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疑义待剖析 恩比金城固
嘉庆十三年(1808),汪端长兄汪初为改善家计,远赴四川为官,但不幸猝卒于军营,年仅三十二岁。父亲汪瑜不堪丧子之痛,于嘉庆十四年(1809)去世。彼时,汪端仅十七岁,尚未出阁,而汪氏亲族对此孤女却“相视等陌路”。伶仃孤苦之时,幸得母家伯外祖梁同书关照,由姨母梁德绳代为抚养。
钱塘梁氏系汪端母家,门第清华。汪端外高祖父梁文濂任诸暨训导之前,“数世皆隶学官,以教授为业”。而梁氏变“教授为业”为“科举出仕”的转折点在梁文濂之三子:
训导公有三子:长翰林院编修讳启心,次赠太傅谥文庄东阁大学士讳诗正,次癸酉科举人知蠡县事讳梦善。文庄生二子,长即公,次少司空冲泉先生讳敦书。
汪端外曾祖父梁诗正,字芗林,卒谥文庄,为雍正八年(1730)探花,官至东阁大学士,执掌翰林院,编《西清古鉴》,曾与沈德潜合修《西湖志》。
伯外祖梁同书,字元颖,“尝得元人贯酸斋书‘山舟’二字颜其斋,海内因称山舟先生。晚岁自署不翁,九十外又署新吾长翁”,乾隆十七年(1752)特赐进士,有《频罗庵遗集》,嗣梁玉绳为后。
外祖父梁敦书,字冲泉,官至工部侍郎。
表外祖张云璈,字仲雅,乾隆三十五年(1770)举人,学博才雄,有《简松草堂诗集》等。
而汪端的两位舅舅皆是广义浙派史学的中坚人物,舅梁玉绳,字曜北,著《史记志疑》《汉书人表考》《老子志疑》等,被陈寅恪誉为同时代最出色的历史学家之一。
舅梁履绳,字处素,曾参与毕沅校刻《吕氏春秋》,著有《左通补释》。
姨母梁德绳,字楚生,有《古春轩诗钞》,曾续写《再生缘》, “性明敏,有决断,能识大体,往往论古今事,必穷其端委而辞不穷,使听之者每忘疲。若恭人者,可谓女之有士行者矣”,阮元认为汪端“选明一代人之诗而评定之,足阐明史是非,亦恭人之教也”。
汪端姨父许宗彦亦出自显赫之家,许宗彦祖辈多任要职,其父许祖京便是封疆大吏。许宗彦,字积卿,又字周生,嘉庆四年(1799)进士,阮元《揅经室集》称“君生有异质,九岁能读经史,善属文。时中书君主刘文正公家,文正公见君,甚器之。青浦王公昶爱其才,作积卿字说,载《春融堂集》。君十岁即不从师,经史文章皆自习之”, “以经学冠其曹”。许宗彦潜心学术,丁申《武林藏书录》称其“性寡嗜好,惟喜购异书,不惜重价,藏弆满楼。于书无所不读,实事求是,旁及道经、释典、名物、象数,必殚其奥而后已。其藏书之室曰‘鉴止水斋’”。鉴止水斋的丰富藏书极大地满足了汪端对于书籍的渴求,在许家期间,汪端“每终日坐一室,手唐人诗默诵,遇得意处嗑然以笑,咸以书痴目之,资敏甚”。
许宗彦极喜汪端的聪颖,对其多有诗学、史学点拨。他在为《自然好学斋诗钞》作序时称“余偶见所作,或谓为未佳,(汪端)辄邑邑废饮食,必改至称善乃已”。汪端在凭吊许宗彦之诗中亦称“十年绛帐听论文”,可知许宗彦对汪端文史积淀、心性塑造的影响。
而在陈文述为汪端所作传记中,也可发现汪端在许家的一些论史趣事,“盖宜人深于史学,论事硁硁,不少假借。幼年在楚生夫人家,姨丈人许君周生博雅君子也。论史恒为所绌,呼之曰‘端老虎’,盖以禅家西余师子方之,其论余文亦犹是也”。许宗彦名高一时且经史根底深厚,却能不计尊卑,宽和地与汪端切磋史学。这对汪端在诗学、史学上自信的建立无疑具有重大意义,而对汪端日后勇敢地打破女性身份的桎梏,追随自己喜好去评骘诗歌、钩沉历史亦有深远影响。
