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驳《注疏》

细数黄以周驳王弼、韩康伯之易说，其分有三：驳其句读、驳其训诂、驳其《易》例。首先，黄以周从句读方面对王、韩之说加以纠正。《大畜·彖》曰：“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刚上而尚贤，能止健，大正也。”虞仲翔曰：“刚健谓乾，笃实谓艮。二之五，互体离坎。离为日，故辉光日新也。”王辅嗣曰：“凡物既厌而退者，弱也；既荣而陨者，薄也。夫能辉光日新其德者，惟刚健笃实也。”陆德明曰：“刚健，绝句，笃实辉光，绝句。日新其德，郑以日新绝句，其德连下读。”黄以周认为王注句读有误，与郑、虞不同，与《释文》亦有不同。其言曰：

“刚健”谓乾，“笃实”谓艮。“辉光”兼乾、艮言。乾与艮皆“光明”，故“日新”。“刚健笃实”句，“辉光日新”句，“其德”属下读。“其德刚上而尚贤”，句法与《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同。郑、虞句读是也。孔疏所据王本，“辉光日新其德”为句，与《释文》所言亦异。

《颐·六二》:“颠颐，拂经，于丘颐，征凶。”《象》曰：“六二征凶，行失类也。”王弼注曰：“养下曰颠，拂，违也。经，犹义也。丘，所履之常也。处下体之中，无应于上，反而养初，居下不奉上而反养下，故曰颠颐拂经于丘也。以此而养，未见其福也。以此而行，未见有与，故曰颐征凶。”王子雍曰：“养下曰颠。拂，违也。经，常也。丘，小山，谓六五也。二宜应五，反下养初，岂非颠颐违常于五乎？故曰拂经于丘。”黄以周认为二王句读不明，其言曰：“辅嗣与子雍说同，句读不明，卦义不贯。自二王说行，汉儒之学废。今欲搜求二王以前之说，不可得也。惜矣！”后来，程颐、惠定宇在句读上都因袭二王之误。至于正确的句读，黄以周引用黄式三之说，曰：

“颠颐，拂经”，吉辞也。“于丘颐”，乃凶也。颠本人顶之名。颠颐者，受颐于上。上为由颐之主也。二之颠颐与四类，拂经与五类。反经合道为权。二不受养于五，与五同受养于上。二与四、五类矣，非凶也。二或不拂经，而泥于经，于五颐则征凶，失四、五之类而凶也。通一卦之义，与《象传》读之，自明。

其次，黄以周对王弼、韩康伯之说从训诂方面加以反驳。《大畜·上九》：“何天之衢，亨。”《象》曰：“何天之衢，道大行也。”郑康成以荷释何，“首肩之间，荷物处。乾为天，艮为径路，天衢象也。人君在上位，负荷天之大道”。虞仲翔释何为当，“何，当也。衢，四交道。上据二阴。乾为天道，震为行，故道大行”。陆遁叟以负荷释何，“上为养贤之主，其德刚厚，能负荷天之大道，而致群贤之通泰也。众贤逐志，治化日隆，道大行也”。王弼此注与郑玄、虞翻不同，训何为虚词，“处畜之极，畜极则通，大畜以至于大亨之时。何，辞也。犹云：何畜乃天之衢亨也。”后来陈希古亦曰：“乾阳俱进，与己俱阳，是同德也，同则爱之，故能养之，使其道大行，则是三阳之衢通于此时矣。阳久被抑，今而通亨，故曰何，讶之也。”陈皋易说与王注不全同，然“何”训讶词，则沿王辅嗣之说。

《姤·初六》:“系于金柅，贞吉。有攸往，见凶。羸豕孚蹢躅。”《象》曰：“系于金柅，柔道牵也。”宋仲子曰：“羸，大索，所以系豕者也。”虞仲翔曰：“柅谓二。巽为绳，故系柅。乾为金，巽木入金，柅之象也。坎为豕为孚，巽绳操之，故称羸也。”王辅嗣曰：“羸豕谓牝豕也。孚犹务躁也。夫阴柔而躁恣者，羸豕特甚焉。言以不贞之阴，失其所牵，其为淫丑，若羸豕之孚务蹢躅也。”陆德明曰：“柅，徐乃履反，又女纪反。《广雅》云：‘止也。'《说文》作檷，云：‘络丝趺也，读若昵。'《字林》音乃米反。王肃作‘抳’，从手。子夏作鑈。蜀才作尼，止也。羸，劣随反。王肃同。郑力追反。陆读为累。”黄以周认为王弼此注误强壮为羸弱，其言曰：

