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黄氏父子经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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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研究内容

一、尊《易传》

黄以周《十翼后录》以尊孔圣《易传》为撰述要旨,黄以愚为此书作序,曾经说明此旨。黄以愚先言读《易》当以孔子《传》为依靠与津梁,其言曰:


天生孔圣,不以治周季之乱,使之立言而已矣。孔圣删《诗》《书》,定《礼》《乐》,笔削《春秋》。能为之传者,左氏、卜氏最著。其学之虑有大过而遂自作传者,《易》而已矣。昔文王、周公衍羲、农之绪,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意既深而难测。术家用之,其辞见诸《春秋传》,或已漫衍而不得其宗。孔圣忧之,乃作《彖传》《象传》诸篇,以救读《易》之过。读者沉潜反复于孔圣之所已言,而所未言者,将俟三隅反,否则不知盖阙,《易》不失为完书也。黄以周著,韩伟表、余全介、阮忠勇点校:《十翼后录》,詹亚园、韩伟表主编:《黄以周全集》(第一册),第13页。下引此书版本同。


此言后世读者当依孔子《易传》以免过,依孔子《易传》以明文王、周公之经。然而,后世注《易》诸家,不明此理,妄言去《易传》以明经。其言曰:


自后儒注《易》,略于孔圣之诸传,肆加辨驳于卦画、《彖》、爻之下。问其故,则曰“此将急明文王、周公之意也”,“此将急明伏羲先天之旨也”,“此将补孔圣之所未备也”。噫!过矣!大过矣!


黄以周治易尊孔子《易传》,发源于其父黄式三之依《传》以解《易经》。其言曰:


以愚幼承伯父训,以《系辞》《说卦传》定诸卦之凡例,以《彖传》提诸爻之纲领,以《象传》索各爻之训解。数者互相参考,一有不合,反复寻思不已也。今岁以愚在家课读,季弟元同采拾旧说,编成《十翼后录》,由孔圣之传以上溯文王、周公之经,庶几不航于断港绝潢而望至海也。


黄以恭之序,则特别强调孔子《十翼》成于晚年,自通以觉人,后学尤当抽绎再三。其言曰:


《汉书·儒林传》言孔子以圣德遭季世,知言不用,于是序《书》,论《诗》,缀《周礼》,成《春秋》,至晚而读《易》。夫学《易》在晚年,知其道之深邃而不易测也。既自通其义,又欲广文王、周公之训,以觉后人,作上《彖传》、下《彖传》、上《象传》、下《象传》、上《系辞传》、下《系辞传》,及《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先儒称之为“十翼”,谓是文王、周公之旨所藉以明乎。固宜先绎圣《传》,而后可以解圣经也,独怪注家各凭臆见,罔识指归,甚者又援释氏之说以入经注,而《易》道愈晦。


黄以恭之序,亦言黄以周《十翼后录》以翼解经传为己志,颇能发明文王、周、孔之意。其言曰:


从弟元同自幼以解经明道为己任,于汉、魏以来诸家之《易》注无不读,取其说之切合事情,与可别存一通以翼经、传者,分时代之先后以录之。其有显悖经旨、贻误后人者,亦必录其说而辨之。可谓博考精审,有得于文王、周、孔之意者。


黄以周自序《十翼》体例,亦以宗圣为首,其言曰:


其有先儒《彖》、爻之注未悖于圣《传》可以兼录之而明其义者,亦必移置于圣《传》之下,宗圣也。先儒各说必胪列姓字,不敢掠美,尊师说也。旧注之两异或四五异者,于理无悖,必兼录之,广异闻也。各经注疏及史文、史注、诸子、《文选》之有《易》义者,亦兼采之,补残阙也。疑义之当析者,条列而辨之,不辨其失,则是者不见也。疑之不敢质者,详录先儒旧说,备稽考也。自汉、魏以及元、明诸儒,以时之前后分次,后或本于前者,止录其前,非敢薄今而爱古也。由孔圣之《大象传》以寻画卦之旨,由孔圣之《彖》、爻传以寻《彖》、爻之旨,“辞”“变”“象”“占”不敢偏主,传家学也。


今观《十翼后录》之书,《乾·小象》“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黄以周有案语于下,指斥后人疏略孔子《十翼》之谬。其言曰:


此言“进无咎”,与《文言传》“欲及时也”义同。谓可进则进,进非邪也。干令升以此为“武王举兵观衅而退”之象,后儒因有“跃而仍退处渊”之说,此不寻绎《象传》及《文言传》之意也,略孔圣之言,以求文王、周公之旨,其谬类如此。《十翼后录》卷一,第32页。


《系辞传》“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黄以周亦言观文王之卦辞必由孔子之《传》,“由卦辞而得爻义之过半,非圣人不能,孔子既作传不自圣,但言知者耳。今有《彖传》,则学者能寻绎之,则爻义益可推矣。奈何弃《彖传》而寻爻义者之昧昧邪!”

