗余〉研究》,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38页。。我们不禁发现,这一造假技法及相关摘引文献,与上述汤显祖《花间集叙》的制造方法如出一辙,可为佐证。

综上所论:(一)汤序多摘袭《词品》、《艺苑卮言》文字;(二)无瑕道人跋中所言时事与汤序时间龃龉;(三)使用类似摘写技巧的杨慎《草堂诗余序》已被证伪。故从序跋的角度来说,汤评本是伪作的可能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