在许家期间,姨母梁德绳带给汪端的,除了“七岁教为诗,缥缃手亲付”“疑义待剖析,以我为师傅”等诗学造诣的培养,交游网络的扩大外,更多的是情感的抚慰、女德的培养。梁德绳《小韫甥女于归吴门以其爱诗为吟五百八十字送之,即书明湖饮饯图后》,最可见梁德绳对于自幼失恃的汪端有着怎样的意义:
珍禽翔云霄,山林一回顾。池鲂送江河,愿渠得所去。严妆既已竟,旭旦戒兰驭。施衿申丁宁,未语泪先堕。诗人悲《葛藟》,甥独丁此苦。有姊嫁远方,归安限礼数。有兄守衡门,尺水困濡呴。岂无强近亲,相视等陌路。外家谊独真,寒暑无异遇(伯父学士公念小韫孤独,每属余护视)。惟我与汝母,同怀意深固。汝母失养年,遗汝在婴孺。虽非握手托,默默相委付。汝随严亲游,飘摇亦云屡。桓山悲别离,哀音向谁诉。我闻迎汝来,相依一年住。团圞小姊妹,提挈共朝暮。庭有满栏花,襟汝染香雾。室有盈架书,腹汝饱竹素。秀眉日连娟,丰容逾修嫭。湖水泮轻澌,东风绿芳树。婿家宦姑苏,诹吉告迎娶。慰我十年心,肇汝百年务。临当加景行,且复须臾驻。念甥少小日,颖出抱神悟。七岁裁小诗,往往有佳句。所惜女子身,讲授乏师傅。但从意匠营,颇合风雅趣。拟古揽荃桂,体物妙风絮。夫子论诗苛,瘢垢好磨鑢。纷纶辨真伪,许汝得参预。郎君诗礼门,况闻美无度。渊源有舅嫜,别集久传布。相攸善所归,岂在盛签具。芳辰爱景光,帷房乐恬豫。唱酬陶性情,琴瑟宛在御。梁孟暨鲍桓,庶几古贤慕。尚须勤妇职,才名非所据。结帨示成人,著代行降阼。寒湿奉席衽,甘滑调七箸。纫缀夜镫迟,盥栉晨鸡曙。使令宜敬承,意指勿轻忤。所贵睦上下,但莫惑婢妪。柔顺汝性成,迂懦我所虑。行己苟不諐,发言亦可怖。佩汝白玉珩,愿汝节行步,衣汝红罗襦,愿汝保和煦。外祖舅父母,各各汝告语。一一识诸心,久久勿遗误。述昏倘有诗,申情倘有赋。江鳞既东来,云鸿亦南翥。毋以女萝茑,而忘宛童寓。虽无毛里恩,亦复关肺腑。墨车已授绥,画舫待津渡。伫立望去轮,辗转不知处。感念何时平,释此心神注。
汪端对姨母的照拂极为感恩,在其和诗中发自肺腑地感念道:“高谊念孤弱,恩比金城固… …十六失椿庭,悲怀孰堪诉。从兹依纱幔,画楼容小住… …恐我心郁纡,欲我意开悟… …感念教育慈,长此中心注。”从中可以看出,梁德绳及时伸出的援手,对于圉圉似涸辙之鲋的汪端而言,宛若甘泉。而梁德绳对她的妇德教育,亦使得汪端一生虽不主中馈亦女德无失。且汪端论史谈诗颇具忠烈贞节之风,抑或是源自梁德绳最初的道德引导。
许、梁结合的经史之家中,文化的熏陶自不必说,许宗彦之二女皆富才藻。许延礽,字云林,著有《福连室诗稿》;许延锦,字云姜,阮元次媳,著有《鱼听轩诗稿》。而梁德绳亦好雅集,尝遍邀才女于家中小聚,沈善宝、吴藻等都与其有诗文交流。所以汪端在许家,不仅常与自家姊妹酬唱切磋,亦通过许家这个平台扩大了自己的交游圈,结识了诸多同气相求的闺阁文人。
汪端在许家的日子虽然短暂,但这段光阴不仅使汪端更加精于诗、史,亦弥补了她痛失椿萱的遗憾,获得了心灵的慰藉与才华的认可。在时光的冲刷下,这段旧时光越发熠熠闪光,引人回望。终其一生,许家都是汪端极其重要的心灵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