《坤》卦辞曰:“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彖》曰:“先迷失道,后顺得常。”何元子曰:“初六,孤阴始生,背阳而行,将迷失其道路,所谓先迷也。凡卦各有一爻为主,坤主爻在上六,阴尽阳生,所谓后得主也。”黄以周认为何元子之说有得有失,并且提到注家不依孔《传》,多有弊端,甚者句读亦不确矣。其言曰:


《彖》辞“后得主利”,“后”句,“得主”句,“利”句,《彖传》“得常”,即《文言传》所谓“得主而有常”也。注者读“主利”为句,于圣《传》未细绎矣。不依孔圣《传》旨以注经,其弊如此。坤以二为主爻,旧说如此,《彖》言得主,指乾为言,上有得主之象也。何说有是有非,读者节取之。《十翼后录》卷一,第42页。


《坤·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俞玉吾曰:“天行以气言,地势以形言。载物谓任重也。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坤之博厚而无不持载也。”黄以周赞同以厚言坤之义,“《大象传》以地之厚言,取重坤之义。注家必兼顺言之,非《大象传》之意也”。《履·九五》:“夬履,贞厉。”《象》曰:“夬履贞厉,位正当也。”任翼圣曰:“此正所谓履帝位而不疚者,帝位正矣。而所以不疚,正以有危厉之心,而所行皆当也。朱子谓伤于所恃,则疚甚矣。”黄以周会通诸辞,扶正《彖传》,其言曰:


圣《传》于三之凶曰“位不当”,于五之贞厉曰“位正当”,可以知“夬履”之决于正,非刚愎自用以致危也。履与夬三、上易,三、上不通则咥;三、上相通则不咥,此《彖》所谓“不咥人,亨”,《彖传》所谓“说而应乎乾”也。三、上所以相通者,由五之刚中正,有以决之。“位正当”,即《彖传》所谓“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贞厉”者,《夬·彖传》所谓“其危乃光也”。不绎圣《传》,安知圣经?《十翼后录》卷三,第163页。


《观·六三》:“观我生,进退。”《象》曰:“观我生,进退,未失道也。”黄以周赞成虞翻注生为生民,对后世不信孔子之《传》,颇有批评。其言曰:


王注不解“我生”。《正义》云“我生,我身所动出”,失之。五爻《传》曰:“观我生,观民也。”圣人恐人误解生字而释之也。自《正义》训生为动出,后程子以为己之动作,朱子发以为五之动,皆不信圣《传》而好自立说也。观为阴长阳消之卦。三有消五之志,而其进与退。视民志之从违。民叛五则将进消,因民服五则终退,退则未失下观而化之道也。此英杰识时,而退处四宾之下者也。《十翼后录》卷六,第271页。


尊经即尊圣人,《易传》出于孔子,故而解易当尊信《易传》。黄以周曾以尊信《序卦》为言,主张解说《易经》不可妄疑《易传》,其言曰:


《韩诗外传·八》引孔子曰:“《易》先同人,后大有,承之以谦,不亦可乎?”是谦承二卦为次也。此云“有大而能谦必豫”,是豫承二卦为次之义也。以周谓此二卦相次之显然者,余卦皆可依此推之,所谓举一反三也。横渠张子曰《序卦》无足疑,观圣人之书须当遍细密如是,大匠岂以一斧可知哉?后儒以《说卦》《序卦》诸传后得河内女子,遂疑《说卦》“出震齐巽”章之方位。及《序卦》传以每卦递言,不得二卦相覆相比之旨,而以为伪书。说经而訾经,经之蠹也。


《噬嗑·上九》:“何校灭耳,凶。”《象》曰:“何校灭耳,聪不明也。”黄以周认为后世解经不能贯通孔《传》,灭耳之说,多有误会。其言曰:


坎为耳,为聪,离为明。灭耳者,听不详也,谓不察忠言者也。不察忠言,有耳如无耳,是没耳之象也。上已何校,而复不察忠言,则恶积至大而不可解,故凶。圣《传》“聪不明”,聪,听也,见《夬·正义》。旧解或以灭耳为刵刑,或谓校大而掩没其耳,皆非。《十翼后录》卷六,第284页。


《咸·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黄以周扶正孔子《彖传》咸感之义,反驳后世误说,其言曰:


