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礼经精密
只有崇信经典,才能对经典有非常深入的理解和同情。比如《士冠礼》醴宾,“赞者皆与,赞冠者为介”。关于赞者所指,历来众说纷纭。郑玄云:“赞者,众宾也。皆与,亦饮酒为众宾。”敖继公云:“饮酒之礼,有宾有介,有众宾。此赞冠者为介,其余为众宾也。众宾之位亦在堂。”或说,赞者朱子谓是主人之赞,郑注字误作众宾耳;或说,主人之赞者亦在众宾之列,故云亦饮酒为众宾。黄以周《冠礼通故》认为经文精深缜密,时时标识,可惜后世学者不明其中规律,不明经文自有条理,白白误会许多别言,妄生疑议。其言曰:
《经》主人戒宾,所戒者广。筮正宾一人,立赞冠者一人,皆宿之,其不宿而为众宾赞者无定数。自宿宾至此,言赞者十有三,皆谓赞冠者。然亦有兼主人赞言者,如上云“赞者盥于洗西,升立于房中,西面南上”,是也。云“南上”,则赞者都词,故下筵东序,又以主人之赞者别言之。亦有兼众赞言者,如此“见赞者西面拜”、醴宾“赞者皆与”是也。云“皆与”,则赞者都词,故下言为介,又以赞冠者别言之。《经》之文理密察如此。
经文细密,亦须细心之读者,方可识得其中条理,层次井然。黄以周认为郑玄对此经文把握精准,其注深得经意。其言曰:
赞冠者及主人之赞者位在房中,众宾赞者位在西阶西,东直兄弟位。宾醴冠者毕,降西阶西复位,赞冠者亦从退可知,位在宾南、众宾赞北。主人降阼阶东复位,主人赞者亦从退可知,位在主人南、兄弟北。云见兄弟,则主人赞者亦见之矣。云见赞者,赞冠者一人亦见之矣。醴赞者皆升堂。《乡饮酒记》云:“主人之赞者不与,无算爵,然后与。”此云“赞者皆与”亦不关主人赞者,故郑注专以众宾为说,云“赞者,众宾也”。又云“为众宾”,明主人赞者不与也。
郑注特别点明为众宾,既是对众赞者的肯定,也是对主人赞者的排除。但是后世说经如敖继公辈似乎不明此理,“自说者止知赞冠者、主人赞者之两赞,不知又有众宾之赞,故《经》、注皆晦”。这也说明,如此深入地理解礼经和郑注,只有建立在首先信经的基础上才有可能。
学界言《周官》多有质疑之声,何休以《周官》为六国阴谋之书,林孝存以为武帝知《周官》末世黩乱不验之书,作《十论》《七难》以排弃之。黄以周认为《周官》“间有可疑,特不可如后人之掊击耳”。事实上,黄以周在《礼书通故》中视《周官》为礼经,对其中制度文化深入研究,常以三礼互证为求是之方法。其对《周官》之态度,可见一斑。戴震曾经发明《周礼》重别岁年之义例,使人见出《周礼》内部较为缜密的规律。其言曰:
《周礼》重别岁年之名。直曰正月之吉,则知为周正月也;不直曰十有二月而曰岁十有二月,加岁以明夏,以别周,则知为夏时也。此《周礼》之义例也。凡言正月之吉,必在岁终、正岁之前,未尝一错举于后;其时之相承,正月为建子,岁终为建丑,正岁为建寅也。先之以正月之吉,布政之始也,故曰始和;继之以正岁,于是而后得遍奉以行也。六官之长有止言正月之吉,不言正岁者,上之所慎在宣布之始也。六官之属有止言正岁,不言正月之吉者,待上之宣布乃齐同奉行也。
黄以周《改正颁朔礼通故》接受戴震的观点,并且加以推衍,认为《周官》此例,渊源有自。其言曰:
戴氏以岁终为丑月,是已。夫《周官》一书,有举周正为文者,以明其制之别于前代也;有举夏时为文者,以明其典礼之仍乎古初也。此法亦不独《周官》为然。《夏书》述唐虞事,曰“正月上日”,曰“月正元日”,郑注以为尧、舜改正之证,此著其礼之别乎古者也。而尧命羲和,必正日中永短于四仲,舜巡方岳又特著岁二月,皆据寅正之岁时言,此著其礼之通乎古者也。
黄以周认为周官重别岁年之例,与改正、通古有关。直称正月表改正,著岁者表示通古。黄以周认为,戴震之前,先、后郑已明此例,戴震之外,夏炘诸人也有此见,可见《周官》之义例,不属个人之特见,乃是共识。其言曰:
《周官》曰“正月之吉”,曰“月吉”,曰“月终”,注家咸以为周正,无异辞。而正岁之为夏正,先、后郑并言之,近戴东原又申之。其所举四时,春有二十,孟春五,中春八,季春一;夏有十六,中夏二;秋有十七,中秋四,季秋二;冬有十五,孟冬、仲冬、季冬各二;春秋九,冬夏一。凡称时百有二,亦从夏正。郑注亦明之,近朱仲均、夏弢甫又申之。
