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曲家及文献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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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演与汤显祖尺牍考

沈演(1566—1638),字叔敷,号何山,浙江乌程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授南京工部主事。迁礼部员外郎,升本部郎中。出福建布政司参议,迁江西按察副使。历陕西左布政使、顺天府尹、刑部侍郎。天启中削籍。崇祯初,起工部侍郎,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传见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六五《南京刑部尚书沈公神道碑铭》。其文集《止止斋集》七十卷,明崇祯刻本,现藏日本尊经阁文库,为存世孤本。卷五四有《汤海若》尺牍一通,兹录如下:


不佞自习制举,则瓣香已向临川,跂而望之,龙门不啻。己丑,从先子北上,睹所题壁间语,虽残墨剩渖,必记忆讽咏,以为有古作者风气,非今人语也,论才千古,而近失之目前。世人徒莽莽,扬子云而在,正恐索一侯芭不得耳。儿童知倾慕,匪朝伊夕,于兹数日,乃未遑式庐而请,固俗吏本色,亦懒癖故态,不足为谢。抑扬榷今古,无其质亦非其时,不敢以请。朴遬吴蒙,待罪兹土,不奉贤长者明训以从事,则负乘可知。傥术能缩地,载酒问奇,其朝夕在庭,有所烦往复矣。既未得面承,愿台丈时有以振我也,以为桑梓造福,何幸如之。省下晤郎君,落落气遒上,故是神骏,真不愧凤毛矣。沈演:《止止斋集》卷五四《汤海若》,明崇祯刻本。


《汤显祖全集》卷四八有《答沈何山》尺牍一通,徐朔方先生未予系年,应是汤显祖收到沈氏尺牍后的回函,中有“忽于燕来之日,惊传凤字之书。谦光满䀹于行间,引重逾深于望表。捧之而愕,慨焉以叹”汤显祖:《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八《答沈何山》,第1506页。之句,正是汤氏对沈演来函中景仰溢美之辞的感谢。沈牍中有“朴遬吴蒙,待罪兹土”“愿台丈时有以振我也,以为桑梓造福”等语,当作于任江西按察副使期间。惜《(光绪)江西通志》未载其任期,文集、墓志铭中亦语焉不详,大致在万历四十年(1612)后。书云“省下晤郎君”,指汤显祖三子汤开远,据徐朔方《汤显祖年谱》,汤开远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江西乡试中举,次年春以侍疾不赴春试,如此,沈牍或作于万历四十三年秋试后。

另,《止止斋集》卷四四有《汤义仍尺牍序》一篇(以下简称“沈集序”),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已据《玉茗堂尺牍》卷首收录(以下简称“卷首序”)。但两篇文字稍有不同沈演:《止止斋集》卷四四《汤义仍尺牍序》;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第355-356页。,兹举如下:

1.沈集序曰:“汤临川,文之山海也。声实与曾南丰相上下。南丰本六经,临川本骚选。劲骨逸思,则惟天所授,有物来助。独至之语,乃出匠心。论才近代,临川实冠冕。”卷首序中无“南丰本六经,临川本骚选”一句,且“独至之语”作“独至玄著”。

2.卷首序中举汤显祖尺牍名篇,有舒司寇、张龙峰诸书;王、赵诸书;惟审、庚阳诸书;论曲、论乐诸书;免北、留邹、别沈诸书;论文诸书,共六类。沈集序中无“闻流言不信,生死靡他,古处之心,于野之同,则有惟审、庚阳诸书”一句,仅五类。

3.卷首序末曰:“临川有子举于乡,以文行著,其经世文似出临川上。”沈集序略不同,曰:“临川有子而文举孝廉,以父病不应公车辟,其用世似出临川上。”

《止止斋集》为沈演晚年编订,《汤义仍尺牍》为汤开远编选,我们不妨将以上的文本差异,视为二人对汤显祖的不同评价。在第一例中,沈演虽对汤显祖、曾巩作出高度的评价,但“南丰本六经,临川本骚选”一句,指出曾巩的文学源头在六经,而汤显祖的文学源头在《楚辞》《文选》,实有高下之论。故汤开远在刊印时删去了这句话,淡化二人在文章学本源上的经学、文学之分径。另外,他将“独至之语”改为“独至玄著”,在一定程度上,亦欲突出汤显祖创作中超越文学之上的哲思一面,不为诗人、曲家之身份所桎梏。

在第二例中,卷首序较之沈集序,多“闻流言不信,生死靡他,古处之心,于野之同,则有惟审、庚阳诸书”一句。当指《与帅惟审》《柬丁庚阳》二篇:


与帅惟审

满堂溪谷风松,弦歌嗒尔,时忽忽有忘。对睡牛山,齁齁一觉。稍闻刘、顾二君子前后见推,几逢其怒。执政者太执乎!得天下太平,吾属老下位,何恨。汤显祖:《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四《与帅惟审》,第1323页。


柬丁庚阳

王中丞近以湖州事,为吴越人人口语。然正大之举,或非邪小能害,暂须一留。彭绣衣未知税驾何所,朝家奕手似换,而局势未移。彼人善后事宜,吾乡故不能及。汤显祖:《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五《柬丁庚阳》,第1345页。


据徐朔方先生考证,《与帅惟审》作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述首辅王锡爵不喜刘应秋、顾宪成荐汤显祖任南一事;《柬丁庚阳》亦作于万历二十二年,述故国子监祭酒范应期里居不法,畏罪自杀,因其妻赴京反诉,主事者浙江巡抚王汝训、浙江巡按御史彭应参被逮诏狱一事。此句见于《玉茗堂尺牍》卷首,而未见于《止止斋集》,说明在撰序之初,是有这一句的。卷首序中的六种类型,正好形成三组对应关系:舒司寇、张龙峰诸书(《答舒司寇》《奉张龙峰先生》《再奉张龙峰先生》),与惟审、庚阳诸书(《与帅惟审》《柬丁庚阳》),皆针砭时政;王、赵诸书(《答山阴王遂东》《答真宁赵仲一》),与留邹、别沈诸书(《与邹南皋》《别沈太仆》),皆述处世之道;论曲、论乐诸书(《答刘子威侍御论乐》《再答刘子威》),与论文诸书(《答王澹生》《与陆景邺》),皆论文艺之事。至于沈演后来为什么要删去一句,原因很简单,同为湖州乌程人,沈演晚年在刊刻文集时,需要顾及其言论在地方社会中的影响,特别是当事人董份、范应期家族的反应。故他在新的语境中,采用了选择性失语的策略,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家族矛盾。

在第三例中,沈演评价汤开元“用世似出临川上”,是对人生态度的一种程式化评价,代表了前辈勖勉后生的一种姿态。若我们将之置于晚年汤显祖出世的对立面上来理解,甚至未必算表扬之辞。但在《玉茗堂尺牍》卷首序中,改为“以文行著,其经世文似出临川上”,就变成了对文体创作的具体评价,至少暗示在经济文章一块,汤开远已超越其父,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汤开远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举江西乡试,汤显祖于次年离世,《玉茗堂尺牍》于四十六年(1618)刊印,从时间顺序来看,汤开远或希望借父亲尺牍选集的编刻机会,通过前辈师长的揄扬,为自己的科场前途再助一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