今本《说文》“杘”下云“蒦柄也，或作柅”, “檷”下云“络丝柎也”，与陆所引云“络丝趺”有异。然《广雅》亦云“络丝趺”，则陆氏所据《说文》本是也。“羸”即羸角之羸。“郑力追反”，读如累。宋氏、虞氏同。“陆读为累”，累、羸通。自王辅嗣训为牝豕，而古义始晦。后儒训羸为瘠，亦失之。初为女壮，非瘠也。

《姤·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子夏传曰：“杞梓连抱，瓜阴实而蔓生，象阴之来，绵绵未已。”虞仲翔曰：“杞，杞柳，木名也。巽为杞，为苞。乾圆称瓜。”黄以周认为王弼注包前后互异，难以服人，其言曰：

“包鱼”“包瓜”，郑并读百交反，是也。王注二爻读为庖厨之庖，五爻读为匏之匏，失之。《正义》引薛虞《记》云：“杞性柔韧，宜屈挠，似匏瓜。”亦曲说也。

黄以周治《易》，注重《易》例。《乾·小象》言地例，“《易》例：初、二地象。初在地下，为潜；二在地上，为田”。又言吉凶变例，“《易》例：凶者贵其变而吉。吉者不欲其变？”《坤·六五》亦言“凡爻辞吉者，失其德则凶；凶者变其失则吉”。《屯·九五》言居例，“《易》中言居者，皆谓静居，勿躁动也”。又言阳贵阴贱例，“谓《易》无崇阳抑阴之义，亦未深于《易》例者也”。《屯·六三》言三位吉凶例，“《易》例：三，柔危刚胜”。《屯·六四》言求例，“《易》例：男求女，上求下”。《屯·九五》言贞例，“《易》例：凡言贞凶、贞吝、贞厉者，皆固守之义”。《需·上六》言来例，“《易》例：在内曰来”。《讼·九四》《复·初九》言复渝例，“《易》例：凡言复者，指初言也……凡言渝者，皆指变者言也”。《师·六四》言左右例，“《易》例：阴称右，阳称左”。《大畜·彖》《睽·彖》言大小例，“《易》例：阳称大，阴称小。六四以一阴得位，受五阳之养，故曰小畜”。《复·六四》《大有·六五》《萃·九五》言孚例，“《易》例：二五中实为孚”。《小畜·九五》《既济·九五》言邻例，“凡异位同功者称邻，相应者亦称邻”。《同人·彖》言得位例，“凡言得位者，得卦之正位，如震初、离二、艮三、巽四、坎五、兑上”。《颐·六二》言无应凶例，“阴类皆养于阳也。《易》例：二阴无实，失应为凶”。《离·六二》言往来例，“《易》例：外卦为往，内卦为来。则以日言之，上卦是往日，下卦是来日。往来亦不可倒置矣”。《恒·彖》言利有攸往例，“《彖》言利有攸往者九卦，皆言阴阳之相变相应也”。《睽·上九》言往例，“《易》例：之外称往”。《损·六四》言疾喜例，“《易》例：阴阳不和为疾，和而相得为喜”。《姤·九五》言章例，“凡阴处阳位，刚柔交错，曰章。坤六三含章，丰六五来章，同此云含章。章指初，含之者五也”。《萃·上九》言无咎例，“以无咎为无所归咎，非《易》例也。六爻皆言无咎，当天下初集之时，咎易生也，得萃之道乃无咎耳”。