圣《传》云:“咸,感也。”后儒则曰“咸,皆也”,又曰“咸以无心为感”,不信圣训而好自立说者也。圣人诚心感人,以公不以私,则谓无私心以感人可矣,岂谓无心以感人哉?或曰圣人感以有心,天地感,安见其有心?曰:《复》言“天地之心”,《咸》《恒》《大壮》《萃》言“天地之情”。心与情,天地亦有之,岂特圣人?《十翼后录》卷九,第399页。


无心为感,虽然没有违背孔子《易传》咸感之训,仍然不合经义有心相感之精神。

《恒·初六》:“浚恒,贞凶,无攸利。”《象》曰:“浚恒之凶,始求深也。”吴幼清以卦变说此爻,“初自四降。初,卑巽而入居至下之处。妇之初归,以此为恒,才弱志卑,退处深入,不出以相夫而克家者”。黄以周引《公羊传》以扶正孔子《易传》浚深之解,赞同吴说。其言曰:


圣《传》以“求深”释“浚”。《春秋·庄公九年》“浚洙”,《公羊传》曰:“浚之者何?深之也。”初由四降,居始而求深伏,不从应四,贞守此意,初与四皆“无攸利”。如能应四,则《彖》所谓“利有攸往”也。吴说近是。《十翼后录》卷九,第413页。


《睽·彖》:“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睽之时用大矣哉!”黄以周发挥《彖传》之意,见出孔子传《易》之深意。“卦象二女不同志,广言之,则天地、男女、万物之睽,皆可以类推也。夫子虑后儒以睽为琐细之吉,而广言之,以明其用之大,则诸爻之义始明。”睽之时义亦可大吉,不可小看睽事。

《解·彖》曰:“解,险以动,动而免乎险,解。”程正叔曰:“坎险震动,险以动也。不险则非难,不动则不能出难,动而出乎险外,是免乎险难也,故为解。”吕与叔曰:“屯动乎险中,求出险而未得也。解动而远之,以免斯难也。”黄以周赞同诸家解难之说,反驳解私之说,以为违背孔子《易传》。“蹇以能止而后济险,解以能动而后免险;屯动乎险中,解动乎险外。卦才之异也。解以解免其险为义。《序卦传》曰:‘解者,缓也。’蹇则急,解则缓,一义引申。先儒爻注多以解为解去其私,不谓解免其难,何其违圣《传》而好自立说也!”

太极两仪之说,历来纷争不休,各执一说,黄以周认为应该尊信《易传》之说,反对以无说有,反对悬说天道。黄以周在《系辞·上》认为以无解太极,皆是魔说。其言曰:


“是故易”句,贯下“八卦”。有大极是生两仪,有,故生也。《北史·李业兴传》:“(梁武帝)问易有大极,极是有无?对曰:所传大极是有,大极不可以无言。”李氏据圣传对,是也。韩康伯以大极者,为无称之称,王巽卿转之云易即濂溪所谓无极,皆魔说也。《十翼后录》卷十八,第823页。


欲对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有一正解,必须回复到《易传》之言,细心抽绎,依以正解。其言曰:


传文“是故易”三字,统贯大极、两仪、四象、八卦。曰极、曰仪、曰象、曰卦,皆据易道言之,非天之气化有此名也。易有三极,天为三极中之大者。易准之以立极,故曰大极。“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即奇耦,所以仪天之阴阳也。“两仪生四象”,四象者,布一六于北以象水,布三八于东以象木,布二七于南以象火,布四九于西以象金,皆法阴阳生成之义也。“四象生八卦”,八卦占一六象水,卦为坎艮;三八象木,卦为震巽;二七象火,卦为离坤;四九象金,卦为兑乾也。大极、两仪、四象、八卦,皆据易道为言。


黄以周言四象,可以表列如下:

依照《易传》本文,太极诸事皆据《易》道为言,然而后儒之解,多与《易传》违背。其言曰:


后儒解此,空谈气化分合之由,不切易道。则圣传上言易,下言八卦,文义不相贯矣。且圣传明曰“易有大极”,又曰“易有四象”,使大极、四象,明属易言,非悬说天道也。后儒说大极、两仪、四象者,支离穿凿,其已为《孔疏》所驳者无论矣。而《孔疏》以两仪为天地,而溯大极于天地未分开之先,说甚渺茫,乃沿韩注虚无之病。朱子《本义》,从邵尧夫《先天图》说,始为一画,分阴阳为两仪,次为二画分大小,为四象,然《传》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岂谓二画之卦乎?有一画即有七八九六,而阴阳老少已具矣,岂待二画而后有之乎?未敢信为必然也。或以四象为吉凶失得之象,悔吝忧虞之象,变化进退之象。或又以揲四初变,一四为奇,二四为耦,是两仪三变成爻,有七八九六为四象。皆不得其说而妄为之辞。《十翼后录》卷十八,第824页。