《周官》之义例,颇有深意,可惜后世读者不明此经之深意,反而妄议其错杂。其言曰:
是则正可迭改,而寅正之岁时,记载家仍用旧文,不改从当代之正,所以明诸典之时月乃百王之所同,不关一代制作也。读者不察此意,反疑唐虞皆建寅,而诋《周官》为错杂之书矣。
经文自有通例,后世有不明者,当细心推求。《士丧礼》载朔月之奠曰:“无笾,有黍稷,用瓦敦,有盖,当笾位。”《经》自小敛奠、大敛奠,以至大遣奠,并有笾豆,独此奠有豆无笾。黄以周《丧祭通故》曾就朔月奠发明无笾有黍稷之通例。其言曰:
《礼经》通例,饮酒之礼笾豆并有,食礼则有豆无笾。笾盛干物,干物不宜于食,故凡黍稷之馔并不用笾。如《昏礼》设对席馔及妇馈舅姑,《公食礼》之正馔加馔,《聘礼》之设飱致饔饩,《士虞》《特牲》《少牢》诸礼之阴厌及主人献尸、尸嘏主人,皆馔黍稷,有豆无笾,此固《经》之通例也。
经有通例,循例自得,为何著于朔月之奠?曰:“《经》于朔月奠独著之者,朔月奠不馔黍稷,或嫌其有笾也。”不著于朔月奠,易致误解,因为此奠属于通例之变,并不完全依照通例。在黄以周看来,经文非常缜密,自有逻辑。其言曰:
云“有黍稷,用瓦敦”,转词正明其本无黍稷也,故《经》无爨之文。其不馔黍稷而有豆无笾者,此为通例之变,故《经》特著其无笾以晓人。
故经文特著无笾,以晓谕学人。
注者之可贵,在于发明经意。如注者不能体会经意,却一味曲护,就不是尊经,而是门户之见或者疏者陋习。崇经者决不为此。《礼记·祭统》:“君纯冕立于阼,夫人副袆立于东房。君执圭瓒祼尸,大宗执璋瓒亚祼。及迎牲,君执纼,卿、大夫从,士执刍。宗妇执盎,从夫人,荐涚水;君执鸾刀,羞哜;夫人荐豆。此之谓夫妇亲之。”郑玄说,初献,“君执圭瓒祼尸,夫人执璋瓒亚祼。《祭统》大宗亚祼,容夫人有故,摄焉”。孔颖达发现郑注与经文之间有冲突,但是却没有否定郑玄之注,云:“下云夫人荐涚水及荐豆,是夫人亲行。而云夫人有故者,记者乱陈,言大宗亚祼,容夫人有故之时。各有所明,不可一揆。”黄以周《肆献祼馈食礼通故》直言郑注有误。其言曰:
此承上“君纯冕立于阼,夫人副袆立于东房”为文,君入太室灌地降神,即出妥尸于堂,故立于阼,夫人时犹在房未出,故大宗摄夫人事亚祼。郑注以亚祼为摄,于义可通;谓夫人有故不与祭,此说非也。
郑注之误,孔疏之非,与其不明肆献祼馈食礼之节次有关。此礼分房、堂两处进行,男女有别,后夫人必于射牲之后,方始出房。其言曰:
亚祼如夫人自祼,此节广明夫妇亲与之义,记者何必以大宗为文?且下文何复历言夫人荐涚、夫人荐豆,致如孔疏乱陈之非?不知《记》文叙次明显,非乱陈也。祼尸在迎牲前,故下曰“及迎牲”;夫人出房又在迎牲后,故下又曰“宗妇执盎从夫人,荐涚水”,从谓至此从夫人出也。《特牲礼》“主妇视爨于西堂下”,文在“主人视杀”后;《少牢礼》“主妇荐自东房”更在“朼鼎载俎”后,则后夫人之出房在射牲后可知也。
后夫人出房于射牲之后,自有缘由,而非夫人有故也。其言曰:
其不于迎牲前出者,射牲非妇人所乐见,而祼尸又在迎牲前,故当时制礼,王后亚祼宗伯摄,夫人亚神太宗摄,此通礼也。《祭统》记夫妇亲与之礼,自荐盎始,不及祼鬯;《礼运》叙君与夫人交献,在醴盏以献后,不及祭元酒。并可为太宗摄亚祼为通礼,非夫人有故也。
孔疏宁愿直斥经文乱陈,也不愿否定郑注的做法,黄以周曾以“疏家墨守之法”加以描述。尊注者甚于崇经。
《士丧礼》:“死于适室,用敛衾。”郑玄注云:“敛衾,大敛所并用之衾。衾,被也。小敛之衾当陈。”黄以周《丧礼通故》认为郑玄此注有误,其言曰:
敛,读为纤,古音义同。《方言》:“缯帛之细者曰纤。”《间传》“禫而纤”注:“黑经白纬曰纤。”始死用纤衾,小敛用缁衾。《丧大记》:“小敛,君用锦衾,大夫缟衾,士缁衾。”纤衾在缟、缁之间。《禹贡》曰“厥篚元纤缟”,此生时之絜被,非敛服也。《王制》曰“惟绞衾冒死而后制”,始死安得有小敛衾、大敛衾?且时将复,犹有望生之心,安得用丧敛之衾?
黄勉斋曲护郑注,遭到黄以周批评。“黄勉斋谓复而后行死事,用敛衾,当在复后,《经》无先后之别,信注而疑《经》,不足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