黄以周对王弼注疏的驳正，有时即从《易》例的角度出发。《睽·彖》:“说而丽乎明，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乎刚，是以小事吉。”郑康成曰：“二五相应，君阴臣阳。君而应臣，故小事吉。”虞仲翔曰：“小谓五。阴称小。得中应刚，故吉。”王弼曰：“事皆相违，害之道也。何由得小事吉，以有此三德也。”孔仲达曰：此就二体及六五有应，释所以小事得吉。说而丽乎明，不为邪僻。柔进而上行，所之在贵。得中而应乎刚，非为全弱。虽在乖违之时，卦爻有此三德，可以行小事而获吉也。”黄以周认为王注孔疏不明《易》例，误解“小事”，使得卦义不明。“称阴为小，郑君、虞氏之说同。《注疏》以小事为细小之事，唐宋儒多从之，而卦义晦。”又曰：

《易》例：阴称小。小畜、小过、泰、否大小往来，皆指阴言。阴有柔顺义。遁小利贞，言柔顺之利贞也。小过可小事，不可大事，言可柔顺于事，不可刚亢于事也。既济亨小，言阴柔者皆亨，非特阳刚也。此言小事吉，与贲小利有攸往、旅小亨正同，言五柔顺于事则吉也。以姒、娣言，姒能顺娣之贤。以君臣言，君能顺臣之贤。义非细也。自王注、孔疏以小事为细小之事，诸儒因之。不知睽之时用甚大，固非止细事吉也。

《解·彖》:“无所往，其来复吉，乃得中也。有攸往，夙吉，往有功也。”荀慈明曰：“阴处尊位，阳无所往也。来复居二，处中成险，故曰来复吉也。五位无君，二阳又卑，往居之则吉。据五解难，故有功也。”程正叔曰：“有所为，夙吉，蚤则往而有功，缓则恶滋而害深矣。”朱晦庵曰：“得中、有功，皆指九二。”黄以周以为王弼不明往来之例，不从荀说，自立新说，非也。其言曰：

荀注以“二”“五”言“往来”，极明。“二”“五”不交，“二”无所往，则来复于下，以解缓为吉。“二”“五”交通，则“二”有所往，以速往为吉也。王注云：“无难则能复其中，有难则能济其厄。”后儒因之，以“无所往”为“难解”，以“有攸往”为“难不解”。不知“二”无所往，则难不可解；“二”有所往，则难将可解。旧说颠倒言之，非也。

又曰：

之内曰来，之外曰往，此通例也。自王辅嗣好自立说，不从荀注，而内外往来之义不明。诸缪重，不录。

《萃·初六》:“有孚不终，乃乱乃萃。若号，一握为笑，勿恤，往无咎。”《象》曰：“乃乱乃萃，其志乱也。”虞仲翔曰：“孚，谓五也。五坎中，故有孚。巽为号。艮为手，初称一，故一握。初之四得正，故往无咎。”王弼曰：“有应在四而三承之，心怀嫌疑，故有孚不终也。不能守道以结至好，迷务竞争，故乃乱乃萃也。一握者，小之貌也。为笑者，懦劣之貌也。己为正配，三以近宠，若安夫卑退，谦以自牧，则勿恤，而往无咎也。”黄以周认为王弼此注不明《易》例，不如虞氏之注。“虞氏孚指五言，《易》之通例如此。自王辅嗣以为四孚三乱，《易》例始失。”孚例，又见于《损·彖》“《易》例：中实为孚，之外称往。二孚五，五受孚，得元德之吉，而二可贞者也。上无咎贞吉，利有攸往。初四亦皆无咎者也”。《系辞·上》:“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无咎者，善补过者也。”朱晦庵曰：“彖言卦辞，文王所作者。爻谓爻辞，周公所作者。象指全体而言，变指一节而言。吉凶、悔吝、无咎，卦爻辞之通例。”李晋卿曰：“无咎者善于补过，则非凶辞。可知大过上际，时穷而有处之之义，节三失时义而有改悔之机，是皆可以补过之例求之，不必变其例也。解三又谁咎也，虽非善词，然大过、节有无咎之文，则《象》传为直解无咎之义，言人安得咎己也。解三无无咎之文，而曰贞吝，则《象》传为解贞吝之义，言己安得咎人也，其辞固不相病也。”黄以周认为王弼《略例》、孔疏自出新例，实皆误解无咎之例。“《正义》据《略例》，别出‘祸自己招，无所怨咎’之例，与圣传乖。李说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